秋天|阿城
选自阿城作品集《遍地风流》
秋凉了。清早起来,土墙头上可见极薄的霜,村外车道里的牲口粪上也是一层极薄的白,拾粪的人将它们收进背筐里,硬硬的滚来滚去。
收秋烦人。东一块庄稼熟了,就收东一块的。过些日子,西一片庄稼也熟了,就收西一片的。拉拉杂杂,全没有夏收的催命。散逸,慢慢地走到地头,慢慢地歇,慢慢地看,追追野兔子,挖挖田鼠的洞。天短了。早早收工,慢慢地回来。人亦喜欢此时在地里野合,伏夏,交配之后总是一背脊的汗。陶元亮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何时采菊?而且悠然?秋天嘛。
晓重在北京时看过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倒也觉得胸中满满的。插队到这大河边,一 一个夏天累得糊里糊涂,入秋方晓得“悠然”二字,傍晚西望,又悟出秋天才“山气日夕佳”,于是回屋里拿出带来的寿山石,刻来刻去,将食指拇指一齐划破。
划破就划破,秋天不大用到手了。
不料晚上手指开始肿,一跳一跳地痛, 晓重心想,不会破伤风吧?因为有些城里的医疗常识,竟怕起来,于是举着一只手摸下炕, 想,找些药涂涂吧。
村里人都说既然不流血了,就不会怎么样,要是有毒,就挤,将黑血挤得变了红血,用灶里的灰撒上,包没有问题。晓重听得头皮很紧,只好忍着,却不容易睡着了。
昏昏沉沉地一夜, 天还没有完全亮,听得拾粪的人走过去,听得一声乌鸦叫,忽然就有女人尖利地喊,臭流氓,吊起来, 吊起来再说!接着村里的狗就开始叫了。
晓重听出是同村的女生的京腔,普通话。
村里插队的知识青年分男生和女生,不是一个学校来的。本来住一间房的两厢,但互相不讲话,又因为吃饭的事情,闹些冲突,仅有的言语就全是硬的了。终于分开,双方都好像获胜一样,却都不将后悔露出来,起码晓重是这么体会几个男生的。
晓重举着举了一夜的手,穿上衣服,寻声找出去。村道上立着早起拾粪的,晓重问,怎么了?什么事?拾粪的说,拾粪的什么也没说,嘴动着,叹了口气。
晓重突然冒出个预感,就对也到村道上来的男生们说,走,可能有人欺负女生了。男生们像是等到了什么机会的样子,开始跑起来。
进了院门,女生们都在,立着,一个女生挥着手说,男生们都知道她叫宋彤,宋彤挥着手对女生们说,你们还愣什么?男生们问,怎么了?谁流氓了?眼睛一齐盯着蹲在墙边的房东,开始挽袖子。
宋彤说,不是他,是她。说着就抽出一条皮带, 喊,也行,是过红卫兵的,把她吊起来。男生们愣了,“她”是房东的老婆,立着,脸很白,其实不是脸白,是血色没有了。
宋彤用皮带指着女人说,我琢磨她好几天了,一到晚上, 就有男人进去,她和男流氓在炕上,她丈夫弄个狗皮睡在炕下,真不要脸!一个男人才给他两分钱,真不要脸,臭流氓!北京来的,嘿你们,我说你们哪,等什么哪?
晓重举了举自己伤了的手指,走到一边去。男生们却误解了晓重的理由,说,男流氓还可以,女流氓你们来吧。宋彤一边骂你们装什么肉性,一边过去扭房 东媳妇的手,女生们也犹犹豫豫地过去,媳妇真的吊起来了,露出红裤腰。
媳妇呀呀地叫,房东就开始用头磕墙,低声喊,北京的奶奶们哟北京的奶奶们哟。村里的人远远围着,嘴里的白气好像秋天早晨河上的水雾,冒成一片。
媳妇的脏袄慢慢敞开了,两只奶冻得缩着,奶头青紫。抻长了的腰挂不住个棉裤,忽地落下来,露出男生们第一次面对的部位, 房东蹦哒着跑过去,给自己的媳妇往上提裤子,脸上挨了宋彤一皮带。
从这天以后,村里很静,静得知青们害怕。年底分红的时候,村里每个劳动力,每人分到六分钱。晓重后来说,一次两分钱,四个月哟。
晓重永远不能原谅自己当时躲开了,曾经找了很多理由,都不行,尤其一想到举起过自己的伤手指,就喘气。“山气日夕佳”的闲章从此没有刻完。
两年三年的,知青们陆陆续续转回北京去了。宋彤没有回北京,后来改了名字,四年后嫁到另外的村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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