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廷顿|美国的未来是世界主义的,还是帝国性质的,抑或是民族性质的?
美国人怎样界定自己的特性,将决定美国在世界上起什么样的作用,而世界怎样看待这一作用,也会影响到美国的特性。
在现今这一新阶段,美国与世界各地保持什么样的关系,这方面可以有三种总的方案。美国人可以拥抱世界,也就是向别国人民和文化开放自己的国家;或者,美国人可以试图按照自己的价值观去改造别国的人民和文化;或者,美国人可以保持自己社会和文化的特性,使之不同于别国人民的社会和文化。
第一个方案,也就是世界主义的方案,牵涉到恢复“9·11”以前在美国占主导地位的趋势。美国欢迎世界,欢迎世界各地的思想和东西,最重要的,是欢迎世界各地的人。
理想的局面是开放社会,开放边界,鼓励国民层次以下的民族、人种和文化身份,鼓励双重公民身份和移民社群。起领头作用的精英人士则是日益将自己定性于全球机构、准则和规矩,而脱离本国的特性。美国将应该是多民族、多人种和多文化的社会。
多样性即使不是最主要的价值观,也应是最主要的价值观之一。给美国带来不同的语言、宗教和习俗的人越多,美国才越成其为美国。中产阶级美国人将日益认同于他们为之工作的全球公司,而不是认同于他们所居住的社会以及那些由于职业或本领不足而只好被拴在这社会之中的人们。
美国人的活动将越来越多地不再听命于联邦政府和州政府,而是听命于国际权威制定的规则,例如联合国、世贸组织、国际法院制定的规则,以及国际习惯法和全球性条约及制度。国家特性和国民身份将逊于其他的特性和身份。
在这世界主义的方案中,是世界给美国定形。在帝国性质的方案中,则是美国改造世界。冷战结束,苏联不再成为决定美国世界角色的最大因素。这使得自由派可以推行其对外政策目标,无须担心别人指责这些目标有损于国家安全,从而促进别人的建国,进行人道主义干涉,“把对外政策当做社会工作”。
美国成为世界上唯一的超级大国,对美国保守派也产生了影响。冷战期间,美国的敌人指责美国是一个帝国主义国家。而今在新千年伊始之际,保守派接受而且赞许美利坚帝国的概念,主张使用美国的力量,按照美国的价值观改造世界。
帝国念头受两点信念支撑,一是以为美国力量至高无上,一是以为美国价值普遍适用。据说美国的力量远远超过任何一国或国家集团,因此美国有责任在全世界创立秩序,对付邪恶。
认为美国价值观普遍适用,则是以为其他社会的人有着基本上与美国相同的价值观;如果说他们还没有,他们也是希望有;如果说他们还不希望有,那只是因为他们还不明白什么对他们的社会有好处,美国人有责任去说服他们或诱导他们采纳美国倡导的普世价值观。在这样一个世界上,美国就会失去自己作为一个国家的特性,而成为一个跨国大帝国的居支配地位的组成部分。
至高无上和普遍适用的观点都没有准确反映21世纪初世界的实况。美国是唯一的超级大国,但还有另一些大国:从全球水平看有英国、德国、法国、俄罗斯、中国、日本,从地区看还有巴西、印度、尼日利亚、南非、印度尼西亚。没有这些国家之中至少某些国家的合作,美国就不可能在世界上实现任何有意义的目标。
其他社会各有自己的文化、价值观、传统和体制,这些特性与按照美国的价值观改造这些社会的做法往往也是不相容的。它们的人民通常是深深忠诚于自己的文化、传统和体制,因而激烈抵制属于异己文化的外人来改变这些东西的做法。
此外,不论美国精英人士目标如何,美国公众一向不把对外推广民主制当做优先的对外政策目标。“民主制悖论”认为,在别的社会中,实行民主制的结果往往是导致反美势力上台当权,例如在拉丁美洲国家导致民族主义民粹派运动当权,在穆斯林国家导致原教旨主义运动当权。
世界主义的方案和帝国的方案都是企图减少或消除美国与别国之间的社会政治和文化差别。民族性质的方案则是承认美国不同于别国社会,而保持自己的特性。美国若成为世界就不可能仍然是美国。别国的人若成为美国人就不可能仍然是他们自己。美国是不同于别国的,这区别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于美国的盎格鲁—新教文化和宗教信仰。与世界主义方案和帝国方案不同,民族性质方案就是要保持并加强美国自立国以来所独具的素质。
美国人宗教信仰深,这使得美国不同于大多数其他西方国家。美国人绝大多数信仰基督教,这使得美国人不同于大多数非西方国家的人民。宗教信仰使得美国人比别人在更大得多的程度上从善恶角度看世界。外国领导人往往感到美国人宗教信仰深这一点不但很特别,而且美国人因此而老是用善恶观点考虑政治、经济和社会问题,令他们心烦。
在西方历史上,宗教与民族主义一向是携手前进的。艾德里安·黑斯廷斯指出过,前者往往界定了后者的内容:“每一个民族均在很大程度上由宗教所形成,正如同由语言所形成一样……(在欧洲)基督教影响到民族国家的建立。在20世纪末,宗教与民族主义二者的联系依然明显。宗教信仰较深的国家,往往也是民族主义精神较强。在41个国家和地区进行的一项调查发现,一国社会中对宗教很重视者愈多,为自己民族很自豪者亦愈多。
在各国内部,宗教信仰愈深者,其民族主义精神往往也愈强。1983年一项调查发现,在15个国家和地区(大部分为欧洲国家和地区)中,“凡表示不信教者,对自己国家感到自豪的可能性亦愈低”,这二者之间的出入率为11%。
大多数欧洲国家的人信教率低,民族自豪心亦低。两方面均高居榜首的国家则是美国和爱尔兰及波兰。爱尔兰和波兰的国家特性以天主教为重要标志,美国的国家特性则以基督教的新教为中心。绝大部分美国人既信教又爱国,这二者不可分割。在世界各大洲,宗教都影响到人们的忠心和敌友关系,因此,如果美国人重新回头从宗教发现自己的国家特性和国家的目的,那是不会让人感到惊奇的。
现今美国精英人士中有不少人主张美国成为一个世界主义社会。另有一些精英人士希望美国充当帝国角色。绝大多数美国人则是赞成美国保持和加强自己已有三个半世纪之久的民族和国家特性。
美国成为世界吗?或是世界成为美国?还是美国依然保持为美国?要世界主义?或是要帝国?还是要自己民族?美国人作出的选择将会影响到本国的未来,也会影响到世界的未来。
本文选自亨廷顿《谁是美国人:美国国民特性面临的挑战》(程克雄译),新华出版社,2010年版,第266-269页。
亨廷顿是美国顶级政治学者和国家智囊,哈佛大学博士、教授,曾任哈佛国际和地区问题研究所所长、约翰•奥林战略研究所主任、美国政治学会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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