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羽戈,青年学者、作家,皖北人。生于1982年,2004年毕业于西南政法大学法学院。致力于政治学与中国近代史研究。撰有《从黄昏起飞》《穿越午夜之门——影像里的爱欲与正义》《百年孤影》、《酒罢问君三语》、《少年游》《岂有文章觉天下》《帝王学的迷津:杨度与近代中国》《鹅城人物志》《不为什么而读书》等。 |
我们都知道,有些时候若你不想说假话,那么大抵只有一个选项:沉默。问题在于,有时你连沉默的自由都被剥夺了,你必须表态,必须山呼万岁,必须参与集体作伪。万马齐喑的时代终究可哀,欲沉默而不得的时代则无比可悲。
重提“不言论的自由”,起因于前不久的一场滑稽剧。中国的多难,本已使人麻木;然而灾祸的恐怖程度,足以令顽石起火,人心的死灰,霎时复燃。在微博、Twitter 等言论战场,有人唯恐火势不够壮烈,便指名道姓,叫韩寒等一些公共知识分子、知名的学者和媒体人,就灾难表态,为受难者鼓呼,向作恶者开炮。这批被点名的人,是否遵命表态,以及怎样表态等,于是成为一道焦灼的考题。我虽不是考生,虽在隔岸观火,却同样战战惶惶,汗出如浆。此中的问题正是,这些被架在了火上的公知、学者,这些平时以追寻、捍卫言论自由为己任的急先锋,置于危情时刻,是否拥有“不言论的自由”呢?从理论上讲,所谓言论自由,本身便包含了“不言论的自由”。在公共空间,不管是克鲁格曼、乔姆斯基这等誉满全球的公知,还是像我这样的无名鼠辈,都是沉默权的合法主人,不容法律与道德的利器撬开我们的嘴巴。只是,这毕竟是“从理论上讲”,落入中国现实,“不言论的自由”就变味了,如你所见,中国的克鲁格曼、乔姆斯基,摩顶放踵,席不暇暖,昨天为司法改革摇旗呐喊,今天为失学儿童奔走呼号,一旦在明天,他没有批判毒胶囊,便会有人跳出来斥道:“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怎能保持沉默?”进而开始诛心,说你一向选择性批判,说你的沉默是犬儒的表现,说你收了胶囊生产企业的封口费,所有恶毒的揣测,如奔涌的江水将你湮没——这些诛心者,恰恰就是前两天将你奉若神明、对你顶礼膜拜的那些人。几乎所有的中国人都会说:“我并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是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可惜有些人却忘了,除了“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同样要“誓死捍卫你沉默的权利”。抽空了沉默权的言论自由,只是一种言论,却与自由无关。言论自由的要义,在于你不仅要容忍对方的异见,更要容忍对方的沉默,哪怕这种沉默是一种轻蔑,一种逃避。有人说,我可以容忍草民的沉默,却不能容忍公知、学者的沉默,他占有一呼百应的话语权,他的嘴巴被视为正义的麦克风,他凭什么沉默呢?由此还引出一句名言:知而不言是一种罪。我以为问题就出在这里:不只是对言论自由的误会,更是对知识分子的误会,对知识与道德之关系的误会。假如知而不言的确是一种罪过,那么,知识分子实在不该沉默。但是,知识何尝构成了一种原罪,知识分子的本质何尝是怀璧其罪?儒家将知识与道德捆绑在一起,号召知识分子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一面,是敢为天下先的担当;那一面,却将知识分子推上了血肉淋漓的道德祭坛,令他们背负起了其生命原本不能承受的道德重量。要说什么是道德绑架,这才是道德绑架。现代性对儒家的祛魅,令知识与道德彻底分离。(公共)知识分子只是一种社会分工,与木匠、园丁、厨师一样,它身上的道德色泽,并不比后者多一分;它腹中的学理,犹如木工、园艺、菜谱,并不是一种原罪;它与公义的距离,并不比我这样的白丁更近;它与言论自由的关系,并不比我这样的白丁更亲密。遗憾的是,我们依然在知识分子尤其是公知身上加载了道德的重负,如此,他们知而不言,便辜负了所承载的使命,便玷污了苦心经营的道义形象。这双重错位,导致他们的喉咙,往往被公众的意志所主宰;他们的沉默权,沦为一种与他们所刻意营造的道德身份极不相称的奢侈品。当务之急,在于尽快打破错位的阴霾,对言论自由的内涵进行清扫,对知识分子的身份进行道德祛魅。必须谨记,今天,你剥夺了公知的沉默权,明天,你就可能丧失自己的沉默权;今天,你丧失了“不言论的自由”,明天,你就可能丧失其他的自由。今天,你剥夺了公知的沉默权,明天,你就可能丧失自己的沉默权。文章来源中国经营报。吃果读书尊重原创,选文只做推荐作者相关著述,版权归原作者及出版机构所有,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