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制度性的批评,为何要异化为对国民性的批评?
文:熊培云
前不久看到一个笑话:一位苏联人移民去美国,行李箱里放了一张大幅的斯大林肖像。过海关时人问他为什么带这个,他的回答是:“这玩艺是我用来治思乡病的,一看到它我就不想回苏联了。”
生活充满了笑话,但生活从来不像笑话那么简单。说到思乡病,虽然有些内容未收录进来,相信读者还是会从本书中找到某种浓烈的怀旧气息。
有读者可能会问,你为什么没有对“农民素质问题”进行批评,没有对农村生活进行批评,而更多抱以同情的态度,是不是因为某种怀旧情绪而美化了过去的经验?我想答案是否定的。我承认,其实我的童年过得一点也不好,我甚至可以说是一个不幸的人。关于这一切,容后再叙。尽管如此,我也不会做出“绝不回故乡”的决定,我还是愿意看到并记住生活中美好的一面。有人不是说过吗,我们怀念过去不是因为过去有多美好,而是因为我们年轻。在那个时代我们与世界的初恋刚刚开始,我们体会并记住了那一切。人生若只如初恋。
这种同情的态度并没有影响我关于现实的判断。具体到农民素质问题,年少时的农村生活经历告诉我,农民并不愚昧,只是艰辛。而且这种艰辛应该归咎于时代,而非“农民素质”。小堡村的上一代农民,比如我的父母,由于年轻时没有继续上学的条件,也没有机会在乡下自学成才,他们不得不终日与泥土和粮食打交道。虽然辛苦,但是和许多农民一样,他们将自己的家事安排得井井有条。他们一生中最大的成就是生养了几个孩子,而且让孩子们都读了书,念了大学。他们没有机会和能力参与这个国家的管理,但只要他们是自由的,只要政府能把五十年代收走的锅碗瓢盆还给他们,允许他们在家里做饭,只要政府能在八十年代把他们从人民公社里解放出来,准确说是把经营一个家的权利还给他们,他们就能把这个家治理好。而这正是乡村无数父母都做到了的。这样的生活值得嘲笑吗?
生儿育女,让孩子能够读书,希望他们有一个好的前程,这是许多农民一生中最重要的几件事。生活在乡村,条件有限,樊篱重重,在此基础上考虑人生的成败得失,狭隘么?这样的时候,你又有什么理由要求他们精明得像个政治家,去呼吁“一人一票,改变中国”?或谴责他们没有公共精神?每个人的人生境遇不同,取径不同,对生活的轻重取舍不同,如果只是因为他们没有走在时代的风口浪尖便说他们“愚昧”“落后”实在是太不讲情理。更别说,劳动有分工,社会有契约,农民尽自己的本分种好田地,让生活在这个国家的人不至于饿死,已经是对社会尽了最大贡献与最大责任。试问这天底下又有几人尽到了对农民的责任了呢?这个国家转型之所以举步维艰,不正是因为有相当一部分人,或无政治伦理,或无职业操守,没有尽到自己的本分么?
而且,我的理性也在一次次告诉我,没有必要去讨论什么子虚乌有的农民性或者国民性问题。体现在农民身上的弱点并非农民所有,正如体现在中国人身上的弱点并非中国人所有。如果说自私自利、目光短浅、贪生怕死是农民的弱点,谁又能说这不是全体中国人的弱点,不是全人类的弱点呢?甚至包括我谈到的乡村暴力,在城市乃至各国的外交上,我们见得还少么?
在我着手写这篇后记的时候,看到这样一条微博——“为什么每个人都仇恨腐败,腐败却生生不息?因为我们恨的不是腐败本身,而是恨自己不能腐败,所以政府越腐败越遭骂越不愁招不着人。”
实话实说,对于这个强奸民意的“我们”,我是很不以为然的。我承认有些人在等腐败的机会,但我并不认为这是多数人的心声,更不可能是全体中国人的想法。我绝不相信“仇恨腐败”的人都想着自己腐败;我绝不相信批评强盗的人都是想自己做强盗;我绝不相信中国大多数人不是想堂堂正正过体面生活的人。正如我们反对暴力拆迁,绝不是因为我们现在没有能力暴力拆迁;我们反对欺压农民,也绝不是因为现在还没有条件欺压农民。
生而为人,总得有些是非观念。明明是制度性的批评,为何要异化为对国民性的批评?当农民被逼下跪,我看到的不是国民性,而是强权不被遏制;当市民不排队,我看到的不是国民性,而是公民教育缺失;当一位老人摔倒在街上却没有人敢去扶起他,我看到的不是国民性,而是法院此前的裁决没有守住社会正义的底线;当海选出现混乱,我看到的不是国民性,而是民主需要持之以恒的训练。在我眼里,从来没有什么国民性,有的只是人性、观念与权力的作为。为建设一个可期的未来,中国需要民情的转变,但是这种转变当从原因上入手,而非结果上入手。
有个现象值得一提——坚持国民劣根性论者,很少会说自己有劣根性,自己做错什么皆情有可原,皆可就事论事。只有抽象到所谓中国人或者具体到其他人时,这些人才会大谈国民劣根性。德国人当年谈国民性,是一种种族优越主义。而在中国更倾向一种反向种族主义,即热衷于讨论本国国民如何之低劣。在这里,国民性与其说是一种反思,不如说是一种势利的宿命论。它的作用更在于自我撇清与他者归罪,客观上更为拒绝制度改造者开脱。而我之所以不承认国民性,还因为一个民族体现于某个时代的特征,既来自古老的人性,如趋利避害;也源于观念之有无,如现代政治伦理,它是一个开放的系统。否则,若国民性成立,为何同代人之间、几代人之间在对政府理解上有如此大不同?
没注意到么?在中国,一些拒绝实质性变革的政府官员会大谈中国特色,而高高在上的社会贤达大谈国民性,二者实为一丘之貉,即都是让中国人的精神矮化于人类的基本价值。所以我说,中国若要进步,现在亟需讨论的是如何搬走这两块观念上的绊脚石,理清历史与现实的脉络。唯其如此,才可能从点滴做起,诚恳应对这个时代的当务之急。熊培云老师说:“以独立之志,做合群之事,以思想与良心去担当。”
熊培云老师是南开大学副教授,具备历史学、法学和传播学三重知识背景,又曾任《南风窗》记者与《新京报》首席评论员,坚持20多年,在学界的思想资源与社会舆论之间架设桥梁。记者的敏锐视角、时事评论家的犀利洞见、思想者的清明理性以及人文知识分子的普shi情怀,共同铸就了熊培云老师自由、明辨、慈悲、温暖的文字风格。有读者这样评价:“路见一熊,倾心而从。人们爱用“醍醐灌顶”,我不大清楚这四个复杂汉字的意思,于我而言,就是头顶上痒痒的,眼前很明爽。” 为此,吃果读书力荐熊培云老师最具代表性的四部作品:
《重新发现社会》致力于捕捉近年中国的时代精神,梳理国家与社会的复杂关系,辨析思想与主义的多重纠葛,重建国家伦理底线,扶正gong民的权益与价值,捍卫常识的尊严。本书曾获国家图书馆文津图书奖与《新周刊》年度图书奖。
《自由在高出》出版以来加印三十余次。身处转型期的人们如何超越逆境,盘活自由,拓展生存,积极生活?本书被誉为“一部让年轻人成为自己的启蒙书”。
《一个村庄里的中国》是熊培云老师沉潜数年的心血之作。以小见大,通过一个村庄的历史,反映现代中国百年历史的发展脉络与兴衰。
《慈悲与玫瑰》“致敬所有孤军奋战的灵魂”,在审视自我的同时,谈人如何与社会和他者共洽?如何获得幸福感以及生之意义?如何在逆境中自处自救并成功突围?
秦晖老师:思想自由的国度并非尽善尽美,但它恰恰恰是值得理想主义者去追求的,也只有理想主义才能突破“三个和尚无自由”的困境,建成这种“思想国”。另一方面,以实现“尽善尽美的理想”为理由去扼杀思想自由,结果只能是:只准我想,不准你想;既无“思想”,何谈“理想”?—— 熊培云讲的就是这个道理。熊培云老师无疑是这个时代清醒而明亮的声音之一。他写作,让思想既不悬浮于空,大而无当,也不让其沉没,而是让其成为每个人重新思考,找到自己的力量。先知书店有幸获得熊培云老师少量签名书,数量有限,感兴趣书友可尽早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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