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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伟的最后一课

点击蓝色字体关注 吃果读书 2021-12-15

何伟的最后一课
文:何雨珈  编:木叶

7月的第一天,非虚构作家何伟(Peter Hessler)结束了在四川大学的课程,准备举家返回美国。“时间记得,故事未完,生活循环往复。”最后一堂课上,何伟讲述了这样的故事。
 

生活中充满“黑色幽默”,在他的作品中也俯拾即是

       

2020年8月下旬,何伟在武汉采访,而他远在成都家中的双胞胎女儿,Natasha和Ariel,在住家附近府河边的草丛中发现了一只大概一个月大的奶牛猫,把它抱回了家并取名叫“尤利西斯-Ulysses”。

如今尤利西斯已经一岁了(两个女孩将6.26定为他的生日),即将开始猫生的第一次远游。7月4日,他将飞往美国科罗拉多,等待着他的,是广袤的高原草场和一座看上去布满大窗户,十分舒适的别墅。

但新生活的前景也不尽然美好,别墅里早就住了一只霸气的埃及豹猫,名唤穆尔西(Morsi),一副不好惹的样子。他是何伟一家在埃及生活的五年中领养的一只猫儿,算来比尤利西斯年长近十岁,气场也强出不少。

何伟特地为他写过一篇文章,《家猫名唤穆尔西》,发表在2018年5月7日的《纽约客》上。7月1日,他在四川大学上的最后一堂“新闻与纪实文学导论”课,与学生们讨论的文章正是这篇。

他们养穆尔西,是因为两个女儿接连被老鼠咬伤。而穆尔西一入家门便战绩斐然,咬断了两只老鼠的头,从此这些烦人的啮齿动物就在他们家中绝迹了。但穆尔西的凶猛对鼠也对人,把当时只有两三岁的Natasha和Ariel也抓出了血,还把女主人Leslie抓得去打了疫苗。

何伟与妻子张彤禾及他们的一对双胞胎女儿

何伟问学生们:“你们觉得两只猫见面以后会怎么样?”又自问自答,“穆尔西会整死尤利西斯的。反正她们是在我不在的时候捡的这只猫,不关我的事。”

这种冷幽默时刻总让我在恍惚间重回他的作品。《江城》里写到当地的空气污染,他擤鼻涕时纸巾上总会有一团“黑色油腻腻”的东西,后来他的解决方案是“擤过鼻涕之后不再去看纸巾了。”

无论从字面意义还是内在涵义上,这都是“黑色幽默”。这样的幽默在他的作品中俯拾皆是,在课堂上也是一样。两个半小时左右的课程不时响起学生的欢笑。

他的文字看似轻描淡写,却会正中红心地戳到看懂的人

他讲在埃及住的公寓条件很差,时常断水断电,展示了一张黑灯瞎火的照片,模模糊糊地能看到一张桌子,碟子和水杯,小小的双胞胎对坐着,各自头上戴了个电筒,像煤矿工人。何伟说,“我们在吃晚饭呢。”

又指着照片一片漆黑的远端,“Leslie坐在这里,你们看不到吧?她可美了。”

何伟一家在埃及时照片

相比之下,他们在成都这两年,住的地方可谓“豪宅”。市中心地段,距离太古里春熙路不过两站地铁;小区严格地分了出口和入口,没有业主卡的访客需要登记自己的姓名、电话、身份证号、来访理由,还要打电话给住户确认方可进入。

他和同为纪实作者的Leslie都赞叹中国读者的热情,说在美国根本不会有这么多人找他们签名,认真读他们的书,还能如数家珍地把书中细节一一罗列。

他们总是非常认真地对待读者私底下的签名要求。有的读者要求在上款与签名之外,还要写一大段赠言,何伟就让我截好图,放大,一笔一划地认真抄写。幼稚的中文笔迹和那些严肃的话凑在一起,很有反差萌。

一位读者留了纸条,说赠言请他“内容自拟,形式不限”。他老老实实地写道,“To XXX,内容自拟,形式不限。何伟。”

他写的书比Leslie多,签名的任务自然也重一些。他的冷幽默对妻子同样毫不留情,“这种时候Leslie总是很嫉妒我的。”此时Leslie就笑吟吟地看着他,一脸地习以为常。

还有读者在外地见到他,拿出Leslie的作品《打工女孩》让他签名,他一边说“太讨厌了,这样搞得我像专制父权大家长”,一边大笔一挥,“扛工女孩,扛工快乐!作者的老公。”“扛”字也不知道是故意写错,还是书写不好造成的错别字。

《寻路中国》英文版的扉页低调而深情地写着“for Leslie”(献给Leslie)。他对妻女的爱和冷幽默一样,通过看似轻描淡写的方式表现出来,却会正中红心地戳到看懂的人。

何伟给读者签名

“无论你写多少文章,取得多么大的成就,到头来还是妻女家庭最重要。”


课堂上讲的这篇《家猫名唤穆尔西》,故事围绕猫咪展开,大背景是“阿拉伯之春”时期的埃及,发表在《纽约客》上时,原标题叫《开罗:一种爱情故事》。

Leslie贯穿始终:和他出身背景不同,却有着“某种相似的不安分”;一起制定人生计划,去一个有悠久历史和丰富语言的地方;一起养育孩子;因为埃及的政策,并不看重一纸婚书的两夫妻在上飞机的前一天去县法院做了登记,仪式开始前Leslie还抓紧时间到楼上交了最后一个超速罚款。

在成都的这两年,何伟教学和写作都没落下,经常要去别的城市采访。Leslie则主要在完成关于埃及的写作,一边照顾两个上公立小学的女儿。Leslie是典型的华裔长相,长发披肩,椭圆的柔和脸盘,一双丹凤眼自带坚毅。

张彤禾(Leslie)

对于家庭,何伟曾感慨说,“无论你写多少文章,取得多么大的成就,到头来还是妻女家庭最重要。”

他曾经因为疫情隔离政策放弃重要的外地采访。“如果编辑因此不满,那也没办法。我不能隔离。这样Leslie太难了。我必须得赶回来送两个孩子去上学。”

在公共场合,Natasha和Ariel漂亮的长头发总是梳成两根工整漂亮的辫子,在背后得意地甩来甩去。看到的人一定想不到,辫子都是她们的爸爸何伟梳的。

Natasha和Ariel

“这两年发生了太多事情”


提起离开成都,何伟最为Leslie遗憾。“这两年发生了太多事情”,他说自己采访、报道和搜集到的内容,足以写一本书了。但Leslie才刚刚写完关于埃及的书,本来是打算用剩下的三年去好好探索成都和整个中国,发掘新的素材,续写之前的故事,比如探访《打工女孩》中的故友。如今计划不得不中断。“她牺牲太大了。”

但就像他在这篇《家猫》中所写,“老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但新计划也很容易制定。……专注去做那些能控制的小事。”在得知无法续签工作签证因此只能举家暂时搬回美国后,夫妻俩非常冷静且分工明确地安排好了大事小情。

Leslie趁着何伟没课的时候去了东莞,寻回了《打工女孩》中的好些旧人(其中一个女孩现在俨然登上了人生巅峰,拥有一辆保时捷和一辆奔驰)。

而何伟则平静地来上这最后一课,从晚上六点半上到九点。学院的选修课,大一到大四的学生都有。有些桌上摆着他的书,目不转睛;有些之前就上过这门课,今日是特地前来。也有学生忙着做别科的作业,还有个学生打开教室里配的电脑,先是在线打麻将,然后玩纸牌。

他爱这份教学工作。《江城》中涪陵的欢乐教学时光延续到了成都的课堂上。他谈起学生总是赞赏的态度,“他们很聪明,很优秀,做了很多有趣的调查。”

课堂上的何伟

何伟的最后一课,不动声色的惊心动魄


最后一堂课上,何伟问学生,注意到文中的伏笔了吗?

有学生回答,你们在埃及住的公寓,有蜘蛛网状的门窗,这是一个伏笔;透过蜘蛛网状的门,能坐上像拜占庭石棺一样的老式电梯,这也是一个伏笔。

在后文里,同住一个公寓楼的老太太把头穿过蜘蛛网门去电梯井找猫,石棺一样的老式电梯停在她头顶上不动,而此时有人在一楼按了电梯。

不动声色的惊心动魄是何伟惯用的写法。他的故事总是讲得细致、干净,没有闲笔。这种效果大部分得归功于他的洞察力。

即便是家常闲聊,他也总是在观察和记录。


本子和笔是他的宝贝,他也在以往的课堂上和很多采访中多次提到,一定要随身携带本子和笔,把一切都记录下来,“因为没有人能有那么好的记性。”他的小本子上布满了我不太能辨认出的中英文,他的笔迹非常潦草。“我自己过个几天都不认识了,所以要及时整理。”

何伟在课堂上展示

“他永远写的都是自己想要写的。也绝不会因为顾忌到什么就做自我审查。”


何伟写的全是自己亲眼所见,几乎不表达强烈的观点或立场。至于读者的解读,那是读者的事。正如Leslie所说,“他永远写的都是自己想要写的。也绝不会因为顾忌到什么就做自我审查。”

何伟的最后一课

至于写埃及的文章,大概因为离两个国家都距离遥远,反倒是一片清静。何伟又问学生,你们注意到这篇文章中有个人物,几乎在我每篇写埃及的文章中都出现了吗?

学生们会心一笑,“赛义德啊”!

何伟说,对,那个收垃圾的人赛义德。“所以,《纽约客》的事实核查员(fact checker)又要找赛义德了。”

开罗的垃圾工,赛义德

他对学生说起这个在埃及负责收垃圾的人赛义德,脸上浮现出温情的微笑。他不是那种“吸血鬼”般的写作者,扑在采访对象身上“吸血”完毕,拍拍屁股就走了。他说不久前还跟赛义德通过电话,他一切都好,没有生病。

何伟似乎尽力和自己采访过的每一个人保持着联系。这两年他在数次回访涪陵时,见的还是九十年代那群学生,那些老朋友。

后来他去过上海、杭州、义乌、张家口……也是处处拜会旧友,也从他们那里得到新的故事,寻获新的采访对象。

何伟在四川大学匹兹堡学院的办公室

何伟的记录“已经完成,但不会过去;永恒地存在于当下。”


讲完赛义德,何老师又对学生抛出一个问题:注意到文章中成对出现的事物了吗?

文章里成对出现的事物有很多,他的双胞胎女儿,同一栋楼的双胞胎兄弟,法老与王后,上埃及与下埃及……古埃及人本来就拥有一种“双生”的世界观,就连“时间”也有两个单词,neheh和djet:

但古埃及人从未按照我们的定义来书写历史。事件(kheperut)是不可靠的,因为它们打乱了自然秩序。相反,古埃及人生活在“周期时间(neheh)”当中。

Neheh关乎的是日升日落、季节更替与尼罗河每年的涨落,总是循环往复,更替接续。

而Djet呢,则是静止恒定的时间。法老驾崩,便进入djet,进入诸神、寺庙与金字塔中的时间。把尸体做成木乃伊,就是人类对djet的体现,艺术也是。在djet时间中,有些东西已经完成,但不会过去;永恒地存在于当下。

埃及阿拜多斯神庙


何伟无疑是个会讲故事的人。写文著书如此,课堂上也是如此。他把两个时间概念放在一旁,模仿起埃及总统穆尔西(对,猫的名字是从这里来的)被关进笼子出庭受审,发疯大喊“我是共和国总统!”的样子,活灵活现。还把文章中出现的各种阿拉伯词汇教给大家,一本正经地要纠正每个人的发音。


在教室里的一片惊呼声中,何伟总结说,“对于非虚构写作,时间很重要。时间可以帮你成为一个作家,一个记者。时间可以很长,也可以很短。时间可以帮你记得一切;时间可以透露更多你不知道的故事和细节;故事永远也没有结束;生活在循环往复。”

“时间就在这里,事情就在发生,请你们记录一切。”这是何伟给学生的赠言。

何伟给学生的临别赠言之一

对于非虚构写作,何伟和Leslie都强调,最重要且不断被重复的一点,就是“记笔记,录音,拍照片,记录一切。”

这里的“记录一切”,是作为非虚构写作者的工作技巧;而何伟告诉学生的“记录一切”,则是对这个时代的一种责任,一种态度,还有,他的希望。


何伟的离开,可能意味着一个时代的逝去。这对我们普通人来说既是一种遗憾,也有一点惶恐,未来的世界,可能面临巨大的不确定性。作为亲身参与了改善中国国际形象的美国作家,他的著作可以给我们很多启示。

在中国的这些年,他留下的除了十几年和家人一起在中国的美好回忆,还有他献给中国的作品。正是这些作品留住了我们那些走向开放、文明和进步的岁月。

为此,先知书店诚挚推荐“何伟作品集”:《江城》《寻路中国》。

这套书研究的是关于中国的核心课题:中国到底是什么样的?我们究竟应该如何理解中国?

与其他著作不同的是,这套书的重点不在于去解读著名的政治人物或文化人物,也不去做大而无当的宏观分析,而是通过叙述一个个最普通中国人的真实的经历,描写他们平凡生活中的细节和意外,从另一面来展现中国的剧变。

  • 《南方人物周刊》:何伟的笔下是真中国,是连一些中国的青年都不知道或拒绝认识的中国。


  • 《华尔街日报》:毫无疑问,彼得·海勒斯(何伟的英文原名)是最关注现代中国的具有思想性的西方作家之一......他对当代中国的描写,极富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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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 图片摘自网络,文章转载自公众号:故事硬核(thecorestory),作者:何雨珈 。特此鸣谢。内容有删减。点击文首作者名字可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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