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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浸式」艺术的崛起:我们到底在为什么买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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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1-19

为何以技术为中心的投影形式的艺术展突然如雨后春笋般出现?


上图为美国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teamLab的《连续》(Continuity)艺术展中的一个作品 ——《被追逐的八咫鸟,追逐同时亦被追逐的八咫鸟,超越空间》(Crows Are Chased and the Chasing Crows Are Destined to Be Chased As Well, Transcending Space)。

灯光全暗,空气中隐隐能嗅到玫瑰香气,新世纪音乐在各个展厅间流转响荡。TeamLab是一个由600位“超级技术专家”(ultratechnologist)组成的日本艺术团体,他们当中有艺术家、软件工程师、动画师,还有建筑师,他们的艺术展已登陆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8500平方英尺(约合789.7平方米)的展厅。他们的“交互景观”称为《teamLab:连续》,为观众呈现了“一个从自然和东亚艺术繁茂意象所提炼的奇妙生态系统”。繁花鱼鸟的动画投影在展厅的墙面与地面间飘舞;随着参观者的移动,图像能发生交互,创造出瞬间变幻的图案。若“碰触”到投影中的蝴蝶,它们会消退破碎;花朵与松针或变换色彩,或被扫到一旁。一位女士试图躲避鱼群,只见鱼儿在她的靴子旁聚散游走。环顾四周,我发现展厅到处都布满了传感器。(TeamLab对其技术避而不谈。)“我的手刚才穿过了一只小蝌蚪,”我身后一个小女孩说。

《连续》艺术展是近年来越来越热门的众多技术驱动型“沉浸式”设施中的一例。这些项目往往由各个艺术家工作室、团体或制作公司操盘,主题范围花样繁多,从精致的新媒体装置到印象主义画家的动画回顾展应有尽有。我进入的展厅是一个名为《被追逐的八咫鸟,追逐同时亦被追逐的八咫鸟,超越空间》的作品。投影映射的动画乌鸦围绕着我高飞,变换着重心。现场笼罩在充满电影感的音乐声中,整个展厅似乎都在动。在这个展的目录中,博物馆的一名策展人卡琳·厄恩(Karin Oen)称,teamLab的作品邀请参观者“突破被动观摩”,转而让他们成为“这场去中心化的表达中主动参与的主人公”;teamLab创始人猪子寿之说,他们的组织旨在抹除自我与环境之间的界线。“这太迷幻了,”一个小朋友说。“超级梦幻啊,”他的弟弟也有同感。

我看到乌鸦群朝地面飞扑,又飞上墙壁,飞出门外。我跟着它们进入了一个墙壁错落排列的展厅,有一群成年人在那欣赏着团团簇簇的向日葵。在房间的另一角,蝴蝶聚在一名身穿黑色冬装外套的女士身上。这种交互性是有一定的交流感的;这样的动作-反应响应让我想起了(表演练习中的)镜子游戏(mirror game)或接触即兴(contact improv)。观众会自拍或互拍。我自己也拍了不少照片,要靠把手捂在手机上挡住光线才看得清画面,我把照片发给了一个朋友。似乎这些图片在小屏幕上看起来才更醒目,更有异世界的感觉 —— 更彰显这个展所突出的浮夸与华丽。亲身在现场所看到的投影倒是显得比较平面化了,但在照片中,展厅的镜面墙给人以无限延伸的错觉。

图片来源:teamLab

那天下午晚些时候,朋友给我来了电话。他看过那些照片后觉得它们非常奇怪。“一个极致华丽的东西在现场却让人感受平平,这还真是有意思,”他说,“真正有沉浸感的东西是你的手机。”

2020年,伦敦蛇形美术馆发布了一篇名为《Future Art Ecosystems》(暂译:未来艺术生态系统)的报告。报告通过问卷调查了应用“先进技术”(从基因编辑到区块链无所不用)进行前卫创作的艺术家。这篇报告由一家咨询公司联合制作,将其制订为一个战略性文件。报告明确了一个趋势,即众多科技公司现在成为了艺术领域的赞助方,同时报告推出了一个“艺术堆栈(art stack)”的概念 —— 一个纵向一体化的、以艺术为导向的制作系统,它正以“前所未有的规模”运行着,通过集中化让艺术馆类机构分流出新的道路。在软件工程中,“技术堆栈”(tech stack)通常指的是一个系统基础性的软件组件,而一名“全栈”工程师可以熟练掌握前端和后端开发。一个全栈式艺术工作室可以自己掌握创作从开始到结束的全流程,运用艺术和技术团队,并控制自己的收入流和展出空间。报告指出,就像电影制片厂、唱片公司、时装品牌和游戏公司一样,掌握艺术堆栈的艺术工作室有一天也会应用一种“工业化”的模式;为将作品变现,工作室可以洽谈一些企业赞助,与房地产开发商成为合作伙伴,提供非艺术性的技术服务或“像马戏团和主题公园”一样运行,开展D2C的面向大众市场的售票体验。可能会出现艺术堆栈上市公司。

多家组织和多名艺术家或多或少已经在以这种模式运作了。这之中就包括 Drift 工作室,他们在哈德逊城市广场的 Shed 艺术中心举办了一场动态雕塑“沉浸式展”;以及 Random International 工作室,他们2012年作品《雨屋》(Rain Room)广受全球参观者欢迎;还有 Refik Anadol Studio,他们最突出的就是创造了“参数数据雕塑” —— 抽象数据可视化,显示在大型 LED 屏上。但似乎没有哪个艺术家团体能像teamLab这样全面地体现艺术堆栈模式。

自2018年以来,这个团体与日本大型房地产开发商森大厦株式会社合作,在东京运营了一个庞大的展览空间teamLab无界美术馆(Borderless)。早期的媒体报道把无界美术馆捧成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数字艺术博物馆”,强调它运用了数百台电脑和激光投影仪。其中的50个展品包括《黑浪:连续》(Black Waves: Continuous),它展示了浪花在参观者周围如催眠般翻滚碰撞,参观者可以休息放松观看;还有《呼应灯森林》(Forest of Resonating Lamps),它是一间镜面屋,悬挂了数百个会对环境做出反应的慕拉诺玻璃垂饰。开展第一年,无界美术馆吸引了超过200万名参观者,票价每张约30美元。

图片来源:teamLab

2019年,teamLab 使用 Epson 投影仪,由 Epson 赞助,在上海也开设了无界美术馆,并签下了一份为期11年的位于布鲁克林工业城地产开发的大型展览空间租赁合同。工业城计划最终未能实现,但在2020年,teamLab 在澳门威尼斯人豪华酒店内开设了一个“身体沉浸式”艺术空间,名为超自然空间(SuperNature)。teamLab 还在佩斯这样的蓝筹画廊办展。

同年,佩斯画廊成立了卫星公司 Superblue,专注于建立“实验艺术中心”(experiential art center),或简称 E.A.C.。(佩斯的风险合作伙伴是乔布斯遗孀劳伦娜·鲍威尔·乔布斯(Laurene Powell Jobs)创建的盈利性慈善组织艾默生集团以及 Therme 高端健康度假集团旗下的文化类公司 Therme Art。)首个 Superblue E.A.C. 开在了迈阿密50,000平方英尺(约合4645.2平方米)的改造仓库,包含了5项沉浸式体验,包括《我们的森林》(Forest of Us)—— 艺术家兼舞台设计师艾斯·德夫林(Es Devlin)设计的一个由带灯的镜面墙组成的迷宫;还包括《AKHU》—— 詹姆斯·特瑞尔(James Turrell)设计的紫罗兰色的灯光装置;以及一个 teamLab 设计的反应式数字环境。这些作品本身很难卖给藏家或收藏机构,但 Superblue 可以通过向游客卖票获得收益,所得收益与展馆和艺术家分账。

《我们的森林》,设计师:艾斯·德夫林。这是迈阿密 Superblue 首个实验艺术中心展出的五个沉浸式体验之一。图片来源:Es Devlin/Andrea Mora

从很多意义上来说,艺术堆栈模式的创业型属性与艺术界长期存在的趋势相吻合。它正好出现在博物馆发展得更企业化,同时面临着丰富展品和拓展参观者的压力之际。艺术作品也被视为一种金融资产,同时光鲜亮丽的那些由“明星建筑师”设计的博物馆建筑中空旷的开放式展览空间也需要特定大小和规模体量的作品。此外,实验性环境艺术向来颇受欢迎。如特瑞尔、罗伯特·欧文(Robert Irwin)和罗伯特·莫里斯(Robert Morris)这样的艺术家早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就开始创作这种艺术;到了九十年代,这种艺术已成为艺术空间必不可少的存在了。评论家兼《艺术论坛》(Artforum)杂志前副主编罗莎琳·克劳斯(Rosalind Krauss)在那个年代之初就开始写评论,她认为那种艺术已经改变了博物馆的性质。曾经博物馆空间中充满各种物品,并以精心安排的方式叙述某个故事,而现在这些机构追求“以某种强烈的体验之名摒弃历史”。

新式沉浸式艺术还反映出消费级数字技术的崛起,以及这些技术所养成的行为和预期。在2020年由美术史学家兼哥伦比亚大学教授珍妮特·克雷纳克(Janet Kraynak)所发表的《Contemporary Art and the Digitization of Everyday Life》(暂译:当代艺术与日常生活的数字化)一书中,她认为博物馆“没有被网络所取代,而是愈发朝着被网络重构的方向发展。”如今的博物馆将参观者当成某种消费产品的“用户”来对待,因此去迎合他们的偏好,创造出“令人愉悦、无侵略性的”环境,强调互动性。她表示,博物馆不再致力于成为教学之所,而是越来越“趋同于数不清的的文化景点和体验地,它们全都变成了‘内容’的传达载体。”克雷纳克告诉我,她觉得博物馆的用户友好属性正让它们愈发没有挑战性和无趣。“那种友好是比较有害的,”她说,“博物馆不再能让参观者走出自我,脱离自己的舒适区。”依据这种趋势,她继续说,博物馆被先入为主地当成了一种疗愈途径。

佩斯画廊的总裁兼首席执行官马克·格里姆彻(Marc Glimcher)似乎将治愈性视为沉浸式艺术吸引力的一部分。“人们再也不去观赏日出与日落了,”他告诉我,“过去几百万年来,人类都是在这种了不起的自然环境中进化的。而随后的几百年间,或者说两百年间,人类开始自我封闭,封闭在抹杀了自然的城市中。”人们“渴望超脱”,格里姆彻说,“教堂逐渐无人问津,”而“这些(沉浸式)艺术家正在试图填补那种空缺。”他继续说道,技术促成了向“流行艺术”发展的运动,这种运动将观众的地位置于知识分子之上,并寻求绕开已根深蒂固的那些艺术机构的老路。(他将非同质化代币(Non-Fungible Token,缩写 N.F.T.)描述为类似这种转变的代表。)

NTF 作品《每一天:前5000天》(Beeple’s Everydays: The First 5000 Days)于2021年3月在佳士得以6930万美元(约合5亿人民币)成交,图片来源:佳士得拍卖行

格里姆彻本人作为这种艺术形式的主力成员,他对于这种发展趋势该如何界定似乎是一种模棱两可的状态。“如果说我们正把卓越的体验带给大众,那是令人心潮澎湃的,”他说,“如果说这是平民主义的转变,又会令人感到心里一沉。艺术民主化听着高大上。而‘平民主义奇观’”—— 他咕哝着说 ——“就感觉没那么好了。”

2021年,蛇形美术馆发布了第二篇《未来艺术生态系统》报告,将艺术堆栈这个类别进行了扩展,涵盖了Superblue和《梵高:沉浸式体验》(Van Gogh: the Immersive Experience)。后者并不是一个庄重的新媒体实验,而是一场大型艺术历史投影秀 —— 是众多声称以炫酷的技术手段重现已故艺术家作品的展览之一。类似的展还有《弗里达:沉浸式入梦》(Frida: Immersive Dream),口号是“让自己沉浸在弗里德的艺术与生命中!”;《沉浸式克里姆特革命》(Immersive Klimt Revolution),口号是“踏入他令人振奋的世界,忘我吧!”;以及《想象毕加索:沉浸展》(Imagine Picasso: The Immersive Exhibition),口号是“真正让你踏入现代美术大师的世界与作品中”。还有《远方的莫奈》(Beyond Monet),口号是“化身他的一幅画”;《水边的莫奈》(Monet by the Water),口号是“自由漫步在克劳德·莫奈艺术品所创造的世界里”;以及《高迪:想像的建筑》(Gaudí: the Architect of the Imaginary)、《夏加尔:仲夏夜之梦》(Chagall: Midsummer Night’s Dreams)和《达利:无尽之谜》(Dalí: The Endless Enigma)等等展;后者展出时会同步播放英国摇滚乐队平克·弗洛伊德(Pink Floyd)的专辑。大部分这些展都会全球巡展,在欧洲、亚洲、北美各大城市展出。很多展览会安排在闲置的或过渡期中的商业空间内,充当某种临时补缺,直到新的租户到来。近来城市里可有不少闲置的格子铺、活动空间和剧场。

至少在美国,突然激增的这类展览要归功于 Netflix 剧集《艾米丽在巴黎》(Emily in Paris),这部剧讲述的是一位作为营销专家,衣品惊人且热衷各种华丽造型的傻白甜美国女孩的故事。于2020年底上线的剧集首季中,女主角去巴黎现实存在的“数字艺术中心”光之博物馆看了《梵高,星夜》(Van Gogh, Starry Night)沉浸式体验展。《梵高,星夜》并非首个沉浸式梵高展 —— 这种形式至少可以追溯到2008年 —— 但突然之间仿佛北美满大街的展馆墙上都被激光投影的平面油彩所占领。目前,全球不同城市至少有5个以展出梵高作品为主题的数字展览,它们分别是:《梵高再现》《沉浸梵高》《梵高:沉浸式体验》《远方的梵高:沉浸式体验》和《想像梵高:沉浸展》。(这些命名让人联想到亚马逊的搜索结果。)

剧集《艾米丽在巴黎》中主角参观《梵高,星夜》展剧照 | 图片来源:Netflix

可以说我们生活在一个“体验”的时代,这个词让人想到那个陈词滥调的说法 —— 对于历史上最享福的千禧一代,旅行和短暂的相遇比物质产品更有价值。2018年,《时代》杂志一篇名为《The Existential Void of the Pop-Up ‘Experience’》(暂译:快闪“体验”的存在主义空虚)的文章中,文化评论家阿曼达·赫斯(Amanda Hess)亲身体验了纽约市一系列快闪式售票体验展——玫瑰红酒主题展《Rosé Mansion》、糖果主题展《Candytopia》、色彩主题展《Color Factory》、冰淇淋博物馆的《Pint Shop》——她得出的结论是,这些体验的真正卖点是让大家把图发到社交媒体上。20年前,在《哈佛商业评论》中一篇名为《Welcome to the Experience Economy》(暂译:欢迎来到体验经济)的文章中,商业学者B.约瑟夫·派恩(B. Joseph Pine II)和詹姆斯 H.吉尔摩(James H. Gilmore)提出,商业服务旨在让人们“在情感、身体、智力或甚至精神层面上参与。”在把这种商业理念和一些世界名画相结合方面,有的东西非常显而易见:参观者本就怀着敬畏之心。

如今,商业沉浸式体验正开始渗透到更传统、更有机构牵头的环境中。2022年春,巴黎大皇宫和卢浮宫首次推出基于《蒙娜丽莎》的沉浸式展览《La Joconde: Exposition Immersif》,主办方称展览会给参观者一种“独一无二的互动和感官体验。”还有前身是印第安纳波利斯艺术博物馆的一家澳大利亚内容创作公司 Newfields 与 Grande Experiences(澳大利亚一家创造多感官艺术与文化体验的公司)合作,将自己的一层楼改造成了沉浸式数字艺术专用的展示空间,名为“THE LUME Indianapolis”。宣传资料将“THE LUME”描述为一个“当代的新一代完全式沉浸式数字艺术美术馆”,设有150个投影仪,展览带有配乐,主题性餐饮选择,还有“引人联想的香氛”。(Grande Experiences 与专门制造“难忘的消费者体验”的插电式香薰制造商 ScentAir 合作。)各个作品展览轮流上演:Grande Experiences 的展览包括街头艺术沉浸展《Street Art Alive》、达芬奇沉浸展《Da Vinci Alive》、莫奈主题沉浸展《Monet & Friends Alive》和鲨鱼主题沉浸展《Planet Shark》。毫无悬念,Newfields打头阵的展就是梵高主题的《Van Gogh Alive》。这个展览于10年前在新加坡滨海湾金沙酒店首次亮相。

“从全球来看,众多博物馆和相关机构都出现了访问量下降的趋势,”Grande Experiences的游览体验负责人罗伯·柯克(Rob Kirk)告诉我,“他们正在寻求新方式把参观者吸引回来 —— 去重新激发观众。要我说,未来5到10年,这类机构会更进一步地接触到这种类型的体验。”柯克说,沉浸式艺术体验本身几乎很少是极具教育性的,但它们可能会诱使人们走进教育类机构。“学校团体游很喜欢来参加我们的体验,”柯克说,“学生们可以到处跑,可以被色彩和音效包围。他们不一定真的能学到什么,但我们只是以不同的方式在某种程度上引导他们学习。希望他们能从体验中有所收获,并做进一步的学习。”

去年,Grande 开放了墨尔本的 THE LUME,以它是澳大利亚第一家数字艺术美术馆为噱头。虽然定位是如此,但那个展览空间不是和内容绑定的:柯克希望带来的视听体验能集中在多种不同行业和主题 —— 科学、音乐、历史、体育。Grande 的目标则是吸引越多观众越好,但柯克认为,还有实验尝试的空间。“可能会有一些由当今的数字艺术家创作的代表 NFT 艺术的展示,”他告诉我。(数字艺术平台 Art Blocks 近期在德克萨斯州马尔法开设了 NFT 美术馆。)“我们应该说,它会是梵高、达芬奇的数字版化身,大概是那样的感觉,这些名家(通过数字艺术)也拥有了大格式环境中属于他们的艺术呈现。”在未来,他表示,这种包罗万象的数字艺术空间可能会成为大城市的固定项目 —— 出现在博物馆、美术馆、水族馆、动物园等等地方。

参观者参加旧金山的沉浸式梵高展。图片来源:Cheshire Isaacs

2022年1月,我曾在旧金山市中心参观了沉浸式梵高展《Immersive Van Gogh》。这个展览设置在一个不规则的二层活动空间里,那里之前用作本田汽车的特许经销店,而现在准备为开发一栋高层公寓楼而拆除。过去,这栋建筑还曾是知名的音乐表演场地Fillmore West的大本营,虽然它很快落寞了,但艾瑞莎·弗兰克林、感恩而死乐队、迈尔士·戴维斯和佛利伍麦克合唱团等大咖都曾在此表演过。如今,它由Non Plus Ultra运营,这家公司专门进行商业空间的“复活”。这栋建筑还容纳了一个花园主题的沉浸式实验《Unreal Garden》,参观者可以戴上混合现实头戴式耳机在展览中充满迷幻感的环境里畅游。

展厅外,一名安保人员看着门,负责维护挂绳护栏处的排队秩序,只是(我参观时)无人在排队。展厅内,展览空间充满一种稍纵即逝的氛围,仿佛参观者的存在都只是一种漫不经心。在走上大厅的楼梯间里,安装了一台闪动着各种数据的电视:“56000帧视频。来自全球顶尖美术馆的400幅画作。40个投影仪。11台服务器。”楼梯顶部是一个以塑料向日葵精心包裹的塑料假人,它被放在一面壁画之下一个相当吸引人的位置上,壁画上写着:“四面八方,我们被诗歌围绕。”假人的手腕似乎从关节处脱离了手臂。旁边是一盆萎蔫的蕨类植物。

大厅内循环播放一段35分钟的投影内容。法国著名女歌手伊迪丝·琵雅芙(Edith Piaf)的《我无怨无悔》(Je Ne Regrette Rien)从展厅顶上一个黄色太阳造型的扬声器里传来 —— 这个太阳取自梵高名画《播种者》(Sower with Setting Sun),它被动画软件赋予了新生 —— 在一面面墙之间回荡。大概有20个人在白色长椅上休憩,那些长椅摆放在圆圈标识区内,为了鼓励大家保持社交距离;还有两位女士席地而坐,用说悄悄话的声调在交谈。我不禁想,这类沉浸展突然人气飙升,是否跟如今其他室内公共空间让人感觉幽闭又有传染病风险,而这种展览可以给参观者提供一种可预期的宽敞环境有关系。(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和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这样的地方看名画原稿自然意味着人挤人。)一幅巨大的梵高画作《穿白衣的女孩》(Girl in White)搭配着大提琴组曲滚动而过。在投影图像滑过展厅墙面的踢脚线时,白衣少女的脸如同袜子手偶一样呈现褶皱折叠的样子。我找到了一个没人的休息圈,坐了下来,凝视着墙。

投影内容片尾字幕滚动结束,影片再次从头播放。室内出现了一大群蝉的素描画,展厅嗡嗡作响。烟雾从梵高作品《吃土豆的人》(The Potato Eaters)中的桌面升腾。来自另一幅梵高名画《在阿尔勒的卧室》(Bedroom in Arles)的一个个物品随着令人忧郁的电子音乐在墙上如涟漪般荡开。在房间的一头,两个年轻人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对方的膝盖。我拍了一段颜色鲜艳的光经过一个灭火器的视频,试图召唤出一点感受。而我能想到的只有诗人约翰·贝里曼(John Berryman)《梦歌14》(Dream Song 14)的诗句,一段他母亲的话:

“承认你感到厌烦
说明你
精神空虚。”
现在我断定
我精神空虚,因为我厌烦透了。”

我之所以想到这首诗是因为几天前我一个朋友一边抱着她的婴儿一边在电话里向我懒散地把这段背了出来 —— 哄孩子才是真正惊心动魄的沉浸式体验。

音乐变得强烈起来,动画也接近尾声。从《罗纳河上的星夜》(Starry Night Over the Rhône)深处沉沉地映入眼帘的是梵高的几幅自画像,梵高的脸叠加在河水与天空之上。沉浸展真的是全新文化形式的黎明吗?装置艺术已是明日黄花,对其意义与价值的批判辩论也已过时。艺术堆栈,无论是商业化的抑或是受人敬仰的,是否在根本上是一种经济概念 —— 一种正在寻求实践者的商业结构?这种模式的原理特点 —— 可扩展性、金融化、纵向一体化 —— 都有金融属性。似乎这些价值会不可避免地灌输到作品中,跟诞生于技术可能性的 N.F.T. 艺术一样,会有它自己的视觉文化,这种视觉文化好像强调的是平面设计与渲染软件中的算法生成与能力。作品看起来商业化是因为它本质上就是门生意。

离开展厅的路经过了这栋建筑螺旋式的车库,其中一部分已经被改造成了礼品店。2017年以来,这个展幕后的制作公司 Lighthouse Immersive 已经卖出了超过300万张门票,礼品店收益达数百万美元。我所购买的最便宜的一档票价也花了差不多50美元;而最贵的 VIP 套餐票高达90美元,包含一个抱枕和一张海报。我们实际上是在为“近距离”买单 —— 不是近距离接触画作本身,而是接触到名画这个概念。这类展览就是利用神秘感进行的技术展示。真正的沉浸仍然是一种非比寻常的审美成就。

我走下一个斜坡,穿过旁边的出口,就来到了户外停车场。我都忘了那还是白天。阳光暖融融的,天空万里无云。今年旧金山的春天来得早。这让一切乱了套,就像侥幸逃离了什么 —— 春天本该下雨的 —— 但现在这样的天气很难让人不沉溺其中。我深深地感受到一个下午就这样过去了。还有一堆杂事要做,还有几个电话要打,还有一波事情要操心。在这样一个对技术驱动型商业模式的兴衰司空见惯的城市,我的观展感受不过是见证了又一个未来趋势的出现。抛之脑后,一身轻松。

出处:Anna Wiener | 纽约客

翻译:LorianneW | 盖雅翻译小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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