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员潮的另一面:不想“卷”了,想被“N+1”
文/韩滢
编辑/李信
袁点清楚地记得工作群的人数从232降到30,只用了一周时间。
那时候,袁点是幸运的。资历深的“技术牛”、资历浅的应届生都没逃过“裁员”,唯独他留了下来。
但当身边的同事越走越多,公司还在转型新业务,袁点的工作量变得更多了。慢慢的,他更羡慕拿着N+1赔偿潇洒离开的前同事们。
前程无忧的一项调查显示,职场中有67%的人经常有不安全感,31%的人偶尔会有不安全感,只有2%的人完全没有顾虑。
而互联网行业裁员的阴影一直在扩散。降本增效、去肥增瘦的趋势更加明显。
近期,有消息称,腾讯、阿里等互联网巨头将会大幅裁员,阿里预计裁员30%左右,腾讯预计20%,有可能整个组都被砍掉。在此之前,已有传言称,阿里旗下MMC事业群已率先计划裁员,裁员数量约20%,目前多个业务线已经初步敲定裁员名单。后据36氪报道,腾讯裁员比例并未到外界传言的30%,阿里裁员则集中在MMC事业群。
不安的情绪在互联网行业蔓延开来,目前还没被裁的员工们,也承担着更多的工作量和精神压力。更“卷”、更累,成为他们的常态,由此,不少人开始羡慕被裁的人。
在脉脉等平台,可以看到裁员潮的另一面:被裁员工宣布拿到了N+1,而底下的评论则全在“接幸运”,希望自己被“优化”。
袁点近期的掉发、失眠越加严重,在评估了风险后,他觉得拿N+1后跳槽更划算。
而看着离职的同事在享受“退休”生活,杨安作为项目的组长,也萌生了躺平等待N+1赔偿的念头。
越来越多的人对自己的生活和职业重新评估,“留下”不一定是最优选了。
袁点 | 某互联网企业 程序员
工作群里的人数越来越少,身边同事相继离开,我意识到一大波裁员即将来袭。
起初我是庆幸的。身边不管是资历比我深、还是浅的同事都被裁掉了,虽然他们拿到了N+1的补偿,但毕竟是失去了一份工资高、福利好的工作。
但暗自庆幸的同时,我的焦虑感也越来越深。尤其是去年年底,招我进公司的HR和面试官都离开了,这无疑又给我增加了一波恐惧感。
要知道,我的面试官是团队里的资深技术,在公司工作六七年了。只可惜,他终究没有逃过互联网行业的35岁定律。
那一阵我经常晚上焦虑得失眠、头秃。我本身就是研发岗,那时候我女朋友也很担心我的身体和头发。
与此同时,身边的同事也在极力控制着自己的焦虑情绪,整个公司都是人心惶惶,生怕自己被裁。恐慌持续了两个月的时间,直到同组同事被裁之后,部门领导才给我们留下的员工做安抚,并告诉留下的员工很安全。
但我们心里都清楚,这种安全只是暂时的。
我现在还记得同组关系不错的哥们离职那一天的景象。他坐在我斜对面,有天下午忽然拿着东西走了,毫无征兆。他就用企业微信跟我说,“哥们,加个微信吧,我要离开公司了”,连一句面对面的道别都没有。
拿着N+1补偿走的同事们,并没有想象中的放松和坦然。更重要的是,人数减少带来的连锁反应就是我们留下来的员工工作量显著增加。
之前,因为行业政策的变化,仅我所在的研发团队大概整体裁员40%-50%。那时候基本每周都是满负荷运转。举例来说,我们每周一是固定“打版”日,就是更新软件中的细节,之前团队人多的时候两三个小时就能完成,现在我们要五六个小时,而且每周一都要加班才能完成。
久而久之,满负荷的工作让我逐渐疲惫,甚至开始思考N+1的补偿究竟“香不香”。这时候,之前被裁的同事生活渐渐走上正轨,有的人考编正式上岸,也有的人拿着这笔补偿金游山玩水。
年前公司正在转型做新的业务,加之业务初期本身不好做,我们的工作量就变得更大,这让我更加羡慕被裁的同事,想“薅”笔补偿金的想法越来越强烈。
我给自己简单做了裁员的风险评估。说实话,我作为研发人员并不愁找工作,加之三年的工作经验,我是有实力跳槽的。即便我被裁了,也是行业的原因,并不代表我自身能力不行。
最诱人的是,我如果现在被裁了可以拿到N+1的补偿金,算下来我三年的工作时间能拿到比较可观的钱。这笔钱足够我出去玩一圈,再置办点大件。就算不出去玩,也可以把这笔钱攒起来当房子首付。
唯一的风险在于现在市场上求职的人很多,供大于求,竞争力增大。再加上互联网行业越来越不景气,我需要为面试做更多准备。
分析利弊之后,我们留下来的研发人员都有了期待被裁的念头。同组还有比我工作年限更长的技术同事,他们的赔偿金会更多。
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既不担心工作不满一年跳槽简历不好看,也不惧怕找工作的压力。与其在这加班干活,真不如拿笔赔偿金跳到更有前景的行业。
身为组长的我开始期待被裁
杨安 | 某教育公司 授课老师
从小组员到组长,我工作快四年了。
去年开始的行业大变革,我早就听到了风声,甚至比公司HR知道得还早一些。毕竟当基地开始裁撤其他学部的时候,整个基地就都危险了。
这半年,身边陆陆续续走了很多人。有组里比我入职早的前辈,也有准备转正的实习生。看着他们相继拿着N+1离开,我越来越期待自己被裁的那一天。
在这家公司的成长速度很快,我们整组的气氛都很好。但不能否认的是,我的体重在增加,发际线在后移,一到服务期就睡不好这都是事实。
尤其作为组长,我们的压力会更大。既要保证自己的绩效,还要稳定全组的绩效。遇到绩效不好的组员,还要在组内互帮互助,组长还要起一个表率带头作用。
以我自己为例,业务期凌晨两三点下班是常态,而且每周两天的休息日基本休不全。业务期期间,每个人必须把精神打起来,基本上没有休息时间。
干业务的时候,每个人都在打电话,连学生的作业都不需要批,一切都要给“续报”让路。熬过了几轮裁员,我很清楚我是安全的,但心里就是开心不起来。
虽然是竞争减少,但业务体量却在增大。
政策收紧后,我们课时量有限,也就意味着课时费会比之前少。但由于老师减少,分到每个人头上的客户就变多,所以整体算下来工资赚得并不比之前少。
我有个被裁的同事还在羡慕我,他觉得我还有公司给交五险一金,月月有进账工资。相比之下,他只有一笔N+1的赔偿金,处于完全失业的状态。
但这都是对我现在工作量一无所知的前提下。
前不久正好是寒假业务期,我们留下的员工每天都在披星戴月地工作。不仅要接受被裁员工负责的学生、家长,还要保证自己的工作可以保质保量地完成。
除此之外,每批裁员后我都有个雷打不动的任务就是稳定组内同事。不管是被裁掉的,还是留下的,大家内心其实都有波动。最主要的是,不能让留下来的同事因为害怕而懈怠,也不能让被裁掉的同事对公司产生抱怨甚至产生报复行为。
有一次,我遇到了个怀孕的姐姐,姐姐人很好,但就是情绪不太稳定。这也不难理解,公司给在职怀孕女员工的福利很好,比如带薪假期。再加上孕妇找一份新工作并不容易。
因此,我用了整整一天时间稳定她的情绪,最怕影响她身体。但要知道,我还有自己的业务在身,为了完成绩效,我只能熬夜加班。
庆幸的是,崩溃的离职员工还是少数,毕竟拿着一笔赔偿金,就属于“躺赚”。我看离职同事的状态都是间歇性焦虑,持续性躺平,大多数都在享受突如其来的假期。
回过头看这批裁员潮,最终留下来的这波人,要么是管理层的骨干,要么就是次次绩效在前5%的员工,每天在这个环境里为了绩效挣扎,我真的疲惫了。
现在我也想明白了,与其在这卖命不如换个行业试试。我马上就要在教培行业工作满四年了,算上杂七杂八的款项,N+1就是七万多块钱,都快赶上职场小白一年的工资了,我何乐而不为呢?
永夜 | 房地产公司 销售
我早就不想干了,每天都在默默“接好运”,希望自己能快点拿赔偿金走人。
去年年底公司进行了一波裁员,和我同批进来的同事都被裁掉了。说实话,我不觉得自己能力有多出众,但怎么就变成“幸运儿”了呢?
看着同事们拿着N+1赔偿离开,我是真的很羡慕。尴尬的问题在于,我不能主动提出离职,这样就拿不到赔偿了。
但回想起来,我的心态发生了很大的转变,最初的裁员消息也让我很震惊。
刚入职场没多久的我,没想到自己会经历一个行业的巨变。那时候,和我一批进来的同事都很焦虑,这种情绪也传染到我身上,大家有种报团取暖的感觉。
如果遇到能力强的同事,他们洒脱的表现反而会让我更焦虑。那时候的压力不是来自于害怕被裁,而是我会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或许是对未来很迷茫。
焦虑致使我时不时地投简历、看机会,但在整个行业不景气的情况下,有回音的很少很少。
以前行业景气的时候,公司气氛、福利都很好,比如每天的下午茶,每月的生日会之类,会给人一种上班的动力。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可观的薪资,在同龄人中是很有竞争力的。
如今整个行业越来越疲软,公司的业绩也连年不佳,曾经的美好都烟消云散。至今我还记得12月份工资发下来时,我以为自己误入了“慈善机构”。
更重要的是,和我关系好的同事都被裁掉了,我每天上班都没什么心情,上班如“上坟”。这就直接导致了我对工作的懈怠,我这几个月都是在摸鱼中度过的。
年后再次回到工作中,看到身边被裁的同事越来越多,还有很多去了大厂的同学也都没有幸免,我开始复盘这两年的工作,也有了新的体会。
回想我在这个行业,很少有时间思考自己真正需要什么,想干什么,似乎每天都在被工作推着前进。我刚毕业时的满腔热血也被工作磨没了。
这几年,为了绩效、工资,我没有好好吃过早饭,没有正常地休息,生活除了工作还是工作。作为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我觉得我尽心尽力了,如今行业发展不可逆,现在是时候及时止损。
我现在的想法就是只要赔偿给够,趁早裁了我。
卷到最后觉得被裁才是幸运
陈童 | 在线教育公司 授课老师
今年元旦,我被正式裁员了。
我没想到的是,手里拿到N补偿金的那一刻,回想我这几个月的挣扎,我竟有点后悔没赶上前一波裁员,那样就能拿到N+1赔偿金。
在这之前,我一度为了不被裁掉,被同事称为“拼命三娘”。
我们基地最早一批裁员要追溯到去年七月份。暑假刚开始,双减政策还未落实,线下的部门首当其冲裁掉一波。紧接着八月末开始,正值暑假公司业务最好的时候,双减政策落地,线上业务也受到影响,公司不得不转型。
随之而来的便是第二批裁员。当时内部弄了一个5%的末位淘汰制,直接和老师绩效挂钩,我所在的初中语文组裁掉了20多个人,剩下八十人。
那时候,真的是忧心忡忡。虽说看着同事们拿着N+1的补偿离开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我内心波动挺大的。
我记得暑假第一次看到我旁边工位的好朋友被裁,不舍的同时更担心自己的未来。2020年毕业之后我就来到教培行业,正值行业的鼎盛时期,现在行业急转直下,我除了教课还能干点什么呢?
相比现在的离开,我那时更希望这个行业能继续发展下去,起码我暂时不用考虑换行、跳槽这类变动很大的事情。
为了不被裁,我开始拼命地工作,留下来的人就是拼命“卷”起来。像以前,我每周只需要和10个同学1对1视频沟通,时长是在15分钟-20分钟。但后来,20多个学生都不够,因为其他同事早就沟通了三四十个。
在这期间,领导也会给我们“洗脑”。比如告诉我们公司转型后属于非营利性的机构,只有你绩效好才能和你签约。那个时候工作强度真的挺大的,基本上每天都要加班,早8晚11都是很正常的事,毕竟我还是很想和公司续签的。
但工作强度不断加大,我一个女孩真的有点吃不消。我心态的转变是在第二波裁员之后。那时候,我们处于部门的服务期,简单来说就是负责给家长打电话,了解学生学习情况,并引导他们续报新一期的课程。
两次裁员之后,老师大量减少,学生却还在增多,我们的工作量很大。我以前负责300多个家长,两次裁员之后我就要负责700多个家长,直接翻倍。
续报率是我们一项重要的考核标准,尤其是连续裁员两次之后,留下来的“幸运儿”必须要拿续报率说话。
和家长沟通时,少则几分钟,多则十几分钟。所以我的服务期都是在打电话中度过。一天下来,即使喝八杯水也觉得口干舌燥,回到家完全不想讲话。
想要躺平拿赔偿金的导火索是一个续报表格。那是我入职以来做的最认真的表格,我分颜色标注了不同家长的续报意愿,准备后期打电话逐个跟进。
没想到,那时候我们基地已经有集体裁撤的风声了,只是我们作为基层员工不知道,我们还在傻傻“卖命”。但我很不解的是,我们基地被裁撤的同时,其他地区的基地却活得好好的。就这样,我和同事们勤勤恳恳做的表格,后期直接被领导拿给其他基地的老师当“嫁衣”了。要知道,他们根据我们的细化表格再去给家长打电话续报,能省不少力。
那次事件之后,我完全丧失了所谓的斗志,就期盼着别让我收拾烂摊子了。我要么是在工作时间和同事一起玩狼人杀,要么趁休息日去线下补课班兼职,总之就是为被裁做准备。
元旦前后第三波裁员开始,我的名字赫然在列,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我不仅没有了之前的失落感,甚至觉得被裁是一种“幸运”。
被裁当天我长舒一口气,终于不用为了担心被裁而拼续报率,也不用为了带课加班到凌晨。拿着赔偿金离开公司,离开教培行业对我来说是一个重新开始的方式。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袁点、陈童、杨安、永夜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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