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型之路(一)
阿拉伯?伊朗!
提起伊朗,相信很多人的第一反应可能是阿拉伯,因为伊朗人信奉着阿拉伯人创立的伊斯兰教,国内随处可见阿拉伯式长袍、阿拉伯式头巾、阿拉伯式建筑,更何况伊朗人还书写着阿拉伯人创立的文字。
那么波斯语是不是也和阿拉伯语是近亲呢?
答案是:NO!
波斯语属于印欧语系伊朗语族,是英语的远亲。不过由于伊朗高原在七世纪中叶被阿拉伯人征服后,便开始了伊斯兰化,因而波斯语也开始逐渐阿拉伯化:大量的阿拉伯语借词进入了波斯语(如کتاب/kitāb/“书”、اسم/esm/“名字”等),波斯语的词汇因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与欧洲的亲戚语言渐行渐远;不仅如此,阿拉伯文字也取代了波斯文字,波斯语因此成为了第一种用阿拉伯字母书写的印欧语言,伊朗的历史由此进入了“中世纪”(注:不同于蒙昧的欧洲中世纪,伊朗的“中世纪”可以说是繁荣和文明的代名词,波斯语因此成了中东和中亚地区首屈一指的文化语言,辐射范围甚广,被称为“中亚的法语”)。
中古波斯语《史集》中的一页
中古波斯语文学四大支柱——哈菲兹诗歌
一种语言的变化不仅体现在词汇和文字上,更重要的变化体现在语法体系上。而语法体系一旦发生足够大的变化,就足以改变一种语言的语言结构。这一点在印欧语言的演变史上可谓体现得淋漓尽致:现代印欧语大多经历了从综合式结构向分析式结构的一系列程度不一的转变。飞飞认为屈折语的屈折程度主要取决于屈折形态变化的保留情况,其中尤以名词、代词的性、数、格,形容词副词的级和动词的变位系统最为关键,由此可以将现代印欧语大体分为一下几档(一家之言,还望各位专家批评指正):
1.高度屈折语,包括波罗的语言(立陶宛语、拉脱维亚语)和除保加利亚语、马其顿语外的斯拉夫语
2.中高度屈折语,包括德语、卢森堡语、冰岛语、法罗语、希腊语、阿尔巴尼亚语、亚美尼亚语 、罗马尼亚语
3.中度屈折语,包括印地语、旁遮普语、古吉拉特语等印度语族语言、普什图语、威尔士语、保加利亚语、马其顿语以及除法语、罗马尼亚语之外的罗曼语言
4.中低度屈折语,包括波斯语、塔吉克语、达里语、荷兰语、弗里西亚语、法语、爱尔兰语、苏格兰语
5.低度屈折语,包括丹麦语、瑞典语、挪威语等
6.微度屈折语,包括英语、阿非利堪斯语
飞飞之所以将现代波斯语归入“中低度屈折语”,是因为它的名词系统同现代英语没有性(除了赫梯语,古代印欧语一般有三个性),也没有格(梵语有八个,古希腊语有五个,拉丁语有六个,哥特语有五个),这一点它甚至比英语走得还远,因为波斯语的人称代词也只有一种形式(不像英语中还有I和me的区别)!不过好在波斯语的动词变位形态系统还算说得过去,每个人称都还有独立的词位,总算是守住了最后一条战线。
贝西斯敦(古波斯语为bagastana,意为“神之地”=baga“神”+stana“地方,地区,斯坦”)铭文,它是波斯国王大流士一世为炫耀其平叛夺权的经过而命人以古波斯语、埃兰语、阿卡德语三种文字刻下的。
现代波斯语由古代波斯语(同时也是普什图语、塔吉克语、达里语、库尔德语等其他波斯语族语言的祖先)演变而来,迄今已有两千五百多年历史。古代波斯语最重要的存世文献之一便是赫赫有名的《贝西斯敦铭文》,值得注意的是,不同于现代波斯语,古代波斯语是一种用楔形文字书写的高度屈折语:名词尚有七个格(主格nominative、宾格accusative、工具格instrumental、夺格ablative、属格genitive、位格locative、呼格vocative,比梵语少一个予格,因为予格在古波斯语中同属格合并了,类似于现代希腊语),三个性(阳性、中性多以-a结尾,阴性多以-ā结尾),三个数(单数、复数,双数趋于瓦解,主要用来表示一些自然成双的事物,如gauša“(两只)耳朵”,类似现代希伯来语,如אוזניים“(两只)耳朵”和עיניים“(两只)眼睛”中的复数后缀均为古代双数形式-יים,而非复数形式-ים),且词汇凸显印欧共同词汇:
贝西斯敦铭文所使用的楔形文字,值得注意的是,此系统为波斯人自创,不同于苏美尔、阿卡德、赫梯等语言所使用的楔形文字。
martiya "男人,人" 阳性
(现代波斯语为مرد/mard/。cf. 亚美尼亚语մարդ/mard/,冰岛语maður<古冰岛语maðr)
主格 martiya
宾格 martiyam (cf.梵语म्/-m/)
工具格 martiyā (-a)(cf.梵语अा/-ā/)
夺格 martiyā (-a)(cf.梵语अत्/-āt/)
属格 martiyahyā(cf.梵语स्य/-syā/)
位格 martiyaiy(cf.梵语इ/-i/)
呼格 martiyā(-a)
古波斯语动词直陈式现在时变位系统
我 -miy (cf.梵语मि/-mi/)
你 (未出现,阿维斯陀中为-hi,cf.梵语सि/-si/,拉丁语-s,哥特语-s)
他 -tiy (cf. 梵语ति/-ti/,拉丁语-t,哥特语-þ)
我们 -mahay (cf. 梵语मस्/-mas/,拉丁语-mus,哥特语-m)
你们 (未出现,阿维斯陀中为-θa,梵语थ/-tha/,拉丁语-te,哥特语-þ)
他们 -antiy (cf. 梵语अन्ति/-anti/,拉丁语-ant,哥特语-and)
现在来看一段铭文(注:由于飞飞无法输入楔形文字,故以拉丁转写代替(注:ā代表长元音/a:/,与现代波斯语中的音值有所不同)。另:为更好地体现古波斯语的语法特点,飞飞将语言材料进行了一些加工,但词汇及其语法形式全部取自原文,绝非人为创造):
铭文:
θatiy Dārayavauš xšāyaθiya xšāyaθiyanām Pārsaiy, Vištāspahayā puça, adam xšāyaθiya vazarka, vašna Auramazdāha adam xšāyaθiya amiy. Auramazdāmaiy upastām abara utā aniyāha bagāha tyaiy hatiy.
注释:
θatiy (他说)Dārayavauš (大流士,主格)xšāyaθiya (国王,主格单数,cf.梵语शास्/xās/和शिष/xish/“统治”) xšāyaθiyanām (国王,属格复数) Pārsaiy (波斯,位格单数), Vištāspahayā (人名Vištāspa,属格)puça (儿子,主格单数), adam (我,主格) xšāyaθiya vazarka (伟大的,cf. 现代波斯语بزرگ/bozorg/), vašna (恩典) Auramazdāha (阿胡拉马兹达,属格) adam xšāyaθiya amiy (我是,cf. 梵语asmi). Auramazdā maiy (我,附属词尾形式) upastām (帮助,宾格) abara (他给,未完成时<bar-,cf. 梵语भृ/bhri/,拉丁语ferre,哥特语bairan,亚美尼亚语բէրէլ/berel/,波兰语brać,捷克语brat,英语bear) utā (和) aniyāha (其他的,主格复数,cf.) bagāha (神,主格复数<baga,cf. 波兰语bóg,捷克语bůh,斯洛文尼亚语、克罗地亚语bog,塞尔维亚语、保加利亚语、俄语、乌克兰语бог) tyaiy (关系代词,引出定语从句) hatiy (是,存在).
大意:
Vištāspa之子、波斯众王之王大流士说:我乃伟大的王,受阿胡拉马兹达神恩典称王。阿胡拉马兹达神助我,其余众神佑我。
adam Dārayavauš amiy, xšāyaθiya vazarka
实际上,不仅是普通名词,古代波斯语的人称代词也有着丰富的形态变化,这一点和现代波斯语迥然不同。仅以“我”为例(未列出的格系铭文中未出现):
主格 adam (cf. 梵अहम/aham/)
宾格 mām (cf. 梵माम्/mām/)
夺格 ma (cf. 梵मत्/mat/)
属格 manā (cf. 梵मम/mama/)
adam在阿维斯陀经中为azəm,并由此衍生出了现代普什图语中的زه/zə/一词,而现代波斯语中的من/man/则来源于adam的词干形式ma-。ma-逐渐代替了其他的格,并在格体系消失之后一统天下(印地语中的मैं/main/演变过程与之类似,而古吉拉特语中的હું/hum/则源于अहम/aham/),这个过程叫“类推”(analogy)。因此我们知道,现代波斯语中的من”同突厥语中的“我”(如维吾尔语的مه ن/män/,哈萨克语的мен,阿塞拜疆语的mən等)完全没有血缘关系,正所谓“如有雷同,纯属巧合”(类似的例子还有冰岛语þið vs.土耳其语siz “你们”,格鲁吉亚语მე/me/ vs. 爱尔兰语mé “我”等)。
通过上段铭文,我们可以看到,由于格体系的存在,古波斯语中的介词使用频率非常低,可谓是高度屈折语中的典范。如“在波斯”这一概念用Pārsa“波斯”一词的位格“Pārsaiy”即可表达,而不像现代波斯语那样需要介词در/dar/来表达در آران/dar Irān/,也不用像普什图语借助په...کې/pə...ke/表达په ايران کې/pə I:ra:n ke/。因此可以说,在印欧语言的发展史中,介词的使用频率与名词系统的屈折程度成反比:屈折程度越高,介词使用频率越低,反之则越高。介词使用的推广,在某种程度上算是对格体系损耗的一种“补偿”。关于这一点,飞飞在之后几期《转型之路》中还会提到。
尽管前期高度屈折,战绩不俗,但波斯语终究没能笑到最后:到中古波斯语时期,古波斯语的格体系便趋于瓦解,开始了由综合式结构向分析式结构的剧烈转变:由古波斯语词关系代词taya衍生出的“耶扎菲”结构逐渐代替了属格;位格被介词در“在”/dar/取代;予格则从属格中独立出来,由介词به“向”/be/引领;夺格被介词از“从”/az/夺走;工具格则被介词با“用”/bā/领走;呼格和主格合并后也不见了踪影。这一些列的变化都使波斯语在“屈折程度”上不断“减分”。相比之下,动词系统还算“幸运”,基本完好地保留了变位的人称词尾,主要变化是失去了原系统中的末尾元音(如-mi>م-/-m/,-antiy>ند-/-and/或ن-/-an/),同时,现代波斯语中现在时的标志性助词می/mi/也开始出现并逐渐推广,使用至今。
波斯语经历了两千五百多年的演变,变化不可谓不剧烈,剧烈到它的语言形态结构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不过这并没有阻碍波斯语在中古时期的辉煌成就和文化输出:它作为当时广受推崇的波斯中古文化载体,对周边地区有着巨大的影响力,使得波斯文学(特别是诗歌)甚至无数的波斯语词汇突破了地域的边界进入了其他印欧语言(特别是乌尔都语),甚至是不同语系的语言(如突厥语言),至今还深深地影响着它们。
泰姬陵,建于莫卧儿王朝时期,浓浓的波斯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