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自新乃民族之本――日尔曼的启示
(东京夏祭)
中国曾经有过漫长的单一文化史,但若因此认为中国文化不需要更新,一定谬之千里。其未能更新非因其优越,而是在漫长历史中缺少了交流机会。对自己不熟悉的陌生文化产生兴趣和探究欲,这是正常人的本能,病态的人则下意识加以排斥。讽刺的是,中国人曾经不假思索地排斥外来文化,如今则连旧传统一并排斥之。人们会问:"这些对我有什么好处?和我有什么关系?"一类的问题,当这些问题被抛出来的时候,回答它们也许比抛出它们还要愚蠢,多数答案来自坑人谋财的江湖骗子。
日尔曼人从斯堪的纳维亚半岛起源,源源不断地渡海涌入到欧洲北部的森林地带,再兴兵抢劫富庶的南欧,甚至成为北非的征服者。他们没有文字、没有哲思、渔猎耕作皆乏善可呈、不事发明创造、不谙技艺、毫无艺术品鉴能力、没有权利与责任观念、只知恃勇好斗、以破坏性劫掠为能事。这个无论从任何一个角度来看都野蛮透顶,活该被淘汰的民族,何以在变荡无常的欧洲舞台上延续至今?为人类贡献了路德马丁、康德、黑格尔、哥德、贝多芬、洪堡、海德格尔等一长串全人类共同仰望的高峰?当然,还有希特勒,如果把马克思也算上,为公平起见还必须提起弗洛伊德和爱因斯坦。(要是把英美、法国和北意大利也算上的话,这份名单将洋洋洒洒,全人类其余所有人合起来也无法匹配。)今天,这个民族已经成为支撑人类现代文明不可或缺的之柱之一,尽管曾经沉入军国主义甚至法西斯,她的伟大勿庸置疑。
答案很简单:"因为日尔曼人具有不断更新自己文化的能力。"这样简单的事实想要叙述却也需要费一番周折。
在一部份罗马作家眼中,日尔曼人系"高贵的野蛮人",他们粗旷质朴,心中不存丝毫芥蒂,毫无记仇意识,以荣誉为生命,不以涉险犯难为苦,决不贪图放纵淫乐,对家庭和爱情忠贞不贰。在他们面前,罗马社会充斥着虚伪堕落的污秽。这些罗马作家用日尔曼人的来遣责自己的同胞,尽管取舍有明显偏颇,却也使得我们得以窥知早期日尔曼人的文化面貌。
这个民族以战士的荣誉和自由不羁的精神为最高正义,这些粗旷尚武的大汉对女人却非常敬重,除了军务之外,有家室的日尔曼男人会将一切事务都向妻子请教,并将她的意见当成第一优先。一群男人聚众饮酒,连续几天彻夜不归,在绝大部份民族那里意味着什么?想必不言而喻。但日尔曼截然不同,他们即便喝得完全失去理智,也绝不会做任何有损女性贞名的事,更不可能做出辜负婚姻和爱情纯洁性的勾当。纵使常年征战在外,既有奸淫的生理需要更有大把机会,日尔曼战士也从未犯过这类罪行。
两千多年后,古代日尔曼人的大部份习性特征消失了:暴燥、易怒、无法无天、不思考、热衷破坏……而其最宝贵的部份却遗传至今,成为全人类共同的珍贵财富:荣誉感、自由精神、犯难而上、不恋安乐、尊重女性、对家庭与爱情的忠贞。随着日尔曼人在欧洲建立起一系列封建王国,这些风尚在欧洲贵族与骑士阶层中广泛流传,随后又渗入中产阶级和平民阶层,成为近现代欧洲乃至全人类文明不可或缺的基石。
一个民族唯有不断进行文化更新,其优秀传统才可能被遗传并发扬,自我封闭唯一的后果就是自我阉割。
(一位罗马少年在公民大会上演讲)
原始尚武的日尔曼人与罗马人交锋几个世纪后,一部份日尔曼部落接受了罗马的公民文化和契约精神。罗马人将那些入质的日尔曼王子精心培养成罗马公民,其本意完全出于国家安全考虑:这些罗马化的日尔曼王子日后继承王位,可以有效降低日尔曼部落对罗马的敌意。当公民文化――权利与公共责任、法治精神――在罗马衰落的时候,她伟大的种子在日尔曼人心中种下,有朝一日在那里重新发芽。
到了十世纪,罗马已经从历史上消失很多个世纪,亚平宁半岛上的人们试图重建罗马,他们恢复了元老院、执政官制度。当意大利人激动地将此事知告日尔曼人,古罗马的荣耀即将重现时,日尔曼人骄傲地回答他们说:"我们对你们祖先的荣耀非常敬重,但他们德性和才具,如今全都在阿尔卑斯山这一边。"此言并非虚谈,没有公民文化支持,意大利人徒具外壳的"伪罗马"很快消失进历史尘埃中如同一个冷笑话。公民文化要求人悍卫自身权利,并在社会公共事务中承担责任,尊重法治,于是无法无天和反复无常得到了有效遏制,自由被赋予更深刻的内涵。
(哥特式教堂)
日尔曼人大约在3世纪时接受基督教,传教士们在他们村落中建立起传教点并受到普遍尊重。起初大部份属于将耶稣与上帝区别对待的阿里乌斯教派,几个世纪后逐渐转为正统教派,基督教带来了谦卑的气度,更重要的是,这个民族开始思考起灵魂和生命归宿这些终级问题来。谁能想象,那些伟大的德奥哲学家们,拥有一群以不学无术为荣的祖先?
如果说罗马化和接受基督教仍带有一定程度被动色彩的话,那么,发起宗教改革运动则证明日尔曼人主动更新自身文化的能力。宗教改革的伟大意义无庸赘述,它拉开了个人价值觉醒的大幕,人类由此从古代步入近代。
日尔曼人曾经将尚武的部落文化发扬到了全人类的极致,当他们与南方文明接触后,两种与自身传统截然不同的新文化更新了他们。文化交融丝毫无损于民族的优秀传统(如果有的话),它淘汰民族传统中粗劣的成份,使优越的成份变得更深刻;顽固地抱残守缺,则恰恰相反,优异者会被淘汰,粗劣者大行其道。新的日尔曼文化构成了封建时代欧洲贵族和骑士阶层的文化基调,一个信奉忠诚、荣誉、扶危助困、崇拜高贵女士的阶层诞生了,在它达到顶峰并开始衰败时,日尔曼再次发起更新行动。伟大的宗教改革不是自外部传入,而是自欧洲文化内部生出的自我革新。它是大学里的求知欲、文艺复兴的人文主义情趣、自治城市的独立自治原则、地理大发现催生的扩大通商诉求、瑞士山民质朴情感的混合物。从反面来看,天主教会和贵族社会衰败也在推促着一场文化更新。德意志地区是所有这些因素的交汇地,因此变革发生在了这里。
(路德马丁神父,宗教改革之首创人)
追溯日尔曼人的文化史可以使所有民族获得足够的启示,文化更新并非"数典忘祖",恰恰相反,这是保全优秀传统唯一可行的手段。日本已经成功地更新了自己的文化,在保全日本人彬彬有礼和谦让自省、追求极致传统的同时,成功地融入世界。在中国,这一伟大历程被称为"西学东渐"。打开自己的胸襟去拥抱世界,并在纷杂世界里,作出符合人类良知性经验的判断,不应当出自甚么民族主义的目标,仅仅应当发乎单纯的求知愿望。打开自己的心扉和视野,会比关上它们更加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