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防疫的受挫与希望：中局点评（下）

星期三

陌上美国  欢迎关注

我们在上文提到，本次美国防疫的开局不利，一个关键的原因就是美国疾控中心（CDC）没有及时邀请医学诊断商业集团参与试剂盒的研发和大规模生产。但是私人企业和市场经济就一定就是灵丹妙药吗？也未必，请看如下的例子：

• 奎斯特（Quest Diagnostics）是美国两大医疗诊断提供商之一，和LabCorp齐名，也是3月10日和特朗普总统同场出席国家紧急状态新闻发布会的商业诊断三巨头之一，深孚众望。这家公司在加州具有很高的市场占有率。但是在三月最后一个星期，加州这个疫情的重灾区，四千万人的大州，每天的检测数是两千人，而疑似病例的积压却一度高达六万人，测试结果千呼万唤出不来。出现这个问题的根源是，在疫情的强烈冲击下，奎斯特在加州的物流管理和资源配置出了问题。但是，以盈利为目的的商业公司，又怎么可能推掉任何一份样本和订单？这就造成没有金刚钻硬揽瓷器活的尴尬局面。

• 我们在早先的文章中介绍了FDA批准的第一个新冠诊断商业试剂盒专利，如果在罗氏诊断的高通量系统上运行，可达每台机器每天测4000人的水平。如果说之前CDC提供的老旧手工试剂盒是小米加步枪的话，罗氏系统大概就是飞机大炮了，但是，这样的利器投入战场后，却并没有发挥其应有的效力，其原因竟然是，提取病毒核酸的化学试剂很快就断货了，这就好像是飞机轰炸没了汽油，大炮齐射炮弹殆尽。

• 随着测试规模的提高，提取病人样本的鼻咽拭子，也就是那一根根长长的棉签，也告罄了，成为美国抗疫战中的新瓶颈。急眼了，美国空军运输机从疫情同样吃紧的意大利紧急空运回五十万支棉签救场，连飞六架，凑够三百万，好歹坚持了一段时间，直到今天纽约的医院又告急了。这种窘境，让人遥想当年美国在二战末期时的工业能力，能在一个星期就生产一艘航母，飞机产能是对手的六倍。而如今却被一根细细的棉花棍儿难倒了英雄汉，当年的猛人们如果地下有知，恐怕要在棺材板里打滚儿。

由此可见，病毒测试这个看似单纯的技术活儿，在一个百年不遇的病毒全球大流行背景下，就绝对不仅仅是一个公共卫生或科技的问题了，更是一个全社会的工业动员，产能供应链配给的挑战。美国抗疫，缺的东西还很多，除了化学试剂棉花棍儿，还有医护用的口罩防护服，护理危重病人的呼吸机，等等，等等。前几天纽约时报报道了几位急诊室护士不得不穿着垃圾袋就上前线治疗新冠病人了。

美国需要一个运筹帷幄的统帅来指挥这场战疫。

媒体的监督有时会给执政者一个提醒。

1月28日，在美国新冠疫情领导小组的第一次新闻发布会之后，一位记者提问：“政府是否考虑任命一位Czar总领疫情的协调工作”？

Czar借自俄语中“沙皇”一词，在美国政治体系中有独特的含义，指的是总统任命一位全权代表就某一具体任务指挥政府间跨部门的合作，甚至包括与私企和民间的协调。

对此卫生部长阿扎（Azar）的回答是：“不必”。因为在那个时候，美国统共只有5个外来的确诊病例，人人把这当作一起纯粹的公共卫生事件。

危机其实就这样悄悄埋下了。

今年的一月和二月，算是新冠病毒全球大流行的第一阶段，这期间，“追责”一度成为一个紧迫的呼声。那么如今进入第二阶段，美国疫情的爆炸是要追谁的责？

• 美国疾控中心（CDC）是政府应对流行病的职能机构，CDC主任Bob Redfield，医学博士。他是一位知名的艾滋病学者，以前没有执掌大型政府机构的经验。上级对他的殷切希望，本来是应对阿片类止疼药在社会泛滥的问题，但历史却把他扔进了新冠疫情大流行这个漩涡之中。他缺乏在第一时间呼唤和动员商业机构参与测试的视野和权力。恰恰相反，堂堂的CDC主任，如果做出这样的呼吁，反而就是在变相承认本机构的无能了。

• 国立卫生研究院（NIH）的法奇博士（Anthony Fauci）。他堪称是本届政府应对疫情的招牌性人物。不过当前疫情恶化的问责，就更找不着他了，因为法奇的本职工作是基础研究，负责的是在病原测试，新药研发和疫苗方面的科研工作，这几方面恰恰是美国抗疫中表现抢眼的地方。由于成功领导了美国乃至世界范围内的艾滋病预防治疗运动，法奇在美国民间有崇高的声望。于是，一旦面对媒体质疑的难堪场面，他的同事们就不自觉地把法奇推到第一线，老人家也不知疲倦地利用这个机会，给大众传递公共卫生的知识。

• 美国疫情领导小组的第一任组长是卫生部长阿扎。他曾任卫生部司法总监和大药企的总裁，深谙政府和私企的游戏规则。不过，阿扎的背景毕竟是律师，缺乏评估全球流行病规模的专业能力。而且作为一部之长，他也无权调动其他平级部门的资源。部长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吸引总统对疫情的注意力。

但是，在二月份，特朗普总统最关心的是股市，他既没有能力，也没有责任，更没有兴趣去指挥调度棉花棍儿的生产。

卫生部长，CDC主任，NIH所长，都堪称独当一面的将才，但是， 应对疫情的全局人物，应该是一位帅才。这个人，必须精通流行病，在政府部门有深厚人脉，了解私营企业和市场机制，在公共卫生的紧急情况下有Czar，沙皇一般的权威，谁堪此任呢？

因应对疫情群龙无首的问题，终于在1月28日首次新闻发布会之后的一个月，得到了重视。

• 总统任命副总统彭斯出任新冠领导小组组长，让阿扎部长靠边站了；

• 但只过了一天，彭斯又任命一位女流行病学家伯克丝（Debbie Birx）出任新冠防疫“协调人”，她年轻的时候在法奇博士的课题组当过博士后。

• 两个星期后，随着物资短缺的问题告急，特朗普又宣布负责联邦救灾应急调度的机构FEMA出面督办疫情应对事宜。FEMA的人背地里大眼瞪小眼：都到了这个焦头烂额的时候了才让我们顶上，这是要找替罪羊的节奏？

•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困境中的特朗普再次把目光投向女婿库什纳，他成立了一个独立于副总统领导团队之外的“新冠疫情供应链领导小组”(Supply Chain Task Force)。来自州一级的疫情物质申请，都要经过女婿团队的过目和批准。

短短的一个多月以来，美国抗疫的指挥问题，从缺乏一个核心，变成核心太多，让手下的兵丁有点犯晕，到底谁才是司令？

联邦新冠疫情领导小组记者会（不带口罩，密密麻麻，离得太近）

在4月2日的每日疫情吹风会上，库什纳满怀感情地讲了岳父大人亲自指挥亲自部署疫情应对的一个小故事：

特朗普总统有一个在纽约市医院系统工作的朋友，他告诉总统纽约的医院缺口罩，总统马上给纽约医院系统的总监打电话追问是怎么回事，总监告诉他，医护们最缺的就是一种叫做N95的口罩。总统挂了电话马上命令供应链领导小组从联邦仓库调了一个月的N95储备，然后再给纽约市长白思豪打电话，协调送货。

事就这样成了。

不知为什么，全美国上下为了防护物资急得如热锅上蚂蚁一般的医院领导们，听了这样的感人故事，脸色却变成了暗绿。

从2月到4月，这两个月来的重要教训之一就是，如果缺乏全局和长远的规划，依赖临阵磨枪和现场换帅，是不行的；从当甩手掌柜摇身一变到事无巨细亲历亲为，是没用的。

今天上班收到公司的一封电子邮件，大意是总结了一下咱们公司的“紧急事件应对小组”最近为新冠疫情在忙些个啥，顺便给大伙鼓鼓劲。这个小组，英文叫Corporate Events Response Team(CERT)，是公司专门为突发事件成立的常驻委员会，由几位高层组成，平时也没啥事，关键时刻还真起作用。于是我在想，三万人的公司都有这样未雨绸缪的应急机构，那么三亿人的国家应该怎样？

两年前的今天，前总统国安顾问博顿(John Bolton)走马上任，执掌国家安全委员会（国安会，National Security Council）。这是一位保守的鹰派人士，崇尚低干预小政府。于是在一个月后，博顿精简机构的斧子落到了国安会中一个叫做“全球健康安全和生物防御”(Global Health Security and Biodefense)的办公室上，主任被辞职，雇员分配到其他分支听差。

国安会中的这个“生物防御”办公室，是美国政府在2014-15年期间应对埃博拉疫情初战不利的情况下，事后总结反思中形成的新机构，其功能就是灾前防患于未然，在疫情中协调政府部门的步调，甚至动员全社会的能量以应对危机。我们前文提到的一位近乎全知全能的防疫统帅，最好即是公共卫生的博士，又长期混迹官场，同时对私人经济和社会动员了如指掌的，这样的人基本上是不可能存在的。而前政府把疾病防御提升到国安会一个重要角色的地位，正是要运用这个机构来发挥防疫中枢大脑的这个功能。

博顿本来是要裁剪冗余的这一板斧，生生地砍在这个国家的脚面上。

不过，如果对博顿公平一点的话，我们也要看到，整个美国政府和社会都对流行病的威胁认识不足，这也解释了2年前他大刀阔斧的砍人动作并未引起任何媒体的注意。进入21世纪以来，几次的全球公共卫生危机，包括非典，禽流感，埃博拉，ZIKA病毒，都对美国网开了一面。上一次有新冠规模的疾病大流行，还是100年前造成五十万美国人丧生的大流感，而对那个事件有印象的活人，现在一个巴掌就能数过来。

在这样的背景下，博顿看着这个编制齐全却无明显敌人的机构，忽然感到手里有点发痒，也就不奇怪了。

三国时期魏将邓艾讨伐蜀国，他避开姜维重兵把守的剑阁天险，企图抄阴平小道，对蜀都实施斩首行动。不料在险途中遭遇敌军一大寨，邓艾惊呼我命休矣，却发现这是一空城，当地百姓告之：“闻武侯在日，曾拨一千兵守此险隘。今蜀主刘禅废之”。松了一口气的邓艾就此一鼓作气越过江油培城，直捣成都生擒蜀主，揭开了三国归晋的序幕。

美国国安会中的生物防御办公室，就好像是诸葛亮在险要蜀道中部下的一道防线，和平时也许只见他们空耗钱粮人浮于事，而如果没有他们，新冠病毒的冲击波就好像邓艾抄小道偷袭成都一样，让美国的经济首都成为不设防的城市。

再漫长的黑夜也会有拂晓的时候，美国的疫情很重，以纽约新泽西为代表的重灾区，每天的死亡人数居高不下，好在每日的住院率和重症率已开始呈下降趋势，说明实施了3周的隔离手段开始见效。最重要的是，武汉和意大利曾经经历过的因疫情爆表导致医院过载而崩溃的恐怖景象，并没有在纽约上演，这可能要归功于美国每年把接近20%的GDP砸在医疗保健体系里，雄踞世界第一，虽然也被人诟病管理不善效分配不公，但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这是平均每10万人重症监护病床数的国家排名，美国名列第一，是意大利的3倍，中国的10倍。

在过去两个月的疫情中，美国联邦政府这个层次的应对表现，实在是不能尽如人意，不过我们也能看到各级地方地方政府和公共卫生部门，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在危机显示了不同的策略和智慧。

加州采取隔离措施早，大旧金山区3月16日就关闭企事业建议居民居家隔离了，而纽约市长3月12日还在鼓励市民去饭馆吃饭，其结果就是4千万人的加州两个半月内的新冠死亡人数，少于快1千万人的纽约市在一天内的死亡数；

华盛顿州虽然是美国第一个被疫情攻陷的州，但其州长和西雅图市长对科学家言听计从，应对措施物质调配虚心请教统计模型，甚至在一开始就依赖西雅图华盛顿大学这个学术机构，早于全国开展了大规模的测试和追踪隔离。他们早早筹备开建了美国式方舱医院，一家由军方建设的野战医院，但是由于疫情放缓医院资源充沛而不需要了，即将拆除。这是浪费吗？也许恰恰是地方长官这种未雨绸缪的态度，使得为最坏情况准备的手段失去了用武之地。

中国的防疫方式是一个自上而下的统一系统，一旦中央形成决心和方略，就会迅速下达地方，在全社会形成令行禁止的步调；而美国是一个分布式的发散体系，虽然有联邦政府居高临下统一协调，地方上依然具有相当的自主权。支持美国这种松散体系的人说，没有中央政府的垄断一切，美国的50个州，会表现得象50个创新实验室，能够在各自的地盘上发挥聪明才智，如果有证明行之有效的好举措，可以被联邦政府接纳并在全国推广。

但是在对付全球流行病问题上，美国这种各自为政的体系是否依然行得通？50个州到底是50个创新实验室，还是一个州成为超级传染者然后把全国拉下水？

在3月28日疫情的最高峰，特朗普总统放出风来可以对大纽约三个州实行武汉湖北式的“封城”，遭到纽约州长科莫的怒怼，说此举是违法的，简直就等同于中央对地方宣战，他将誓死不从，总统听闻后也就顺势后退。当然，现在评估假想中纽约“封城”的利弊，为时尚早。

天下大疫，制度是分还是合？有一个人对这个问题有深切的体会。

这个人名叫Ron Klain。2014年，美国应对埃博拉病毒大流行有一个混乱的开局，共和党对奥巴马团队各自为政的抗疫举措不满，参议员麦凯恩说：我们需要一个能拍板和负责的人。于是奥巴马任命这位Ron Klain担任埃博拉疫情领导小组组长，Ebola Czar。

由于埃博拉病毒的高致死率和低传染力，控制疫情的关键在把病毒扼杀在源头和襁褓。美英两国开始联手向疫情肆虐的西非地区派遣医疗和公卫人员支援。如前所述，美国的医疗体系是发散式，Ron Klain的工作非常难做，基本是到处求爷爷告奶奶的状态。有一天他给各州的公卫办公室打了一圈52个电话，终于拼凑了一只50人的援外医疗队整装待发；晚上Klain和英国的埃博拉负责人电话碰头，对方说他给NHS（英国国家医疗服务体系）的头头打一个5分钟电话就调动了60人，因为英国医疗也是自上而下的举国体制。一时间Ron Klain觉得作为一个美国人他感到很渺小。

离2015年的新年还有3天的时候，这60人中的一个，英国援非医疗队的一位苏格兰护士，从塞拉利昂返国后病倒，确诊感染了埃博拉。NHS工会闻讯大怒，认为政府对护士的防护不足，投票决定叫停英国医疗队的全部援非行动。而此时美国的支援力量，在 Ron Klain的协调下，还在缓慢而顽强地向疫区输送着血液。此时的这位美国Ebola Czar，又看到了自家体制的希望。

他看到，举国体制就像一列高速前行的火车，一旦有一个人拉下紧急制动闸，整个体系就停转。当然，最坏的可能就是车头出轨，那就一切不可挽回。

埃博拉疫情结束后，Ron Klain也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临行前，他给奥巴马团队打了一个报告，建议在国安会成立常驻的疫情指挥中枢：全球健康安全及生物防御办公室。这个建议融英美两家之长，保留美国发散体制善于踢逆风球优点的同时，增加了对威胁的前瞻性规划和战时的统一协调。

这份建议得到了采纳，直到三年后该机构被踢出国安会。

美国防疫的开局虽然不利，但是美国毕竟拥有强大的科技实力，不惜血本的医疗投入，加上美国人民对自家体制的强烈信心。相信美国最终能从跌倒中爬起来，尽管这将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参考资料

Why is California still waiting for nearly 60,000 coronavirus test results?

https://www.theguardian.com/world/2020/apr/04/why-california-waiting-test-results-backlog-quest-diagnostics

Officials warn that New York City could run out of coronavirus test swabs

https://thehill.com/policy/healthcare/492486-officials-warn-that-new-york-city-could-run-out-of-coronavirus-test-swabs

Trump Didn’t Like Azar’s Warnings. So He Disappeared Him.

https://www.thedailybeast.com/donald-trump-didnt-like-alex-azars-warnings-so-he-disappeared-him

Kushner: NYC Hospitals Only Received N95 Masks After ‘Friends’ Spoke to Trump

https://www.thedailybeast.com/jared-kushner-says-nyc-hospitals-only-received-n95-masks-after-trump-heard-about-shortages-from-friends

Bolton defends decision to shutter NSC pandemic office

https://thehill.com/homenews/administration/487581-bolton-defends-decision-to-shutter-nsc-pandemic-office

Why New York has 14 times as many coronavirus deaths as California

https://www.vox.com/2020/4/7/21205890/coronavirus-covid-19-pandemic-new-york-california

Coronavirus Is Coming—And Trump Isn’t Ready

https://www.theatlantic.com/ideas/archive/2020/01/now-trump-needs-deep-state-fight-coronavirus/605752/

请扫码加作者公号“北美新药科普历史网”

前文导读

 陌上美国 客观快捷的时评，和美国生活资讯。欢迎扫码或者点击开头蓝字关注。请加我们的转发工作号，微信ID: moshangUS。收藏网址：https://medium.com/@moshangUS

点击左下角“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