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面｜程然：“迷失”作为一种“积极的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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侧面

 程然

“CK2K2X”

程然作品中由私密经验转化和传递的意象实际上并非仅属于他个人经历的陈列，也并非寻求集体的普遍共识，而是与其呼应的独特个体所集合形成的公共的认知，一种由个体的独特性所导致的彼此间区别的显现，以及由“情绪的进化”所延展出的个人性的历史。

文 / 林思圻

图片致谢艺术家

以及BY ART MATTERS 天目里美术馆

“跳舞，”羊男说，“只要音乐在响，就尽管跳下去。明白我的话？跳舞，不停地跳舞。不要考虑为什么跳，不要考虑意义不意义，意义那玩意儿本来就是没有的，要是考虑这个，脚步势必停下来。一旦停下来，我就再也爱莫能助了，并且连接你的线索也将全部消失，永远消失……”（村上春树，《舞！舞！舞！》）正如羊男提出的告诫，只有不停地“舞”，身处发达资本主义社会中的“我”才能得以生存，才能自觉“我”的无数个自由的分身，艺术家程然用迷失抵抗日常，尽管跳跃的节拍随时可能踏空。仿佛一个现代社会中的落魄病人，他在清醒时跳舞，在睡梦中跳舞，也在半梦半醒间跳舞，或停留在原地，或穿透另一个异次元的空间，直到一度与他对立的陌生、彷徨和不安感从他的对面走向他的身边，成为与他并行的同伴。

程然

1981年生于内蒙古，现工作和生活于杭州。2013—2014荷兰Rijksakademie 皇家视觉艺术学院驻留，2017年创办艺术家空间马丁·戈雅生意。

程然形容自己的作品是一个勉强生存的人将眼前看到的一切全部幻想成自身的症结，是针对世界真相“病态的认知反应”，而他的视野则是“破碎镜子中一个差异的角度”。

然而，如若要通过这样的视角来反映当下的时代状况，则需要大量多元化的素材连续不断地支撑，它不仅建立在艺术家坚决持续的“行动力”基础之上，同样依附于将作品“去作品化”的创作方法。程然在小说、电影、装置、表演合作等等不同媒介之间不停地“移动”，用极致个人化的视角去照见匿名个体的经验——他想象自己可以是任何人或事物的化身，一个身处曼哈顿地下洞穴的女孩讲述着美国印第安土语的语言（《狂人日记·纽约篇》，2017年）；登山的乔治·马洛里（George Mallory）、试图穿越大西洋的荷兰艺术家巴斯·简·阿德尔（Bas Jan Ader）和出海的中国渔民逐渐失去踪迹（《奇迹寻踪》，2016年）；旅行途中搜集的票据、声音、微小的轶事、脚下奇形怪状的石头等等被搬入虚构小说的舞台（展览“最后一代”，2013年）……这些被遗忘的、甚至被忽视的命运似乎拥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他们都试图从固有的语境中挣脱，以一种“无限接近消失”的边缘姿态来面对、改造和颠覆他们曾经携带的记忆。

01

CK2K2X

除了沉浸于眼前飘渺而庞大的不可预测，我们还应当看到程然企图将庞杂事物导入个人情绪的浪漫主义野心，即一个平凡、孤独、脆弱的个体如何反向追溯自身的过程，以及他如何真正获得与世界的联系和被世界辨识的方式。

程然，《CK2K2X》，2017-2022年

变形宽银幕，有声影像，65分钟

在程然的创作中，“迷失”可以被视为一种“积极的障碍”，而“迷失”向“积极障碍”的倾斜过程则是身体和心理的双重探险。与此同时，这层障碍所带来的模糊视野也为艺术家提供了用以化解地域、时间、文化，以及语言界限的神秘路径。在程然目前于杭州BY ART MATTERS 天目里美术馆6层举办的个展“CK2K2X”中，他用大量生活的碎片堆砌呈现了一个抽象且非典型的时代面貌，它处于工业发展和技术增长的遥不可及之中，同时也在泛滥的流行文化中游移不定。艺术家在该展览中刻意回避了他本能回避的过于现实化的场景——展览被划分为“客厅”（Living Room）、“浩室”（House）、“影院”（Cinema）、“元”（Meta）4个空间单元，临时的休憩空间、被意外踩在脚下的照片背面、频繁出现的简易半透明阳光板、由手机即时拍摄的1400张照片，从现实缝隙中艰难挣脱的诗意文本等等共同构建起如谜团一般没有明确主题的星云。程然仿佛用眼睛直接代替了快门，用颠覆时空的想象剥离出当下年轻一代的生活状态。尽管它被评价为关于中国当代故事的记录，但用程然的话说，“它只是代表你的选择，甚至是无聊的一种选择，”所有人，包括艺术家，随时都可以从中离开。

“CK2K2X”展览现场，2022.5.28-2022.10.16，杭州，BY ART MATTERS 天目里美术馆

© BY ART MATTERS 天目里美术馆

“CK2K2X”展览现场，2022.5.28-2022.10.16，杭州，BY ART MATTERS 天目里美术馆

© BY ART MATTERS 天目里美术馆

“CK2K2X”展览现场，2022.5.28-2022.10.16，杭州，BY ART MATTERS 天目里美术馆

© BY ART MATTERS 天目里美术馆

影片《CK2K2X》是艺术家在最近几年耗费时长最久的作品，程然直言《CK2K2X》借鉴了安东尼奥尼（Michelangelo Antonioni）在70年代拍摄的《中国》（Chung Kuo, China），虽然策展人弗朗西斯科·博纳米（Francesco Bonami）评价安东尼奥尼所处的拍摄视角来自外部，程然则来自内部，但在程然看来，安东尼奥尼拍摄的中国仅仅只是一个起点，而他所要做的便是从各个城市中类似毛细血管的种种日常延伸出更加细腻、更加个人化和情绪化的分支。我们或许可以这样理解，程然的眼光并不全然来自中国内部，他所处的位置其实漂浮于现实视角的上空，以介于观察者和漫游者的姿态实现并延续了某种失去了安东尼奥尼意义的意义。

程然，《CK2K2X》，2017-2022年

变形宽银幕，有声影像，65分钟

无论是展览“CK2K2X”还是影片《CK2K2X》，CK2K2X实际上是一个形态可变的编码，命名本身已经为它可能承载的叙事提供了足够清晰、以及足够开放和灵活的轨道。首先，它概括了安东尼奥尼时期的中国，以拼音“Chung Kuo”的缩写显现，再者，它连接了2K这一专属于网络游戏时代的模式特征以及当下世纪2X年代的未知可能。CK2K2X提出了一个假设，它拒绝将真实空间视为绝对的体验场所。程然通过创造、模拟和复制临时性的、致幻瞬间的实验，拼凑出一系列架空历史的，无法被归类的言说体系——影像中被即兴捕捉的瞬间和无实体的声音促成了现实与虚拟之间来回切换的叙事结构，使人们在心理层面获得了某种完全异化于日常的全新角色。此外，CK2K2X中持续的漫无目的不仅意味着持续的缺失，也意味着持续的补充，无论你是否闭上眼睛，它都没有尽头，这些图像可以一直播放下去，就像影片中伴随二次元形象同时出现的旁白，“我在不同的空间中穿梭，却不需要任何时间机器。”

程然，《CK2K2X》，2017-2022年

变形宽银幕，有声影像，65分钟

02

无休止的流浪

星图            诗歌            远古

无人舱                           仰望星空

梦想之屋                        双塔

荆棘

                                    黄河之水

舞池                              大厦

树                                 剧院

产品        

                                    落叶

雾杉                              网

宋樟                              未来

                                    出神

池塘

睡莲                              露珠

                                    音符

调音师

河                                 霓虹

孤独菌                           絮语

“CK2K2X”展览现场，2022.5.28-2022.10.16，杭州，BY ART MATTERS 天目里美术馆

© BY ART MATTERS 天目里美术馆

被记录的语言也从未停止“舞蹈”。这些零散的词汇是“浩室”单元中垂直陈列的影像标题，它们仿佛被打散排布的诗歌，如呓语一般在昼夜交替之处游荡，同时与其指涉的影像一起瀑布式地向下倾泻。这些词汇和展览各影像中出现的其他文字一样，它们并不单纯以文学目的诗意化地汇集，而是借助拟人的形态逐渐形成被身体化的文本，在展览空间中自主地言语和行动。周围灯光反复闪烁，图像在复杂的替换机制下滚动变换，画面与文本正在模仿我们逃脱我们身体的方式，尝试着逃逸出它们原本的语义规定。

程然，《CK2K2X》，2017-2022年

变形宽银幕，有声影像，65分钟

程然，《CK2K2X》，2017-2022年

变形宽银幕，有声影像，65分钟

程然在最近五年行走中国大约几十个城市，大庆、中蒙、中俄以及中朝边境，火箭发射基地和野长城的山脚……这些对中国来说具有关键意义的城市在现在看来早已不过是被抛弃的，不被发现的地方。程然将这些即将消失或已经消失的废墟描述为“停滞成长的时代标本”。值得关注的是，艺术家选择这些地点的目的恰巧在于强调它不具意义的部分，并通过影像再次提取和书写它们全新的意义，程然认为，“这种全新的意义可能是一个城市对居住在它其中的人的情感，也可能是这个城市对整个国家隐含的文化或历史的尊重。”也因此，在程然的创作中，不同的影像空间所对应的场景实际上已经从一个具体的景点转化为具有核心精神的场域，它们被掏空了固有的叙事，有时缺失具体的故事情节，有时则被剥离了原始的历史语境，最终呈现以一条静谧绵长的河流、一座废弃的油井、或者森林中相互依靠的驯鹿……

程然，《CK2K2X》，2017-2022年

变形宽银幕，有声影像，65分钟

然而最终的最终，它们会以怎样的形式留存于世？程然将目光投掷到更遥远的地方，他幻想了一个可视化的介质，一个扩大了漫无目的的维度，不被时间规定的，平行于众多想象和回忆停留储蓄的空间。我们来到展览的最后一个空间“元”，像是人类最后的领地，其中尺寸可变的未来形态的吉他便是容纳我们记忆的理想场所。吉他作为大众文化中附有流浪情绪的乐器因其蛊惑性的神秘力量而使人着迷并被受以信赖，另外，数不尽的影像和声音片段被转化为可移动的数据，统统被记录在这个类似小型机房的变体之中。它既是确凿的实存，又同时带领人们走向虚幻。

“CK2K2X”展览现场，2022.5.28-2022.10.16，杭州，BY ART MATTERS 天目里美术馆

© BY ART MATTERS 天目里美术馆

03

情绪的进化

那么，除却承载这些信息碎片的容器之外，到底是什么将它们紧密地缝合，从而使它们拥有崭新的生命状态？又是什么在帮助我们更为深刻地理解周围的环境，让身处复杂社会命题中无助绝望的我们意识到我们有限存在的特殊价值？

在一方面，程然提出“情绪的细分会带来更加强烈的个人性与个体之间的区别”，他将这种情绪的细分进一步概括为“情绪的进化”，这可能也是为什么程然作品中由私密经验转化和传递的意象实际上并非仅属于他个人经历的陈列，也并非寻求集体的普遍共识，而是与其呼应的独特个体所集合形成的公共的认知，一种由个体的独特性所导致的彼此间区别的显现，以及由“情绪的进化”所延展出的个人性的历史。在另一方面，可能与长期居住杭州以及杭州特有的文人精神有关，程然在一定程度上延续了南宋时期特有的工作方法，它是碎片化以及去政治化的，通过不同的组合方式形成反精英化的创作模式。在程然看来，这种对古代南宋风骨的沿袭在其创作中扮演着极为必要的角色，它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怀旧，而是叛逆于主流的行为，在当下个人情绪的催化下，激发出既接近本能和直觉的观察，又根植于艺术史发展谱系的、流动的创作路径。

真正引起程然兴趣的并不是一味扩大关于自身建设的实践，而是如何突破自己过去的经验，以及对自己“每隔几年就可以变成一个不同的人”的期望。所以我们在程然的实践中可以清晰地看到，程然为了脱离自己对自己的掌控，几乎在每一次的创作中都以一种几近“自我燃烧”的方式投入自己临界分裂的精力与情感，对于程然来说，只有不留余地地消除自己，才能看到一些尽管微不足道、实际上却极为重要的事物。

“马丁·戈雅生意”艺术空间基本信息以及最新发布的活动状态

另外，程然通过“释放个人”而最终“去除个人”的意图也同样体现在他持续多产的个人创作与集体实践平行发展的轨迹之中。程然的作品大多偏离艺术市场的收藏逻辑，而“马丁·戈雅生意”艺术空间作为一个支持年轻艺术家的去中心化组织，一直以来都以反权威的目标持续着它的运行机制，它们无不共同面临着对立于既有艺术模式和规则的处境。当我问及程然，发展至一定规模的去中心化平台是否意味着新的权威生成时，程然肯定了这样的说法，他早已意识到“‘马丁·戈雅生意’的不断扩大必然会产生另外一种需要警惕的状态”，所以程然一直在调整它所涉及的方向，并明确表示“‘马丁·戈雅生意’不会朝着所谓成功的方向发展。”就像程然此刻正在思考如何让“马丁·戈雅生意”成为一个自主能动的、独立多元的厂牌，建立更多社群式的合作，并培养供其生长的土壤。他坚持在狭窄的空间中做尽可能自由的事，如同在渺小的“螺蛳壳”里建造“道场”，它终将向外扩散而演进为一段坚定的旋律，一种可能引发参与共鸣的、用以支撑人们一直不停歇“舞”下去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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