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为何越来越喜欢户外？

跑完一场马拉松会给跑者强烈的仪式感，登上一座雪山也会让攀登者再次加冕，其中既有开拓精神，也有巨大的荣耀。

走向户外，越来越成为新中产阶级的一种生活方式，这是物质匮乏时代的人们所不能理解的。更注重心肺功能的户外运动似乎已经凌驾于挥汗如雨的室内健身，成为一种更高级的运动消费模式。

甘肃山地越野跑悲剧发生后，近期不少越野跑活动被叫停。然而户外已经成为很多人离不开的生活，这个人群显然乐在其中，他们在追求什么？从中得到了什么？户外生活到底代表了什么样的价值观？本期北小河FM，我们邀请了3位嘉宾来聊一聊。

【本期话题成员】 

方玄昌，科普作家，资深驴友 

田非，律师，业余马拉松爱好者

李志中，基金经理，户外爱好者

大河孙，非资深驴友 

【时间轴】  

04:02 大山有天生的亲近 

09:02 路跑和越野各有乐趣 

15:34 中产阶级追逐人迹罕至之处 

21:43 坚持户外影响了周围人 

26:09 越虐越有趣 

31:43 户外的乐趣在于不确定性 

36:52 爬山是为了审视自己 

42:45 跑马是为了超越自己 

53:50 户外是一种健康的“鸦片”

【内容概览】

方玄昌：我自小是在山里长大的，城市里面小孩子还是上幼儿园的时候，我已经在山上跑遍。有时我回到老家，重新走当年跑过的那些山崖和山路，会惊讶于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

而从山里出来的这些孩子到了城市工作后，不管他是考出来的还是出来打工的，通常他们就不愿意再爬山了，他们觉得在山里待的时间已经足够多了，可能更愿意选择去健身房或者游泳等其它健身方式。

我不一样，我从很小就喜欢爬山。我觉得往高的地方爬，然后再从上面俯瞰，这种感觉是其它运动所不能替代的。

还有一个原因，小时候我跑到山上去觉得好玩，还有部分情况是干活，主要是跑到山上采草药来卖钱，采一天的草药能够卖几分钱，那个时候几分钱对我来说就是一笔巨款。而出于劳动的目的去爬山和出于玩耍的目的去爬山，感觉是不一样的。

所以我觉得农村里面出来的孩子不愿意再上山，很多时候是因为他们头脑里有着小时候劳动的阴影，因为劳动带来的快乐是很少的，而出去玩带来的快乐是很多的。我小时候即使是挑一担黄豆去安徽（我家翻过山就是安徽），空手回来，我还要刻意到山顶上去看一看下面的世界怎么样。

到了现在这个年龄，我再来爬山是因为从中获得了快乐，又超出了当年从山顶俯瞰的感觉。我在北京周围常常去三峰（鹫峰北尖-阳台山主峰-妙峰山主峰），再稍微远一点是海坨，以及河北的小五台和茶山，再远是陕西的太白山，以及青藏高原上的雪山。

这个时候我就不是去寻找从山顶俯瞰的那种感觉，而是自己一个人在山上徜徉。在北京三峰，我更多是追求速度，爬升的速度比别人快，我会从中获得一种快乐。即使没人跟我比，我比以前的自己快了，也能够从中获得一些成就感。

到西藏那边山里待个一两天，我觉得这本身感觉就很好，而且我跟很多人不一样，我是不会拍照片的，有一些人是为了拍一些照片出来能够在网络上显摆一下。当然这也是挺好的。我享受的就是自己进山在里面待着的那种感觉。

2014年8月9日，国际帐篷节在贵州平塘开幕。傍晚，一对来自贵阳花溪的驴友夫妻坐在帐篷前静静地享受静静夜空。图片：CFP

田非：方老师刚才说的这些话我都感同身受，我也是山里面长大的孩子，我是湖北恩施的，那里也有很大的山，估计比千岛湖的山还要更大。我们家是湖北、重庆和湖南三省交界的地方，界碑离我家的位置直线距离大概五六百米。所以我从小跟这种大山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

我小时候是不爱跑步的，10年前开始跑步，那是30岁的时候，在上海孩子刚出生，感觉到排山倒海的压力，有一段时间身体不舒服，经常性感冒，我觉得不行了，得锻炼。以前其实也喜欢一些球类运动，但是打球需要其他志同道合的人一起配合才行。因为在大城市很难衔接起来，发现跑步最方便。自己有一双跑鞋，随时随地可以出去跑。

一开始是很难的，最终跑起来依赖于现代科技，智能手机一些相应的跑步APP开发出来了，你可以记录自己每一次跑步的情况，看轨迹，看心率，看自己的速度，发现自己每一次比昨天都跑得更好一些，距离更远一些。这是肉眼可见的进步。

当时在上海的黄浦江边遇到很多朋友，有人就怂恿我说，你可以跑半马了。2012年11月就报了杭州半程马拉松，同时也报了12月份的上海全程马拉松。杭州跑下来1小时59分，近两个小时。第一次半马跑下来之后就感觉真的是完成了一个极限目标，很兴奋，在终点甚至有一点激动得要掉泪的感觉，然后上海马拉松是4小时26分。

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有一段时间我突然痴迷户外越野跑，首先参加了大连的百公里越野，也参加过北京的TNF越野。2015年的北京赛事遇到了极端天气，因为下雨而提前终止比赛了。我印象非常深刻的是，在阳台山的时候遇到倾盆大雨，路成了小溪，泥土夹着石头，特别滑，有些人根本就不敢下来。我有些无所畏惧，就下来了。

因为甘肃越野跑事故，今年包括6月13日的兰州马拉松现在已经明确有消息了，要延期了。现在可能唯一还在挣扎的是6月6日官厅公路性质的马拉松，还没有说要延期。这种路跑的感觉和在山里跑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各有各的特点。

2015年田非参加北京百公里国际越野挑战赛以及成绩证书。图片：田非

李志中：我是做投资的，平时坐办公室比较多，一开始其实对爬山、跑步特别不感兴趣，觉得这种活动枯燥。某次方老师说带我去爬一次山，我就想每天看大盘不离电脑，一周5天很累，注意力特别集中，周末放松一下吧，就爬了一次山。当时觉得没什么意思，很累，但是尝试过几次以后，发现自己的速度越来越快了。

我当时目的主要是为了放松，但逐渐就发现这个还挺有意思的，但我本身不喜欢跑步，因为在城市里跑步没有特别好的环境。

另外我对自然风光比较痴迷，我经常开车出去新疆、西藏，包括去美国的西部地区。比如新疆，我觉得你去一次就感觉到全世界各地都去过了，它地方特别大，相当于内陆的十几个省，有湖泊、草原、雪山、沙漠、戈壁，基本你能想到的地球上的风光它都有。

为什么越来越多的中产阶级喜欢户外？之前已经发现，美国、英国这种发达国家人均可支配收入到了5000美元的时候，户外活动就会爆发。我记得中国超过这个门槛的时间大概在2014年，目前肯定是远远超过了。最近这几年，城市里中产工作压力大，生活压力大，他们越来越多倾向于户外，一开始人们还是简单旅游跟团，但一线城市这些中产基本脱离了旅游团这个阶段，选择自己做一些户外活动。

现在我身边这些人一到了长假，基本上都去无人区，一般都在青海、西藏。一方面是现在大家生活条件好了，有条件开车往那边跑；另一方面是那边人确实也少，更能释放自己心理的压力，你去人山人海的地方会影响心情。

去年疫情开始后，有一段时间北京周边有些山也不让上了，周末整个人特别没劲，像生病了一样；周末要是跑上一次，第二天虽然有点累，一下就复活了。接下来这4天的状态会特别好。

2018年10月1日，北京门头沟北灵山，驴友徒步进山扎营。图片：CFP

方玄昌：我在上一期播客谈到过，参加户外和不参加户外，整个人的生命状态是不一样的。我这样说有充分的证据。我看到周围很多同事和朋友，有一些人是从来不到户外去的，基本上就是办公室和家里两点一线，偶尔去一下健身房，那个状态我都是看得到的，在健身房里面出来比在办公室里面始终坐着就要好很多，而跑到户外去的这些人比健身房出来那些人状态又要好很多，差距非常明显。

田非：我非常有感触，我跑步10年，影响到了经常在一起的几个朋友。第一个是我现在的老板，他2015年左右在生活上遇到一个大的挫折，整个身体状态不太好，心理状态也不好，我当时不知道怎么劝解，就劝他去跑步，跑完之后，他整个人就放松很多。这是肉眼可见的，而且他从此之后也跑步了，且效果比我还好，虽然成绩可能没有达到我的水平。他现在是接近50岁的年纪，但自我感觉是有史以来最好的状态。

另外一位朋友也是 50岁左右，也是因为我的影响喜欢上了跑步，虽然跑步成绩也不怎么样，但是他不仅仅自己跑，还带着孩子一起来，孩子的身体状态非常好。他本来已经过上半退休的生活，因为有跑步，加上周末爬山，他的生活变得非常充实，整个状态很快乐。运动会让你变得年轻，这从侧面反映出大家为什么都喜欢户外这个事儿。只要你参与进来了，应该就会有肉眼可见的好处。

大河孙：户外生活能让人更年轻，这个是我能感觉到的。我爬山的生涯，跟方老师密切相关。第一次是2010年去小五台，那个时候我很有自信，觉得是在我们老家河北太行山那边。其实那个时候完全没有爬山经验，临时买了个登山包穿着牛仔裤就上去了。我们雇了一辆车，凌晨三四点的时候到小五台山脚下，天还很黑就开始爬。很快我就后悔了，后来不光是走不动，那种体验跟老家的山完全不一样。最后惭愧的是我背包也背不动了，让一个小姑娘帮我背着。

我那时候二十八九岁，后来又去了好几次小五台，一共可能爬了六七次，去年爬的时候状态已经好很多了，在我的同龄人或比我更年轻的人里边算不错的。也就是说，随着年龄的增长，在户外运动上其实还更有实力了，这种感觉很明显。

方玄昌：我喜欢把很多不愿意参加户外的人带到户外，因为从自己的经验来说，把这些朋友带上户外，他们是不会后悔的。还有一个人是王晨光，他从美国回来，也是没有爬过山的，第一次我就把他带到小五台，下来之后他就爱上爬山了，因为他觉得确实很有趣。小五台风景确实很好，对于一个刚刚入门的驴友来说，风景对他的吸引力是很重要的。

李志中第一次爬山没有特别好的感觉，没有找到快乐，因为那次是没有什么风景可言的。但最后我们到户外所找到的乐趣，风景只是其中的很少一部分。

有的时候在户外，尤其是虐的环境，其实是另外一种享受。我们通过虐的过程后会获得另外一种收获，这个收获是很难用语言来表达的。

户外还有一种吸引力就是它有无限的可能，未知的可能在前面等着我们，几乎每次这种高强度的户外都会给你一个惊喜。

大河孙：一般的好的风景都是雷雨之后，这是爬小五台的一个经验。

方玄昌：我们遭遇雷击的那次看到一次日落，也是迄今为止我所看到日落里面最壮观的。

我所遇到的最经典的案例，是在西藏南迦巴瓦那边。我们过去的时候一直在下雨，然后在我们到“鬼头”（峡谷豁口）那个地方停下来还没有10分钟，突然一阵风吹过来，把所有的雾吹散了，露出了南迦巴瓦不可思议的一道风景。我看到了一层层的风景：顶上是南迦巴瓦，那个时候倒不是金色的，而是白色的，下面是一层雾，雾下面是一层冰雪，冰雪下面就是有点蓝绿色的云杉林，颜色比较怪，再下来是高山草甸，有很多类似青稞之类的植物，再下面一层是当地老百姓的红蓝相间的板房，再下面是成片的油菜花，最下面是雅鲁藏布江。

回来之后，别人问我南迦巴瓦风景究竟怎么样，我说只能这样跟你形容：我们以前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但看到南迦巴瓦的那一瞬间，我就说天堂是不可能有这么美的。他们藏族人也说，你看到的风景在这个地方偶然会出现，但很多藏族人一辈子都没有看到过。我当时还把它摄像下来了，很可惜的是后来手机被人偷了。

大河孙：总的来说户外给人的体验是不一样的，就像说小五台山顶喝白酒，还是矿泉水瓶里的这种白酒，就觉得美得不行。其实你要在城市里这样喝可能就觉得不怎么样。在户外你煮方便面吃都觉得挺好吃的，这是在城市生活没法体验的。

去小五台跟去景点最大的区别是，你去某个景点，感觉景点其实跟你没什么关系，除了人多，只是感觉去过而已。但是你爬一次山，尤其是很虐的一次活动的话，那种感觉是每一步走下来感觉山跟你都有很大的关系，我在丈量这块土地，丈量完了它就跟我有了记忆深处的关联。虽然我不能占有它，但是大山是我的一部分，那种感觉特别强。

方玄昌：整个过程会像烙印一样刻在你的生命里面，成为你生命的一个组成部分，而去景区是不会找到这样的感觉的。

田非：我们这种追求身体极限的，可能跟甘肃白银悲剧关联度更高。实际上以我参加几次百公里越野的经验来说，这些赛事的风险实际上是可控的，这次的情况是各种因素交织在一起造成了悲剧，导致现在户外的这种比赛一下子被浇了一盆冷水。

本来我6月23日报了一个河北兴隆天子山越野赛50公里的赛事，我们有好几个人说周末都要到三峰去拉练，不就是想去在天子山跑好一点吗？今天已经收到消息了，停了，什么时候恢复不知道。但是我觉得这个事情是停不下来的，这是经济规律决定的，是无法改变的一个趋势。

方玄昌：任何一个人你只要走几次野山，从此就不会再离开户外了。有一些活动，比如赌博，可能大家觉得这个东西尽管吸引力很大，但对身体有害，对家庭有害，对社会有害，他可能就会强行戒除。

但你进山里面去跑，总的来说是没有太多危害的，它总会有一定的风险，但风险总的来说可控。这种户外的热度很难降下来。

5月22日当天的甘肃白银山地越野比赛现场。图片：黄河石林大景区微博

大河孙：这个可能是有新的价值观。王石登上珠穆朗玛峰，媒体就追捧说商业越成功，越高度自律，是一种高级的境界。也有人说登山代表着一种开拓精神，同时它又带给人一种一览众山小的气势。

方玄昌：其实有的时候登山后的感觉并不是居高临下看别人，也不是居高临下来看世界，而是居高临下看自己。这听起来好像有点鸡汤，但其实真是这么一回事。我们在经历特别高强度的运动之后，完成了大部分人不能完成的户外运动之后，回来之后才会真正发现原来自己的体能比想象的要好很多，这就是对自己居高临下的一种审视，而这种审视常常会让自己获得更多的自信，心态会更好，并且会把一些不起眼的小事、原来可能还会去争一争的那种鸡毛蒜皮的事，都会放开了。我觉得一个人登山之后，心胸确实会变得更宽广。

田非：户外真的是认识自我的过程。从2012年第一次跑马到2019年的北马，这一段时间我的马拉松成绩一直是在4小时上下浮动，快的时候是3小时59分，慢的是5个小时，基本上就是一个跑渣的水平。2019年北马之前，夏天跟朋友们一起进行了比较密集的训练，包括间歇跑以及强度训练。2019开始跑的时候就跟着一个比自己平时水平高一丢丢的朋友一起跑，一下子就跑进了4分50秒的配速。跑到半程之后，我这个朋友居然不行了，我还可以继续维持配速，跑到30公里，农大后面那条跨京藏高速路有座桥，是上坡，那是大众选手撞墙的地方，那个地方是个补给点，绝大多数选手都会在那里停下来吃喝，然后走上桥去，绝大多数人崩就崩在这个地方。我到补给点的时候，很快速喝了一杯水，就直接上桥，发现自己没有问题，然后就跑过去了。

我发现自己竟然可以跑进3：30，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不可思议的结果。在最后5公里的时候我冲刺了，应该是到了4分40秒的配速，那时基本上所有的人都疲惫不堪，速度降了下来，只有我一个人在加速。最后那5公里，估计至少超过了三四百人，一路超越带给自己的那种成就感非常强烈。

去年年底的时候，接着3个周末我跑了杭州、成都和千岛湖的马拉松，杭州成绩是3:15，成都因为是背靠背最后居然跑到3:13，去跑千岛湖的时候，因为爬升稍微大一点，难度高一点，最后看肯定破不了自己的纪录，就很悠闲地跑到最后，差不多4个小时。

我觉得现在有了这个成绩之后，感觉如果自己再怎么努力一下，估计进3:10。这个可能性是极大的。咱们不跟别人比，都是给自己奖励。

方玄昌：有人问过我，你为什么老跑到这种地方来？我说爬山其实就是一种健康的鸦片，它给你带来的那种上瘾跟抽鸦片应该是可以相提并论的，但它是很健康的“鸦片”，是只有好处的。安全性可控的前提下，它真的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有一次《中国新闻周刊》一帮同事走小五台，那一次好几个人走崩溃了。东沟出来的时候，文化版编辑黄艾禾下山的时候就抱怨说“我为什么要到这个鬼地方来”“为什么要参与这样的活动”？但等上车往回走的时候，她就问，我们下一次什么时候来？不到一个月，她又上了小五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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