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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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南方都市报》总结当年歌坛,所有声音都指向一个名字:刀郎。
唱片时代已至黄昏,内地歌手专辑销量很难超过10万张,刀郎的专辑算上盗版,卖出超过一千万张。
从南至北,自海边到高原,饭店、出租车、沿街商铺的音响里都响着同一个高亢却沙哑的声音,飘着同一场雪。
20年后,雪还没来得及下,刀郎的演唱会先行一步到来。
首场线下演唱会定在成都,刀郎的家乡。开唱当日,现场水泄不通,座无虚席。
但刀郎老了。
戴着棒球帽的神秘男人,脸上已全是岁月的痕迹,头发没了,身材也有些发福,嗓音还是熟悉的粗粝。
他开口唱歌,台下人流下眼泪。有人哭远去的青春,有人哭中年的沧桑,有人哭相遇,有人哭重逢。
台上的刀郎也哭了。那些沉寂、压抑、误解在眼前历历在目,终于有人听懂了他。
距离刀郎上一场演唱会已经过去11年。8月底,几乎没有任何预热与宣传,刀郎线上演唱会突然开唱。演出的场地定在四川资中,刀郎儿时的家门口。他穿着黑色T恤衫就上了台,没有演出服,没有化妆,没有伴舞,没有嘉宾,没有道具,一个人站在台上,唱了整整三个半小时,39首歌。他的嗓音依旧沙哑高亢,说话时却有些内敛深沉,“前面这条江就是沱江河,我小的时候经常弹着琴,对着这条河唱歌,我把河水当作我的观众,幻想自己在家门口开演唱会,没想到今天这个梦成了真。”数据显示,超5200万人次看过这场演出,点赞数超过6亿,打破了之前由周杰伦创下的视频号演唱会纪录。演唱会开通了打赏功能,但每人最高只能打赏10元,演唱会开始前就注明,这些钱都将捐给新疆儿童。有人听完演唱会,激动地喊出:“欠刀郎一张门票。”线下演唱会第一站定在成都,四川娃刀郎出走半生,归来对着座无虚席的观众,忍了又忍,还是流下眼泪。他有些不好意思,但实在情难自抑,“看到你们从各个地方奔赴而来,北京、华东……湖北重庆的大巴车也有好多,特别是一唱那个老歌,好多事情历历在目。”“说实话真的感谢大家,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看到下面,好多熟悉的面孔。”说到这里,他再次哽咽。人群中有个熟悉的人,知名刀迷税淑章。2004年,刀郎火遍大江南北,她在成都双流机场送给刀郎一瓶包装简陋的五粮液,对他说:“这个酒跟你一样,没得包装,没得宣传,却很受大家的喜欢。”今年,税淑章87岁,刀郎的声音陪伴了她20年。5月份,税淑章老伴去世,刀郎妻子给她打来电话慰问,还和刀郎一起送了花圈。说来有些难以想象,但刀迷与刀郎的关系,确是出乎意料的紧密。官宣后,演唱会门票瞬间售罄。一些60后中老年粉丝,为此专门下了抢票软件,网上还散落着年轻人们“怎么才能帮我爸抢到票”的求票信息,比自己看演唱会还要积极。10月份的南京场,有网友进场时偶遇两位盲人夫妻,男人抢了票,夫妻俩从苏州赶到南京,其中辛苦与满足,难以说尽。若问他们为什么要来听演唱会,他们的答案只有一个,在歌里听到了自己。从2012年开始,刀郎就计划写一套中国民间传统文化的“流行音乐三部曲”。打磨近8年后,他推出专辑《弹词话本》,2023年,再推出《山歌寥哉》。在他的概念中,山歌不仅是歌,更是民间的喜怒哀乐,男女欢爱、善念罪恶、理想现实都能在经久流传的曲调里,找到映射。“越是性情坦荡的地方,山歌越是响亮。那些真实的民间性情之响,会化成每个时代的‘山歌’。”他生在艺术世家,父母都在县文工团工作。刀郎记得,父母经常下乡演出,日子过得朴实却也丰盛。遥远的八十年代,乡下人少有娱乐活动,每次文工团下乡,十里八乡的乡亲都聚在舞台底下,其间也有地痞闲汉。刀郎时常看到的一个场景是,台上唱着戏,台下就在打架。文工团排演了一出《珍珠塔》,中间有一段母亲寻找孩子的剧情。表演时,演员时常边唱边哭,观众悲从中来,也常眼泪汪汪。这些浓烈的感情缠绕着音乐,如丝缕般钻进刀郎的内心,有些想法已经呼之欲出。他将自己这次出走归类为“追求梦想”,和大部分普通人没有区别。“在中国有很多这样的人,他们有的是出去打工,有的是去读书考试,我呢,是出来做音乐。”他自然是有天赋的。刚到内江一周,他入职了一家歌舞厅,每月能拿到700块工资,在当时,这已经算得上收入颇丰。但内江还不够大,不足以盛下如此澎湃的梦想。没过多久,刀郎再次出走,到全国各地采风,组了个乐队叫“手术刀”,妄图解剖社会,扬名立万。年少难免轻狂,玩乐队的更是张扬。但在社会上滚了几遭,名和利没见到,黑暗与现实倒是时常碰到。小小年纪的刀郎结了婚,生了女儿,穷困潦倒之际,妻子又离开了他。直到1995年,他陪同第二任妻子去到新疆,一切迷惘都得到解答。历史上,苏祗婆将龟兹的音乐理论带到中原,新疆在刀郎心中,向来是音乐的应许之地。抵达新疆后,刀郎时常会坐着毛驴车去当地村民家里拜访。他通常会带几瓶酒,敲开当地人的家门,说自己是路过的旅人,能不能给点吃的。沙漠里的人都热情,忙把他迎进家门。待到酒酣耳热,几人载歌载舞,刀郎兴尽而归。当麦西来甫跳起来,新疆小伙们邀请心仪的姑娘跳舞,姑娘们也从不扭捏,空气中飘散着浓郁的荷尔蒙。刀郎记得,有个维吾尔族姑娘拉他一起跳舞,他害羞地拒绝,后来嘲笑自己“真不男人”。“你看到这样实实在在的人了,你听到弹波尔、艾捷克、胡西它尔出来的声音,你知道它们的区别,你听到了十二木卡姆里面的悠扬婉转的巴亚特,辉煌的拉克,热情的麦西来甫,还有激情高亢的刀郎,它这种震撼就像叶尔羌河的河水,把你整个心冲刷了一遍。”他和妻子以及两个女儿挤在不到十平方的小房子里,依旧用音乐糊口,和几个朋友开了个工作室,靠写广告音乐赚钱。说是工作室,其实也就是在小区里租了个三四十平的一居室民房,很长一段时间,工作室接到的最大一笔单子,是给麦趣尔蛋糕写广告歌。他曾在一篇文章中写当时的自己:“我们更像一个推销员,站在各种豪华的老板台前推销我们的梦,而他们,却好像是在星期天带着家人逛动物园的游客一般,用一种愉快的心情看我们在笼中表演,最后用同情的口吻安慰道:下次吧。”这天,刀郎从工作室出来,发现世界一片雪白。今年的雪晚了几天,终于来了。他下班时,雪已经下了好一会,地上铺了厚厚一层。工作室对面的二路车站下面是一所医学院,年轻的男孩女孩们在雪地里撒野。身边有人小声说了一句:“这是2002年第一场雪。”刀郎福至心灵,冲回工作室,抬笔就开始写歌。没过多久,这首歌制作出来。歌中情感直抒胸臆,歌词朗朗开口,开口第一句就是:2002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时候来得更晚一些。事实上,纵观刀郎前期的音乐,不外乎都是这样的特点,用专业音乐理论解释就是——多是五声音阶,演唱难度低,且很容易被洗脑。与刀郎同期的凤凰传奇的音乐,也多是这种节奏。只是,五声音阶本就是中国传统音律,刀郎取材自民间,找的是从土壤里长出的旋律,是真正属于普罗大众的歌声。在新疆采风这些年,刀郎写了几千首歌,但在精美的唱片时代,在R&B、韩流、欧美电子乐等曲风大受追捧的时候,这样的曲调就有些落俗了。2004年,刀郎的签约公司想要将他推向更大的世界。彼时,尽管凭借翻唱专辑《西域情歌》,刀郎在新疆已经小有名气,但新专辑的推广依旧困难重重。他们找了很久,没有唱片公司愿意发行这张专辑,直到公司老板托了朋友,才将专辑发行。刀郎的声音从南方地区传播开来,但北京市场依旧对其冷眼旁观。唱片公司的营销总监别无他法,只能带着专辑挨家挨户去到零售商店,许诺他们:只要在消费高峰期播放这张专辑,一小时内没有销量的话,将全额退赔。一个小时后,每一家零售商店都卖出了超过20张专辑,商店老板们喜出望外,更加卖力吆喝。“刀郎这张专辑,用最原始的一种销售方式,让大家认识了他。”就这样,这张正版专辑卖出超过270万张,盗版的数量保守估计,超过1000万张。有唱片公司老板看到专辑成绩,忙问如何联系刀郎,才得知这张专辑,几个月前就曾放在他办公桌上。华纳唱片的黄烽也注意到这张专辑,在广州,“从开奔驰的到坐奔驰的,都在听刀郎”。刀郎这个名字,伴随着《2002年的第一场雪》,洒向大江南北。周杰伦推出王炸专辑《七里香》,林俊杰专辑《第二天堂》也不甘示弱,其中《江南》《豆浆油条》成为热门。王心凌凭借《第一次爱的人》成为“甜心教主”,女子天团SHE唱着《波斯猫》,蔡依林使出《爱情三十六计》,还有梁静茹的《宁夏》,五月天的《倔强》,汪峰的《飞得更高》……同时,一家增值服务商找到时任华纳音乐中国区副总经理宋柯,说中国移动正在测试一种新产品,彩铃。彩铃不同于以往制作精良的唱片歌曲,仅需要不到一分钟的高潮,就足以抓住听众的耳朵。不久后,彩铃以一种摧枯拉朽的气势普及开来。2003年时,中国彩铃用户还不到200万,到2004年,这个数字变成了2000万。《两只蝴蝶》《老鼠爱大米》《一万个理由》《求佛》《丁香花》……所有的彩铃歌曲几乎都有着相同的特质:歌词直白,旋律简单,乍一听很俗,听久了谁都能哼上几句。2005年的CCTV-MTV音乐盛典,根据彩铃购买次数排名,刀郎以压倒性的胜利,获得最佳彩铃歌曲奖。于是,在当时的公众语境下,刀郎成为了彩铃音乐的代言人。彩铃歌曲销量的水涨船高,对传统实体唱片业造成巨大冲击。在此之前,内地歌手的成名路径大多是签公司、出唱片、上晚会、被颁奖。刀郎却绕过了这些按部就班的流程,凭借着互联网的草莽之气,强势进入主流音乐的世界。汪峰说:“刀郎现象是流行音乐的悲哀。”杨坤说:“刀郎的音乐很一般。”更知名的一段评价出自“音乐风云榜十年盛典”,担任评委的那英拒绝刀郎入选“十大有影响力歌手”,说:“刀郎不具备审美观点,的确我们谁都没卖过他,可是咱们不能光靠销量。”反倒是早在市场上摸爬滚打的港台歌手,对刀郎多有推崇。谭咏麟说他是“十年难遇的奇才”,罗大佑夸他的嗓子“生来就是唱歌的”,李宗盛更是为刀郎操刀制作专辑。陈小霞说,自己第一次听《冲动的惩罚》时,“感受到的不是低俗,而是态度上的诚恳”。值得一提的是,陈小霞曾为梅艳芳创作《下辈子别再做女人》,为莫文蔚创作《他不爱我》,为陈奕迅创作《十年》,写过的经典歌曲不胜枚举。更有甚者,无数演出用刀郎的名声招商卖票,钱到手了再去邀请刀郎,刀郎拒绝,演出方难以平息公众怒火,只好放出话说,是刀郎“耍大牌”“临时爽约”。有次,刀郎唱完一个拼盘演唱会,下了场却被指责“演唱会缩水”,他才知道,主办方打着“刀郎演唱会”的旗号,诱导粉丝买票。多年后,刀郎回忆这段过往,痛苦的感受依旧难以消解:“我也斗不过他们,算了,有演出我就尽量推了。”从2005年开始,他很少用手机,几乎不上网。有一段时间,他计划逃走,逃到一个没有“刀郎”的地方。他说:“我希望我的作品能够让更多的人知道,但是我真不希望我这个人,被大家知道。”车开到甘肃定县,他想着已经足够偏远,刚走下车,路边报刊亭上摆着一本杂志,封面上是他的照片,旁边五个大字:冷眼看刀郎。回到新疆,他每天开着车疾驰在500公里的沙漠公路上,黄沙漫天,天地一片安静。此刻,外界的风波还在叫嚣,消失的他被传成“过上了香车豪宅”的生活。直到2006年底,刀郎开始不满自己的生活状态。他想,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为什么要过这种躲躲藏藏的生活。他报复性地翻看网上对他的一切评价,新闻报道、娱乐八卦,每一个网友的回复都细细看过,愤怒在脑海里滚了几天,渐渐地也就平静了。《谢谢你》是他专为刀迷所作的歌。2006年刀郎生日当天,歌迷们为他送上祝福,刀郎感动不已,写了这首歌,歌词里唱着:“谢谢你,你让我可以在平凡的世界发现我自己,不管是否有阳光照耀,我依旧美丽。”这场演唱会后,刀郎挥别了粉丝,消失在娱乐圈,只留下腥风血雨的传说。刀郎带走了远去的彩铃时代,华语乐坛的流行风向悄然改变。2010年左右,网络歌曲与非主流文化迎头撞上,徐良、许嵩、汪苏泷等人脱颖而出,成为“QQ音乐三巨头”。他们的歌曲承载了90后的青春记忆,但没过多久,时代的风潮过去,几人被贬为“网络歌手”,被扫进流行音乐的故纸堆。2012年,一档歌曲竞技综艺横空出世,刘欢、那英、庾澄庆、杨坤等主流歌手坐上导师席,票选着无数昙花一现的新生代歌手。之后,选秀综艺层出不穷,“韩流”的造星风潮不知不觉占领内娱,一批批流量明星迅速走红,又迅速塌房。再到短视频崛起,粗制滥造的歌曲连连霸榜,从《学猫叫》到《早安隆回》,几乎每年都要喊一句“华语乐坛完了”。放眼望去,只有老歌翻唱的节目,扛起枯燥的狂欢。在某一档节目上,信无奈至极:“所有电视台都在做翻唱的歌,你要叫我们怎么进步,唯一会进步的就是编曲和唱功。”2020年,刀郎携带自己创作8年的专辑《弹词话本》回归乐坛。为了制作这张专辑,他在苏州生活了三年,一天要练十几个小时的琵琶。而这张凝聚着刀郎无数心血和民间精魂的专辑推出后,像是珍珠滚进淤泥堆,迅速沉没,没激起丝毫反响。直到三年后,刀郎发布新歌《罗刹海市》,熟悉的舆论再次涌来。人们这才发现,刀郎变了。那个直白地唱着“用你那火火的嘴唇”的刀郎,也开始玩起隐喻了。网友们凭借着自己的理解,将这首歌视作刀郎对过往的复仇,把他塑造成爽文逆袭男主的形象。本以为刀郎已封刀,没想到一直在磨刀。
那英、杨坤等人社交账号的留言区,随之挤满了奚落的恶评。刀郎和往常一般,没有回应那些牵强附会。后来舆论甚嚣尘上,他索性关闭了个人账号,闭关写歌去了。2024年,《歌手2024》播出后,因为国外歌手实力不俗,唱功担当那英成为前几期的最大赢家。网友亲切地喊她“英子”,盛赞她“五旬老太守国门”。而在这个向来喜欢翻唱经典的节目里,第一个大胆尝试新歌的人,是曾经被嘲讽的“网络歌手”汪苏泷。回看原本的《罗刹海市》,在蒲松龄笔下颠倒美丑的世界里,马户和又鸟为着外表的光鲜,一派狗苟蝇营。人们讥讽马户虚伪荒唐,鄙夷又鸟趋炎附势,但谁又能保证,自己不是“马户又鸟”呢?当网友还在为《罗刹海市》是否隐喻歌坛旧闻而吵得不可开交时,刀郎在专辑《山歌廖哉》的简介里写:“纵观中国传统音乐历史,是一部一曲多变的过程史,所有的产物都是中国人内心审美的本真追求。过去已载入历史,当下也将迈向历史。然历史的魅力总是伴随着神秘出现于人们的视线之内。遥远的时代客观上也许永远是个谜,因为‘未知’才会觉得其越发充满神秘性。因为迷惑,所以探究。”兜兜转转,人们从漩涡中仰起面庞,承接那场从2002年下起的雪。部分参考资料:
1、红星新闻|刀郎和他的音乐追梦人生……
2、鲁豫有约|专访刀郎3、文化视点|专访刀郎4、人民文娱|《罗刹海市》背后,刀郎的19年乐坛奇幻漂流5、红星新文化|刀郎:他们来看我的演唱会
图片来源:网络、视频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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