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洋政府不过区区十六载历史,却先后历经了15任国家元首。我并不是想表达那时候政权有多么混乱,实际上,在女色这件事情上,总统们的认知与观点,却能达到出奇的一致。十五位总统中的其中之五,比如“袁大头”袁世凯,“北洋之狗”冯国璋,“曹三傻子”曹锟……都不约而同地,拜倒在同一个美女的石榴裙下。该女子并非武则天那样只手遮天的人物,一如《大宅门》里白景琦“鹌鹑戏子猴”的贬损,她实则是一个唱戏的,在老爷们眼里,一个“玩意儿”而已。北洋以及之后的民国,政局相对动荡,文艺层面却异常绚烂。其间,诞生了好些位誉满天下的真正艺术家,譬如“伶界大王”谭鑫培,再比如“四大名旦”之首的梅兰芳……但在与谭鑫培、杨小楼、梅兰芳等名角同台唱戏时,这位女士却常常压轴。谭鑫培看到她的演出,大呼“吾其休矣。”当年《顺天时报》评选“伶界大王”,梅兰芳的票数足足落后她近6000票。梅兰芳还曾对该女子展开炽热地追求,然而,被她拒绝了……她的本名叫“刘志浩”,艺名叫“刘喜奎”,以今天的视角看,无论哪个都称不上“动听”。更何况,这个不怎么好听的名字,也早已湮没于历史的长河里。往事如昨,她作为一个“戏子”,妖艳却更有志气,她的故事应该被世人铭记。北洋以及民国时期,京城最不缺的就是豪门阔少爷,以及各类知识分子。这两类人内心或许龌龊,但表面功夫往往做得足,能够时刻保持体面与尊严。那是因为没有碰上刘喜奎,等碰到她之后,一个个都将原形毕露。北洋期间,京师有个著名的文士曰易实甫。其人的履历堪称传奇,他与张之洞、刘永福、袁世凯等等历史名人,都曾有过交集。他的大半生奔波于军旅与官场,另一方面,易实甫又才思横溢,文名藉甚,他也更乐意以文雅的诗人自居。行走了千山万水,见识过无数大世面,文学素养奇高无比的易先生,在年迈之时,曾经向全天下发布自己的毕生七大愿望:... ... ... ... ... ... ... ...如果各位有印象的话,陶渊明就写过类似的《闲情赋》。但陶渊明不过是化身为美人的竹席、被褥、绣鞋……易实甫显然更加露骨,也更为干脆,他直接指名道姓地说,自己愿意化为刘喜奎的卫生巾,愿意给刘喜奎当草纸……易实甫入京城时,年龄保守估计五十有三,而当时的刘喜奎尚处于破瓜年华。易实甫七大愿望的最后一个愿望,因此也变成了:“收作女婿丈母怜”。——老实说,想迎娶刘喜奎的愿望,虽然有点无耻,但还算有底线。为了追求到美人,他还每天必到刘喜奎的寓所一次,真可谓风雨无阻,热情洋溢。但离谱的是,易实甫一进门,就很没有底线了,他必然先大声疾呼:“我的亲娘呀,我又来了!”易实甫的举动,在当年被传为笑谈,有好事者还专门作诗戏谑:骡马街南刘二家,白头诗客戏生涯。入门脱帽狂呼母,天女嫣然一散花。在北平期间,易实甫最好的朋友叫袁克文。袁克文是唱昆曲的名家、天津青帮的帮主,当然,他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身份:袁世凯最偏爱的儿子。袁克文吃喝嫖赌一样不落,他就是典型的“花花公子”,于此同时,他又是一个绝伦的雅士。袁公子为人斯文,书画文玩、诗词戏曲无一不精、无所不爱。刘喜奎初入北京城,即被袁公子看中。某次,刘喜奎被袁世凯召去唱堂会,她的化妆间被特意安排到了袁克文的书房内。文人雅士“点到为止”的意味很明显,刘喜奎则抱着“你既敢请我去,我就敢去”的态度,装傻充愣,硬是不接这一茬。整个堂会过程中,袁克文总算保持了斯文,竟也不敢来见她。他的弟弟袁克良,就没有这么雅了。袁克良又被父亲袁世凯称作“土匪”,等袁世凯当上大总统后,袁克良负责枪杆子,专门管侦缉队。他的脾气并不好。民国初年,北京城某个戏园子有个女戏子名噪一时,袁克良听说后,二话不说带了一支部队进戏园子,把女戏子“请”进了总统府。袁三公子也爱上了刘喜奎,他曾放出豪言:“我不结婚,我就等着刘喜奎,我就等刘喜奎结了婚我才结婚。”两位袁公子之所以不敢霸王硬上弓,有一个可能性,他们的父亲也看中了刘喜奎。那次唱堂会时,当刘喜奎还在化装时,却被听差的给叫住,请进了一间陈设华丽的房间。刘喜奎进入房内,还在诧异间,忽然,门后闪过来一个铮光发亮的大脑袋。那厮赫然就是袁世凯。他想和刘喜奎“随便聊聊”,刘喜奎却好像不懂风情。袁世凯毕竟是堂堂大总统,男欢女爱的事情,你情我愿可以,太过强人所难未免就失了身份,他毕竟不能和一个唱戏的一般见识。新中国成立以前,“伶人”毫无社会地位可言。举例说明,素质高如鲁迅者,打心眼里瞧不起梅兰芳,甚至,以与他同桌吃饭为耻辱。刘喜奎祖上并非寻常家庭,民国人为其写的小传有云:“诗书之家,全县瞩目”。她的爷爷曾是工部左侍郎,父亲据说是堂堂北洋水师致远舰的大副。不幸的是,甲午海战爆发不久,“致远舰”被日军舰队击沉,舰上士兵几乎全军覆没。刘父侥幸活了下来。按大清律,所有战败的将士,都将处以极刑。为了活下去,他隐姓埋名,逃到旅顺口谋生。命运就是这么爱开玩笑。五年之后,也就是刘喜奎五岁大的时候,日俄战争爆发,但战场是在中国旅顺。刘喜奎的父亲,终究没有摆脱掉战争。各种打击之下,他一病不起,等刘喜奎七八岁的时候,父亲终于撒手人寰。他们家住在贫民区,住家隔壁有很多“童伶班”。所谓“童伶班”,就好比电影《霸王别姬》里程蝶衣小时候所在的戏班。内因是“天赋异禀”,外因是“生活所迫”,总之,刘喜奎不得已登上了戏台。九岁时,刘喜奎跟着科班来到哈尔滨,开始在道里道外参加演出。哈尔滨之前压根没有女演员,刘喜奎是头一批。——在清朝末年,刘喜奎能以女性的性别登台唱戏,某种程度上,是一种“革命”。也就是在此时,她开始与科班采取“三七分账”的形式分钱。九岁的刘喜奎已经能挣钱养家了。她打开始学的其实是“老生”(戏曲行当里指中年以上的男子),但因为刘喜奎是一个女孩子,她“嗓音高亢,殊鲜韵味”、“身材短小,无雍容堂皇之态”,可想而知,一个丫头片子并不适合演绎雄逸的男性。需要指出的是,即便由女性去唱“老生”——听着有些反人类,但这已经是巨大的让步,及至清朝末年,官方既不允许女人进戏园子,更不允许有女戏子在戏台上出现。“戏园”有些时候亦可以类比为“妓院”,所不同的是,前者要比后者高雅得多。清朝的官吏,假设去公然嫖妓的话,是有辱声誉的;假设进戏园子,逛相公堂子,则是被默许的。有一种说法,“相公”正是由“像姑”二字转变而来。不难想象,里边带着浓浓的性意味。戏园子里因此也经常上演“淫秽”的戏码。比如,京剧里有一出叫《双摇会》的戏码,它讲的是,某个书生的几位妻子,每晚通过摇骰子赌输赢的方式,决定丈夫当晚与谁同房。几人掷来掷去渐渐发生纠纷,又有几个好讲黄段子的邻居出来劝架……你永远不要低估古人编排故事的能力,通过这些充满低俗段子的戏曲,无形中满足了当时观众的性渴望。但不幸的是,几位妻子均是由男演员扮演的。他们的台词或许是奔放的,但他们的扮相肯定不够美丽。所以,观众要闭目养神地“听戏”。观众的审美自然也是割裂的,而刘喜奎的出现,恰好解决了这个难题。刘喜奎的艺术生涯无比辉煌,但真要付诸于文字,会显得无聊透顶。她起先在哈尔滨、今哈巴罗夫斯克、海参崴(后两者原本都是中国领土)等地演出,大获成功;她和“麒麟童”周信芳在上海合作,大获成功;1910年左右,刘喜奎返回家乡天津,在“夏天仙”剧场演出,终于,成为货真价实的“角儿”。“歌喉清丽,体态玲珑,望之如天仙化人,登徒子爱之弥甚。每一登台,彩声雷动,天津戏园,卑词厚币,聘之唯恐落后,亦足以见其身价矣。”身为一个女演员,刘喜奎原本主要在天津的租界内唱戏,她和那些名震寰瀛的京城大角,彼此互无往来,相互处于封闭的状态。八国联军侵华几年之后,北京重回平静,刘喜奎等这些年轻漂亮的女戏子,开始跑进了北京城。她们打破了这个平衡。刘喜奎所表现的美,是那种“活女人”的真实风韵,她的光彩夺目,自然让原本唱花旦的男性显得面目可憎;同时,也使得昔日里那些割裂开来的审美习惯,变得无地自容。所以,京城的官老爷们,渐渐被刘喜奎迷到了五迷三道。段祺瑞的侄子,每天必然去看刘喜奎,日复一日都看痴了。某日戏院散场之后,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失心疯一般,上前一把抱住刘喜奎,狂吻不止。一边吻一边还说:“心肝宝贝,我可想死你了!”大总统曹锟也爱上了刘喜奎。他则不玩虚的,派人往刘喜奎家里送白花花的银子,一筐筐的那种。如果刘喜奎就此屈服了——在那个年代,其实完全可以理解,她不过就是一个美艳绝伦的、会唱曲儿的姨太太。但有志气的她,拒绝了所有的诱惑。民国时期的政坛,你方唱罢我登场,刘喜奎的独善其身,也许是很有智慧的。但很多人不理解的是,她竟然还拒绝了梅兰芳。我们一再说刘喜奎是如何的美,把戏台上所有的男扮女装给比了下去,但梅兰芳是一个例外。作为一个男人,他饰演的旦角,竟能与刘喜奎平分秋色。在梅兰芳之前,“听青衣”(听男演员扮演的女性唱戏)与“看花旦”(看女演员的扮相),是一道截然分开的藩篱,但梅兰芳把“听戏”与“看戏”结合,两者都做到了极致。“在这娇滴滴的声音里,舞台下千百个观众不觉都停止了呼吸……性子急的男士们这时恨不能一跃上台把高力士推向一边;女观众也局促不安起来,因为她们知道演这个痛快淋漓场面的不是女性的杨玉环,而是男性的梅兰芳。”“英美公使们,也不禁紧紧拉住身边‘密赛丝’们的手,轻轻地叫一声‘汪达否’。在他们洋人面前唱京戏,本是对牛弹琴,但在这场合下,纵使是牛也要为之情思荡漾。”梅兰芳与刘喜奎认识后,两人从互相钦敬,到互相欣赏,再到彼此深爱。其间也有很多人撮合,但终究,这对金童玉女并没有走到一起。根据刘喜奎回忆录的说法,她其实也爱上了梅兰芳,但获得名气的她,同时也被盛名所累。她说道,自己总得要做出牺牲,“不肯牺牲身体,就得牺牲艺术。”刘喜奎是不肯牺牲艺术的,假设她也奢求起爱情来,果真嫁给了梅兰芳,极有可能,某些权贵会借机陷害梅兰芳。有些人肯定要怀疑,区区刘喜奎能比得上梅兰芳吗?论当时的人气,刘喜奎能比梅兰芳高6000票;论艺术成就,刘喜奎可能是“河北梆子”这一艺术形式的奠基人与改革家。——公元1900年之前,只有“山西梆子”和“陕西梆子”,压根就没有“河北梆子”这个称谓。快三十岁时,“人老珠黄”的刘喜奎,终于嫁给了某一军官。果然如她所料,该军官竟然受到堂堂民国陆军总长的嫉妒。陆军总长亲自下令,撤了她丈夫的差事,结婚不到三年,刘喜奎的丈夫竟又暴毙身亡,坊间传闻,就是陆军总长做的手脚。从此之后,刘喜奎闭门谢客,托孤守寡,基本告别了舞台。新中国成立之后,在周总理的亲自过问下——刘喜奎当年曾在天津排演过“时装新戏”,总理也是她的戏迷,刘喜奎这才出山。刘喜奎此生有几条做艺的准则:其一,不给大官拜客;其二,不灌唱片;其三,不照戏装相;其四,杜绝一切商业广告的企图。很难说,在一个商业社会,她的这几条底线,究竟是保守还是明智。总之,伴随刘喜奎的去世,她渐渐被世人遗忘。与名满天下的梅兰芳相比,她终究是寂寂无名的。这真是一段悲情又悲伤的往事。
《最闷骚的男人,写出了最风骚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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