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空间|对福柯“权力双向性”“翻转”及“规训”的再理解——《规训与惩罚》中译本献疑
李向南
引言
《规训与惩罚》(Surveiller et punir)系福柯最重要的论著之一,其传播广度与在各学科中的影响力毋庸赘言。该作品由法国伽利玛出版社于1975年初版,1992年由刘北成、杨远婴首次译成中文,并在中国台湾桂冠图书有限公司出版,后于1999年由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于中国大陆出版。刘、杨二位先生文笔流畅,不仅发扬了译者的创造性,更传神地表达出福柯文字中那种力透纸背的斗争性与反讽效果,让人读来不时拍手叫绝,于此亦能感觉到译者深厚的人文素养。
然而,在笔者看来,翻译福柯此书实非易事,一方面,作为对西方现代历史研究与形而上学历史观的挑战,福柯谱系学研究本身的目的在于让人们用一种与以往不同的角度审视主体“当下的历史”(1975 : 35),并最终使我们“不再是过去所是,不再为过去所为,不再思过去所思”(1994c : 574),因而书中充满了各种“虚与实”的游戏与意想不到的“翻转”(retournement),但这一切同时也让译者猝不及防,极易对福柯的原意产生误解;另一方面,福柯著述中出现的大量复合句式(如下文提到的多个主语从句连用、主语隔句出现的情况等),也会对译者准确把握法文原意造成一定的困扰。笔者在研读福柯该书时,从刘、杨二位先生的译文中收获颇多,但亦对其中某些内容的翻译略有疑惑,故不揣浅陋,拟从三个方面就三联中译本(笔者所据为2019年修订版,下简称中译本)的译文提出一些不同见解,以期就教于两位先生及学界方家。
一、关于“权力双向性”概念的理解
从《规训与惩罚》一书开始,福柯的研究关注点逐步转向“权力”。而福柯的“权力”分析,其重点并不在于“权力是什么”或者“为什么是权力”等问题,他关心的是权力的施展与运作,或者可以说,福柯分析的对象是“权力关系”而不是权力本身(1994c : 232—235)。在他看来,与单纯的征服关系或交易性质的契约关系都不同,权力关系本质上应具有 “永恒战斗”(bataille perpétuelle)的模式(2019 : 28)。因此,福柯的权力概念指的不是一种单向性的权力,恰恰相反,福柯认为的权力是双向的,是在权力对立双方之间不断流动着、激荡着、碰撞着的,而中译本中与该概念相关的几处译文在笔者看来有待商榷。
1. Enfin elles ne sont pas univoques ; elles définissent des points innombrables d’affrontement, des foyers d’instabilité dont chacun comporte ses risques de conflit, de luttes, et d’inversion au moins transitoire des rapports de forces. (32)(法语原文与中译的下划线均为笔者所加,以突出有待商榷之处,下同。)
最后,它们不是单义的;它们确定了无数冲撞点、不稳定中心,每一点都有可能发生冲突、斗争,甚至发生暂时的权力关系的颠倒。(28)
Univoque一词在《新法汉词典》里的含义分别是:1[哲]单义的,一义的;2[语]同音的;3[数单值的;4 [医]特征性症状。《拉鲁斯法汉双解词典》里则是:1单义的,一义的;2[数]单值的。这两部在国内使用频率较高的法汉词典都不约而同地漏掉了univoque的一个重要含义:“单向性的、单方向的、单方面的”。
在法国文本与词汇资源中心(CNRTL)的在线法法词典里,有这样一条释义:“ [指一种对应,一种关系]其中一个元素总是导致相同的关联性。”这时,univoque的反义词不再是équivoque(多义的、歧义的)而是réciproque(互相的、交互的)。法文版的小拉鲁斯彩色百科词典则较为直白:“表示仅在一个方向上产生作用的两个对象之间的逻辑关系。”在下面这个例句中,univoque作为“单向性”的含义较为明显: « En conséquence, il ne faut pas s’étonner que l’aspect économique de la coopération soit surtout de la coopération dans le domaine de la finance, qui est par nature univoque, c’est-à-dire qu’une partie donne et l’autre reçoit. »(因此,经济合作尤其体现于金融上的合作也就不足为奇,而金融领域的合作从性质上来说也是单方面的,即:总是一方付出,另一方获得。)
对福柯而言,“权力关系”是为自由留有余地的一种双向性关系,而不是自上而下、别无选择、你施我受的宰制性关系(1994c : 719-721);也只有以权力双方的相互作用为前提,才会发生冲突与斗争,进而导致“权力关系的颠倒”。综上,笔者推断,本句中的univoque并无“单义的”含义,而是“单方面的”“单向性的”。
笔者试译:它们不是单向性的。...(为节省篇幅,试译部分不再重复用以说明待商榷部分但无需改动的的原译文,下同。)
2. Ensuite, la seule manière pour que cette procédure perde tout ce qu’elle a d’autorité univoque, et qu’elle devienne une victoire effectivement remportée sur l’accusé, la seule manière pour que la vérité exerce tout son pouvoir, c’est que le criminel reprenne à son compte son propre crime, et signe lui-même ce qui a été savamment et obscurément construit par l’information. (42)
其次,这种程序运用自己全部明确无误的权威真正征服被告的唯一途径,真理充分展示其全部威力的唯一方式,就是使罪犯认罪,在先期调查所做的巧妙而模糊的结论上签字画押。(40)
译者在翻译时巧妙地将两个法文句子合为一句,避免了拖沓,但也丢失了部分原意。假如司法程序仅通过前期调查就将罪名加诸于被告头上,可是被告拒绝认罪,显然,这属于单方面的强加;只有被告认罪伏法,才能把单方面的权威变成真正的胜利与真理力量的完全施展。因而此处的univoque依然没有“单义的”含义,并非“明确无误的权威”,而是带有贬义,暗含某种“专断”的意思,即“只有我对你有权威,只有我可以对你行使权威”之义,不然很难理解福柯为何会把动词perdre(使……失去、去掉)与“权威”连在一起(是“去掉”,而不是“运用”权威)。
笔者试译:要使这一程序去掉其一切单方面的权威,并且真正构成对被告的胜利,要让真理施展其全部力量,唯一的办法,就是让罪犯认罪,在先期调查所做的巧妙而模糊的结论上签字画押。
3. Ce pouvoir d’autre part ne s’applique pas purement et simplement, comme une obligation ou une interdiction, à ceux qui « ne l’ont pas »; il les investit, passe par eux et à travers eux; il prend appui sur eux, tout comme eux-mêmes, dans leur lutte contre lui, prennent appui à leur tour sur les prises qu’il exerce sur eux (31—32).
其次,这种权力在实施时,不仅成为强加给“无权者”的义务或禁锢;它在干预他们时也通过他们得到传播;正是在他们反抗它的控制时,它对他们施加压力(28)。
福柯在前文已经提到,权力并不能为统治阶级所占有,那么“强加给’无权者’的义务或禁锢”以及“在他们反抗它的控制时,它对他们施加压力”这种明显属于单方面宰制的说法,应该不是福柯本人的意旨。福柯在人生的最后岁月中回顾其学术研究的理路,再次重申了权力关系的双向性与反抗的可能性,并强调称:“权力是一种宰制体系,控制着一切事物,没有为自由留下任何空间,这种观念不得归之于我。” 另外,我们发现,动词investir及其名词形式investissement在福柯著作中的出现频率很高,但伴随着20世纪60年代《古典时代疯狂史》时期到70年代《规训与惩罚》时期福柯思想的变迁与方法论着重点的过渡,从“疾病被健康包围”“疯癫被理性侵入”,到权力积极地投入肉体,investir一词的含义存在着由被动的、否定的“包围、围困、侵入”向积极的、参与性的“投入、投资”的明显变化,然而这一变化却并未得到诸多译者的关注,特别是早期译成的福柯作品。对福柯而言,权力不再是那种从外部横加干涉、镇压、压抑、抑制的权力,而是成为参与其中,并具有“投资、投入”等生产性质的权力。事实上,在1975年的访谈中,福柯(1994a : 757)明确否定了马尔库塞这样的“类马克思主义者们/paramarxistes”对权力“镇压”属性的过分强调,原因无它,“如果权力只有镇压的功能,如果只是以审查、排斥、封锁、压制的方式发挥作用......如果权力只是以消极的方式行使,它就会非常脆弱。” 随后在1977年1月的访谈中,福柯(1994b : 228—229)也承认在《古典时代疯狂史》一书中依然承袭了权力概念的传统意义,将之视作“法律的、禁止的、(只会)说不的、有一系列消极效应的:排斥、拒绝、封锁、否认、遮蔽等”,“然而这种对权力的构想是不恰当(inadéquate)”,这种“纯粹否定的权力概念(une conception purement négative du pouvoir)”的运用,也使得福柯对自己的第一部作品并不完全满意。同时,结合福柯身后出版的法兰西公学院(Collège de France)(课程系列书籍,我们也能发现,这种态度的转变实际上早在70年代初期已经发生,在1973—1974学年(《精神病学的权力》)的第一课,福柯就提出了针对《古典时代疯狂史》一书的三个位移(déplacement) :从“表征(représentation)”分析转向权力分析、由“暴力权力”向“微观物理学权力”的位移以及由体制方面的合法性转到权力设置(dispositions du pouvoir)的位移。综上,对中译本将investir翻译成多少有些消极性质的“干预”我们不敢苟同,或许用“赋予”(如上文“身体被赋予权力关系/le corps est investi de rapports de pouvoir”)(Foucault,1975 : 30)、“投入”等词汇更能体现福柯的想法。
笔者试译:另外,这种权力并不是一种简单纯粹地施加给“无权者”的义务或禁锢;它在他们身上投入,以“无权者”为路径和手段;权力需要“无权者”,正如“无权者”在同权力的斗争中,也要以权力对他们的控制为抓手一样。
二、关于“翻转”的核心逻辑
与“权力双向性”这个关键概念一脉相承,“翻转(retournement)”(Foucault,1975 : 67, 129, 188)与“颠倒(renversement)”(Foucault,1975 : 32, 194, 278)二字不仅频繁出现在福柯的行文中,书中大量对历史事件的描绘,也可以被看作这种权力关系“颠倒”的完美例证:在福柯笔下行刑成了节日、苦役犯铁链队变成狂欢节大游行、被资产阶级吹捧到犯罪美学天堂里的拉塞内尔(Lacenaire)竟是个告密、拉同伙垫背的“过失犯典型”等。这些出人意料的翻转,往往构成最具福柯“特色”的图景,也最能体现他本人的基本立场与态度。而中译本在下面几个例子中明显将福柯的“翻转”倒转了回来。
1. Le suspect n’était pas innocenté par sa résistance ; mais du moins devait-il à sa victoire de ne plus pouvoir être condamné à mort. Le juge gardait toutes ses cartes, sauf la principale. Omnia citra mortem. (45)
疑犯并不因经受住了酷刑而被宣布无罪,但他的胜利至少使他免于判处死刑。法官依然掌握着除了最后一张王牌以外的一切——“死亡前的一切”。(43—44)
福柯原意是,在下令施刑的法官和受刑的疑犯两者间的较量中,只要顶住酷刑,疑犯就可以实现对司法权力的翻转,因为“在下令施刑的法官和受刑的疑犯之间保存着那种较量的因素”,“如果被告’挺住’了,没有招供,那么审讯官就只能放弃指控,而受刑者便获得胜利”,而且一旦“疑犯挺住了酷刑,法官就无权对死有余辜的疑犯判处死刑”(43—44);而译文“依然掌握”“除了王牌之外的一切”给人以法官作为权力的代表,仍然在与疑犯的斗争中占据上风的感觉,明显与这种下对上的翻转相悖。另外,Omnia citra mortem这个含义为“低于死刑的一切(惩罚)”的拉丁文短语,似乎也对译者造成了干扰。
笔者试译:……法官虽然掌握着所有牌面,但是王牌没了——“疑犯被适用除死刑以外的惩罚”。
2. La protection due aux citoyens exige de mesurer les peines à l’atrocité des crimes et de ne pas sacrifier, au nom de l’humanité, l’humanité même. (93)
为了保护公民,就需要以人道的名义,根据罪行的残暴程度而不是根据罪行造成的损失来确定刑罚。(110)
《规训与惩罚》一书本身就是为了挑战监狱是惩罚的人道化这一普适性理念所作。胡水君指出,被福柯视作“人道主义”核心的“sujet”,同时具有“主体”与“臣民”的双重含义,但是在理性、契约等堂而皇之的名义下,主体却在权力运作中被塑造为顺从的臣民;而刑罚从酷刑到监禁的历史转变,在福柯看来也并非道德进步的体现,只是权力技术发生了变化。福柯对“人道主义”的翻转,往往有一种“以子之矛陷子之盾”的妙处,本句源于穆冉(Mougins)在制宪议会上关于取消死刑辩论的发言,福柯将其放在此处,制造出让那些持“人道主义”刑罚观的人无法自圆其说的效果,特别是上一句福柯还不无揶揄地写道“有意思的是,《社会契约论》的原则可以用于支持古老的罪行与惩罚的残暴相当关系/correspondance d’atrocité”(110),不可能下一句就态度大变,而译文则没有体现其中的逻辑。
笔者试译:为了保护公民,就需要以罪行的残暴程度来确定刑罚,而不是以人道的名义来牺牲人道本身。
3. De là une utilisation des faits divers qui n’a pas simplement pour objectif de retourner vers l’adversaire le reproche d’immoralité, mais de faire apparaître le jeu des forces qui s’opposent les unes aux autres. (296)
因此就出现了一种对社会新闻的使用方法,这种使用不仅旨在把对道德败坏的谴责回敬给对方,而且还要揭露反对势力的把戏。(315)
福柯(1975 : 295—296)认为,虽与其他同时代人对犯罪美学的赞同有着表面上的一致性,但以《法朗吉》为阵地的傅立叶主义者们在反刑罚论战中的表现却是为了“另外的斗争”,而且“比别人走得更远”。如福柯所举,在对德拉科隆日(Delacollonge)案与埃利拉比德(Elirabide)案的评论中,傅立叶主义者们本身就和同司法权力斗争的“反对势力”站在一起,不大可能揭穿自己的“把戏”;《法郎吉》并不把重大犯罪看作“怪胎”,而是当成“被压抑者的必然回归与抗争”,非法活动也不再被视为“社会边缘地带的必然产物”,而是“从战场中心传来的低沉轰鸣”(1975 : 296),在这一点上,读者可以感受到福柯的赞许态度。另外,从字面含义上说,“ jeu des forces ”也并无“把戏”的含义,而是指“力量间的游戏、博弈”。
笔者试译:其目的不仅在于把对道德败坏的谴责回敬给对方,还要将相互对立力量间的博弈显现出来。
4. Que la bourgeoisie parisienne ait fait fête à Lacenaire, que sa cellule se soit ouverte à des visiteurs célèbres, qu’il ait été couvert d’hommages pendant les derniers jours de sa vie, lui que la plèbe de la Force, avant ses juges, avait voulu mettre à mort, lui qui avait tout fait, au tribunal, pour entraîner son complice François sur l’échafaud, il y a à cela une raison : on célébrait la figure symbolique d’un illégalisme assujetti dans la délinquance et transformé en discours-c’est-à-dire rendu deux fois inoffensif ; la bourgeoisie s’inventait là un plaisir nouveau, dont elle est loin encore d’avoir épuisé l’exercice. (290)
巴黎资产阶级应该为拉塞奈尔盛宴诀别,他的牢房应该对显赫的来访者开放,他在生命的最后几天应该看到赞扬(在法官要处死他之前平民囚犯已经要求处死他,因为他在法庭上的表现无一不是要把他的同谋弗朗索瓦送上断头台),上述的一切有一个理由:正在受到赞美的是一种非法活动的象征形象,这种非法活动保持在过失犯罪的界限内并转化为话语,也就是说,是双重无害的;资产阶级为自己发明了一种新的享乐,他们至今仍乐此不疲。(309)
首先,在这个超过100个单词的长句子里,福柯接连使用了三个由que引导的名词性与两个修饰lui的形容词性从句,给人以大气磅礴之感;但名词性从句中谓语的虚拟式用法可能对译者造成了误导,使其将之理解为并未发生但却“应该”发生的事情,不过考虑到这三个从句里面的谓语均为虚拟式过去时,足以表明这三件事情(“ait fait fête”“se soit ouverte”“ait été couvert d’hommages”)已经发生,不宜译为“应该”。其次,faire fête à qqn这个固定搭配并非“为某人设宴”,虽然faire la fête有“庆祝”之义,但faire fête à qqn则是“(热情地)欢迎某人”的意思(例如Les vieilles demoiselles du bourg me faisaient fête是“镇上的老姑娘们都来欢迎我”而不是“镇上的老姑娘们为我设宴”),且在相关史料中也并未发现有人提到过任何诀别宴。再次,福柯为何在此使用三个虚拟式主语从句,而不是像下文以“他/lui(拉塞内尔)”引导的两个形容词性从句那样使用直陈式?从语法角度看,连词短语que... que...引导的让步从句(从句用虚拟式),表示“...也罢...也罢”,“不管...还..”(毛意忠:379),与后面使用直陈式形容词性从句构成一种虚实对比,而这种对比又恰到好处地反映出福柯的真实意图:作为“犯罪美学典范”的拉塞内尔,只存在于权力构建的某种“理论与美学”的表征中,他的各种“事迹”,不过构成了资产阶级为自己发明的一种“新乐子”;拉塞内尔的真实面目则是个“过失犯的典型”,是一个狱友因为怀疑他是警察安插的探子而欲将其置之死地的人,是知道自己被判处死刑却还要竭力把同伙拖上断头台的人[中译本“送(坏人)上断头台”有一种肯定意味,而法语原文“entraîner”则是“拖、拉同伙垫背”的意思,带有贬义]。最后,正是因为这样,福柯才能在下文指出“上述一切的原因”是“非法活动受到了双重的无害化处理”,而真正的非法活动(如菲埃希暗杀案与里维埃弑母案)则被拉塞内尔的光环所遮蔽,骇人听闻的铁链队“大游行”被过失犯罪所取缔,以至于非法活动仅仅剩下某种“犯罪的形而上学”,抑或是昆西笔下的犯罪美学。这正是福柯所揭露的非法活动与过失犯罪间的“圆舞(la ronde)”,是犯罪话语与关于犯罪的话语的“圆舞”(1975 : 90),更是权力与知识之“圆舞”。很明显,福柯的书写是对拉塞内尔这个历史人物在价值判断上的彻底颠倒,但中译本译文却把福柯的“翻转”又倒转了回来。
笔者试译:纵使拉塞内尔在巴黎资产阶级那里受到吹捧,他的牢房曾向显赫的访客开放,在生命的最后几天备受膜拜;他,却是一个贫民们在法官判决之前就欲将其置于死地的人;是一个在法庭上竭尽全力,要把同伙弗朗索瓦拖上断头台的人。这一切背后的原因是:人们所称颂的,是一种非法活动(illégalisme)的象征形象,这种非法活动同时被限定在轻罪(délinquance)范围内,且已转变为话语——也就是说,是双重无害的。
三、关于“规训”概念相关论述的理解
刘、杨两位先生创造性地将discipline翻译为“规训”,已得到中文读者的广泛接受。具体到书中discipline一词的翻译,刘北成先生(福柯 2019:351)认为“如果是单数,则一般译为’规训’,如果是复数则一般译为’纪律’”。笔者赞同这种处理,“规训”一词较之于“纪律”也的确更能体现“权力”与“知识”的结合与运作,但是否遇到复数disciplines就一定翻译为“纪律”,则需要结合上下文具体对待。另外,在涉及“规训”概念的相关论述中,中译本译文也存在一些尚可商榷之处。
1. Le pouvoir disciplinaire en effet est un pouvoir qui, au lieu de soutirer et de prélever, a pour fonction majeure de « dresser » ; ou sans doute, de dresser pour mieux prélever et soutirer davantage. Il n’enchaîne pas les forces pour les réduire ; il cherche à les lier de manière, tout ensemble, à les multiplier et à les utiliser. (172)
规训权力的主要功能是“训练”,而不是挑选和征用,更确切地说,是为了更好地挑选和征用而训练。它不是为了减弱各种力量而把它们联系起来。它用这种方式把它们结合起来是为了增强和使用它们。(184)
福柯将本句放在《训练的手段》一章开头,有着开宗明义的作用。soutirer一词并无“挑选”之意,而是一个有“骗取、诈取”含义的贬义词;prélever是“从中抽取”而非“征用”;enchaîner本义是“加上锁链、用铁链锁住”,此处引申为“控制、束缚”。
笔者试译:规训权力是这样一种权力,它的主要功能不是诈取和抽取,而是“训练”;或者更确切地说,训练是为了更好、更多地诈取和抽取。它给各种力量套上枷锁不是为了将其削弱,它约束它们是为了使其增殖并加以利用。
2. Dans une société où les éléments principaux ne sont plus la communauté et la vie publique, mais les individus privés d’une part, et l’État de l’autre, les rapports ne peuvent se régler que dans une forme exactement inverse du spectacle (218) ;En somme substituer à un pouvoir qui se manifeste par l’éclat de ceux qui l’exercent, un pouvoir qui objective insidieusement ceux à qui il s’applique ; former un savoir à propos de ceux-ci, plutôt que de déployer les signes fastueux de la souveraineté. D’un mot, les disciplines sont l’ensemble des minuscules inventions techniques qui ont permis de faire croître la grandeur utile des multiplicités en faisant décroître les inconvénients du pouvoir qui, pour les rendre justement utiles, doit les régir. Une multiplicité, que ce soit un atelier ou une nation, une armée ou une école, atteint le seuil de la discipline lorsque le rapport de l’un à l’autre devient favorable (222).
当一个社会的主要因素不再是共同体和公共生活,而是以私人和国家各为一方时,人际关系只能以与景观相反的形式来调节(233);总之,用一种秘密地把自己的对象客观化的权力取代那种表现在权力行使者的显赫之中的权力;形成一套关于这些个人的知识体系,而不是调动展示君权的炫耀符号。简言之,各种纪律是这样一些细小技术发明的组合,这些技术能够通过减少权力的不灵便之处来增加人群的有用规模。而为了使人群变得有用,就必须用权力控制他们。不论是在一个工厂里还是在一个国家里,不论是在一支军队中还是在一个学校中,人群达到了一种纪律的门槛时,人际关系就变得令人满意了(237)。
这两处的“关系/rapport”都没有“人际关系”的含义,第一句中的les rapports对应的是前文私人与国家的关系,第二句里le rapport de l’un à l’autre指的是哪两者的关系则需要反复推敲。我们看到,紧接着划线句子的上一句话里出现了“增加”与“减少”两个相反的运动,要增加的是“人的集群所带来的规模效应”,要减少的则是“权力的弊病”,而能够让成群的个体带来规模化增益的同时又减少权力弊病的各种“细微技术发明的组合”,正是福柯对“规训”的定义。这句话关涉到福柯对核心概念discipline的界定,也在某种程度上构成了支持刘北成先生将其译为“规训”而非“纪律”的原因,然而令笔者所不解的是,此处两次出现的discipline均被译为“纪律”(第一次是复数,第二次是单数),而非“规训”。
其次,此处“二者”的关系是不是“个体集群所扩大的增益”与“权力弊病之减少”间的关系呢?考虑到la grandeur是阴性,而les inconvénients是阳性复数,在语法上决定福柯后面不能使用le rapport de l’un à l’autre(l’un是阳性单数)。排除了作者犯明显语法错误的可能性之后,我们认为需要再向上追溯一句,此处清晰地出现了单数的阳性名词pouvoir(权力)与savoir(知识),前半句谈权力的置换,后半句则是知识的形成,而正是权力与知识两个核心因素的交织与运作,构成了现代规训铺展与渗透的条件。据此,我们推测,此处“二者间的关系”指的就是前文“客体化权力”与“关于权力应用对象的相关知识”这二者间的关系。另外,lorsque从句的逻辑关系也被颠倒,应该是先有lorsque从句的发生,才有前面主句的发生。
笔者试译:二者间的关系只能以与公开场面相反的形式来调节;简言之,规训就是这样一些细小技术发明的组合,这些技术能够通过减少权力的弊病来增加人群的有用规模……当客体化权力与关于权力应用对象的知识二者间的关系变得有利时,个体的集群就达到了规训的门槛。
3. Et cela en faisant jouer l’un par rapport à l’autre les deux registres où il se déploie : celui, légal, de la justice, celui, extra-légal, de la discipline; (308) Rigoureuse économie qui a pour effet de rendre aussi discret que possible le singulier pouvoir de punir. (309)
它是通过使两个领域相互对抗来实现这一点的。这两个领域是法律的司法领域与超法律的规训领域;(333)这里有一种严格的经济机制。它具有极其谨慎地提供统一的惩罚权力的功效。(334)
在本书最后一章,福柯以梅特莱教养所为典型,对“监狱体系/système carcéral”或“监狱连续体/continuum carcéral”进行了论述,揭示出司法领域与“超法律的”规训领域相联合,进而造成的“监狱体系”远超合法监禁的延伸,以及这种联合对“惩罚权力”的遮蔽。对福柯(1975:310)而言,问题不在于“在大革命前后,惩罚权力如何获得一种新的基础”,而在于“民众是如何被造就得能够接受惩罚权力,更简单地说,民众如何在受到惩罚时,去容忍这一点”。与人们的常识相反,福柯指出,契约理论只能通过虚构一个司法主体(该主体将他拥有的对他人的权力赋予他人行使)来回应这个设问,而实际上,“是使规训权力与法律权力相沟通,并从最轻微的强制毫不间断地延伸到最严重的刑事拘留所形成的巨大的监狱连续体,最终构成了与这种与惩罚权的虚幻让渡(cession chimérique)相反的、技术性的、真实的、直接物质性的对偶物”。这种具有迷惑性的“关联”与“沟通”,最终让人们相信惩罚权力是自然而正当的。l’un par rapport à l’autre没有“相互对抗”的含义,而是刚好相反,是“相互间的联系”;économie除了“经济”的含义外,也有“布局、结构”之义,多用作书面语,此处的含义应该更偏向后者;discret此处不作“谨慎”解,而是“低调、不引人注目”的意思。
笔者试译:它是通过两个领域的相互联系来实现这一点的;这种严密的结构具有使惩罚权力变得尽可能隐蔽低调的功效。
4. Comment les disciplines et le pouvoir qui fonctionne en elles pourraient-ils apparaître comme arbitraires, alors qu’ils ne font que mettre en action les mécanismes de la justice elle-même, quitte à en atténuer l’intensité ? Alors que si elles en généralisent les effets, si elles le transmettent jusqu’aux échelons derniers, c’est pour en éviter les rigueurs ? (309)
当纪律与在纪律中运作的权力完全运用司法本身的机制时(甚至是为了减轻这些机制的强度),当权力的效果被统一起来,权力被传送到各个层面,从而使它可以避免过分严厉时,纪律与权力的运作怎么可能显得是专断的呢?(333—334)
首先,由于上文一直探讨的都是规训与规训机构,此处法文用的虽然是复数的disciplines,但硬要译成“纪律”的话,会造成某种行文上的断裂,让读者有突兀感;其次,福柯用alors que引导的两个连续的反问句,对上文提到的规训领域与司法领域联手造成的迷惑性表达了强烈的质疑与批判,但在译成中文时却被压缩成了一个问句,其原本的气势多少有所丧失;最后,考虑到福柯(1975:309)在下一句话总结时写道,“监狱的连续性与监狱形式的普及,为规训权力的合法化提供了可能,也让其得以摆脱它所包含的任何过分或滥用的因素”,第二个问句里面的“si”或可被理解为表原因的“之所以”,而不是表假设的“如果”。
笔者试译:规训与运作于其中的权力如果仅仅是让司法机制本身发生作用(哪怕以减弱其强度为代价),怎么可能显得专断?之所以规训将权力的效果普遍化,并将其推广到最末端的层级,难道不是为了避免(体现出)权力的严苛?
结语
福柯(1994c:242)晚年回顾自己的权力研究,再次强调了“翻转”与“权力双向性”的重要性,他写道:“假如在权力关系的核心,以及作为其存在的永恒条件,真有一种‘不屈从’和本质上是反叛的自由,那么,没有抵抗、没有脱身之计或逃脱、没有可能的翻转,就没有权力关系。”同时,福柯对某个历史事件的刻画,对某种建筑风格的描绘,甚至是对一枚纪念章图案的品评,都充满对人们已有认知的挑战与颠覆;如波德莱尔所言,“意外、诧异、惊奇乃是美的本质与特征”,各种出人意料的“翻转”,不仅让司法制度与契约理论所遮蔽的现代规训权力展露无遗,也构成了学术性之外《规训与惩罚》一书的某种审美震撼性。如何在译文中既体现福柯论述的严谨性,又凸显其中蕴含的美学价值,是译者不得不面对的挑战。中译本将discipline处理为“规训”,业已为中文读者广泛接受,但某些地方又将其翻译为“纪律”,略显刻板,特别是许多涉及“规训权力”的关键性表述,可能依然译为“规训”更为妥当。笔者叹服于刘、杨两位前辈极高的翻译水平与在福柯作品译介中的贡献,在此冒昧作献疑数条,实无他意,只是期望让福柯这一重要著作在中文世界得到更好的理解。
参考文献
【法】福柯. 《规训与惩罚》. 刘北成,杨远婴译.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
【法】福柯. 《自我技术:福柯文选Ⅲ》. 汪民安编.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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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信息:李向南,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西方语言文化学院博士生,研究领域: 中法跨文化研究,法国后现代思潮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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