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费马大定理开始,一副关于整数的画卷徐徐展开,这就是代数数论。300余年过去,我们仍望不到尽头,反而看到了更宽广的世界。
撰文 | 张和持
数论是一门研究整数的学科,但其所用到的工具却遍布整个数学世界:你可以把整数 看作一个环,或者看作实数 或复数 的子集,也可以看作 进数 的子集……每一次转换视角,往往带来的都是一个崭新的世界。可以说,整数就是数学中的冰山一角,而今天我们要讲的代数数论,正是其背后的一座冰山。
代数数论的诞生要追溯到 费马(Pierre de Fermat,1607-1665),他被认为是近代数论的奠基人。作为一个从未发表过关于数论著作的数论学家,费马关于数论的工作得以流传下来很大一部分归功于他在 丢番图(Diophantus of Alexandria) 的《算术》(Arithmetica)一书中的评注。如果直接去看这48条评注,你可能会觉得它们都是一些孤立的命题,而费马当时所用到的论述也并没有超出初等数学的范畴——毕竟“群环域”都是19世纪的产物。那为什么这还是叫作“代数”数论呢?这个神奇的结论把素数的同余性质和方程的整数解联系在了一起。但我们不能满足于表面:要认识一个事物,首先得祛魅。上面的 ,其实可以写为 ,其中 是单位虚数。这样我们可以看到, 被拆成了 和 两个因子。如果在某种意义下,可以将 和 认为是“素数”,那 就是“合数”。进而可以猜想,之所以 时有解,是因为此时的 其实是“合数,而 时 仍是“素数”。我们通常所说的素数,是对于整数环 中而言的。数学家们发现,前文所说的“某种意义”,其实是指 在 中是否仍为素数。所谓 就是指在整数中加入 形成的环,也就是所有形如 的复数构成的集合,其中 为整数。(至于什么是环?你可以大概理解为一个像 一样,能进行加减乘三种运算的集合,但不一定能做除法。)现在,原命题就转化成了求 中的“素数”(称为素元)。当然,这里我们隐含地使用了一个命题: 中的每一个元都可以唯一分解为素元的乘积(不难证明)。我们把满足这一性质的环称为唯一分解整环(Unique factorization domain,后文简称UFD)。但是这个性质其实对一般的环是不成立的,后文可见例证。
费马写下的命题中,很多都与这样的“分解”有关。比如要证明 Pell 方程:正整数 不是平方数时,有无穷个整数解,则可以把这个式子写成这样就能考虑 了。这个问题实际上是在问 中有多少个可逆元(比如说 中的可逆元就只有 )。而这个可逆元的集合 (即单位群,因为环中的可逆元又称为单位)可以用代数数论的方法算出来。要是没有代数数论,以上工作都会变得异常复杂。比如方程感兴趣的读者可以试试用程序遍历来找整数解,需要运行很久才能找到第一个,因为它最小的解长这个样子:但是费马却说这样的解有无穷个。这对于初等数学来说确实有些为难了。若使用狄利克雷单位定理,我们就能具体算出,存在某个元 使得(当然,这个 的任何次方都不等于 ),这样,满足 Pell 方程的整数就有无穷个。
像这样的命题还有不少,可以说费马的眼光确实独具一格,这也是为什么即便他的很多命题都没有留下证明,仍有诸多后人希望从他的笔记中理解其思想。经过欧拉(Leonhard Euler,1707-1783)等人的努力,到了 19 世纪,这些命题中的大部分都得到了严格证明,除了最后一个——费马大定理,英语中称之为“费马的最后定理“。不存在 的解。这个定理只需要对于 以及奇素数证明就行了,因为如果对于 得证,那么对于 的倍数也就得证了。 的情况由费马本人证明,其方法相当初等,只是有些麻烦。所以我们现在可以认为 是奇素数。后来欧拉,勒让德(Adrien-Marie Legendre,1752-1833)等人又证明了 时的情况。在看过了上面几个例子之后,似乎应该试一试把这个方程作分解。德国数学家恩斯特·库默尔(Ernst Kummer,1810-1893)就是这么想的。他把方程改写为其中 。这样,左边和右边都是 个相乘。库默尔证明如果环 是 UFD 的话,那就可以得到费马大定理。但是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库默尔的计算能力非常强,他发现当 的时候, 是 UFD,但是对于下一个素数,也就是 并不是 UFD。库默尔甚至猜想 时都不是 UFD,这一猜想一直要到 1976 年才得到证明,用到的方法自然也是库默尔的年代没有的。
不过 的存在已经说明,素元分解这种方法并不是普遍适用的。但是库默尔并不甘心就此放弃:他发现,虽然素元分解并不一定唯一,但是存在某种“理想数”的素分解一定唯一。库默尔的原始工作在今天看来很难理解,而理想理论(Ideal theory)要变成今天我们学到的样子,还是需要另一位大数学家 理查德·戴德金(Richard Dedekind,1831-1916)。戴德金的数学思想非常超前,比如他给出的实数定义(戴德金分割)在今天仍然是大一学生必须掌握的。但是在一百多年前,数学家们尚不能接受无穷集合的概念,可想而知,戴德金的数学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就过于抽象了。不过历史证明,正是这些抽象的理论把数学带到了20世纪。
戴德金发现,库默尔的理想数其实并不是一个数,而是环的一个子集。我们接下来就来概述一下这套抽象理论,读者可以记住最典型的例子。最开始,我们只知道一个对象,那就是整数环 。从这里可以抽象出环的概念——指一个具有加减乘运算的集合。不过 这个环比较特殊,它的两个非零元相乘,结果也是非零元,有这条性质的环被称为整环。之所以需要整环这个概念,是因为存在大量非整环,不过我们目前不需要用到,所以可以暂时抛在脑后。要是允许 中的非零元做除法,就会产生一个新的集合,即有理数域 (域是存在加减乘除的集合)。这个操作叫作取整环的分式域,这个词很好理解,就是允许分数的存在。在前文中所提到的 是 的扩张,但是环的扩张并不好处理,不像域,域的扩张其实是一个向量空间,这就意味着可以用线性代数来研究域,所以一般想往 中添加元素的时候,我们都会先考虑 的域扩张。在这里就是 。(一般用圆括号表示添加元素之后生成的域,而方括号表示生成的环。)现在,起我们记 是 的某个有限扩张(就是说 作为有理数系数的向量空间,是有限维的),称为数域,而 中的整数环记作 ,称为数环。至于怎么定义 的整数环,这里没有必要赘述,大家就想象是 之于 或者 之于 就行了。所谓理想,就是环 中的一个运算封闭的子集 ,它即便乘上 外面的元素,得到的结果也仍然在 之中。典型的例子是 的子集 ,也就是所有 的倍数组成的子集,上面的性质也很容易验证,因为 的倍数不论乘上多少,结果仍然是 的倍数。在这里,我们就能把这个理想分解了:这个看起来跟 中的素数分解没什么区别。这些 我们称它为素理想,而且它们刚好是由一个素数生成的。但这并不是其本质性质。素理想 的定义如下,它满足条件:若 ,则 中起码有一个属于 。而库默尔的工作表明, 中的理想一定能分解为素理想的乘积!这是一项惊人的发现,直接导致数论的研究重点从数字转移到了集合。如今的数学专业学习抽象代数,并不一定会学到以上内容。今天我们习惯从抽象的环讲起,而一般的环是不能进行素理想分解的。不过理想这个概念也相当自然:就如同正规子群之于群一样,要获得环的商结构,就必须考虑环的理想。这些一般理论要等到哥廷根学派的诺特(Emmy Noether,1882-1935)等人来建立,但即便是诺特本人也承认,她的需要工作都起源于戴德金的研究。今天我们把这些像数环一样能进行素理想分解的环称为戴德金整环,他将出现在每个数论人的入门第一课中。抛开那些数环以外的环,回到我们的问题。定义理想并不是理论的终点。有理数其实也是可以分解的,只要允许素数的次方为负就行。那如果允许素理想分解的系数为负呢?这样我们就得到了分式理想的分解。分式理想的定义这里也不打算赘述,读者类比 中的理想 ,其分式理想则形如 。不过分式理想的素理想分解并没有那么惊人,真正有趣的地方在于分式理想与费马大定理之间的关系。为此,我们需要引入理想类群的概念。作为戴德金整环,数环有这么一个性质: 是 UFD 当且仅当它是主理想整环(Principal ideal ring,以下简称PID),就是说它的所有理想都是由一个元素生成的(用分式理想定义是一样的),而这种由一个元素生成的理想叫作主理想。那么,要看 能不能做素元分解,其实就是看它有多少个理想不是主理想。定义所有分式理想组成的集合为 ,所有主理想构成的集合为 ,理想类群就定义为它们的商群 。这个定义的意思就是说,如果一个分式理想乘上一个主理想得到了另一个理想,那我们认为这两个理想是同一类。可以看到,如果 是 PID 的话,则 是个平凡群。这样,理想类群就可以用来表征 ”偏离素元分解“的程度。神奇的是,理想类群一定是有限的,这个有限的数字称作类数。记住这个数字,它马上就会大显身手。回到费马大定理。对于数环 而言,我们记其类数为 。库默尔证明,只要 不是 的因子(即 ),那么费马大定理对于 成立。在此基础上他还得到了一些更加具体的判别方法,并借此证明 以内的 都成立。可以说这是数学史上费马大定理第一次取得本质性突破。库默尔的确远超时代,在他做出这些工作都同时,他的法国同行还在纠结于 的证明。不过即便如此,库默尔和 戴德金也没能证明费马大定理。库默尔把满足 的素数称为正规素数。那所有素数都是正规的吗?答案是否定的。20 世纪的数学家们证明,非正规的素数有无穷多个,并且直到今天,我们也还不知道正规素数是否无穷。以上内容大概就是经典代数数论在 19 世纪取得的主要成果。数学家们非但没能就此解决费马大定理,反而提出了更多的问题,比如:如何得到理想类群的结构?如何计算类数?库默尔等人的研究还涉及到 进数, 函数等概念,它们直到今天仍然换着花样让数学家们掉头发。而环论与理想所带来的抽象代数,不仅成就了代数数论的,也带来了现代代数几何。从格罗滕迪克(Alexander Grothendieck,1928-2014) 开始,代数几何学家们考虑的几何对象甚至不一定是代数曲面,而仅仅是素理想组成的集合。而这套几何语言又反过来滋补数论,以至于今天的数论学家,没有哪个不学代数几何。费马大定理最终的证明,用到的是椭圆曲线与模形式的对应,这些内容毫无疑问是 19 世纪的人完全无法料到的。而椭圆曲线相关的数学,也为代数数论提供了有力的武器。上世纪 80 年代,两位数学家亨利·科恩(Henri Cohen,1947-)和亨德里克·伦斯特拉(Hendrik Lenstra,1949-)提出了一系列猜想。他们认为,虽然具体的理想类群难以求出,但是反过来:如果给定一个阿贝尔群(就是运算满足交换律的群),那它正好对应某个理想类群的概率有多大呢?他们通过计算,猜想了一些可能的结果,但是几十年来进展甚微。如果这些猜想得到证实,便能带来大批有趣的结论,例如 1993 年 Peter Stevenhagen 据此提出了另一个与之密切相关的猜想:对于属于某个无穷集合 (定义再次略过)中的整数 , 负 Pell 方程有解的概率大约为 。这个数字看起来没头没脑的,但的确是科恩与伦斯特拉猜想的产物。当时 Stevenhagen 或许只是想看看这些猜想能把数学带到哪里,而并没有想过有什么证明的头绪。
Stevenhagen 的猜想最近取得了突破。Stephanie Chan,Peter Koymans,Djordjo Milovic 以及 Carlo Pagano 四人最近证明了上述概率的下确界不小于 ,这已经是从无到有的突破了。他们用到的工具就包括了前面提到的椭圆曲线,而这项工作很大程度上又受到几年前 Alexander Smith 的启发。这些内容都已经不仅仅是代数数论,而是更加庞大的现代数论中的一环。对于这些新的内容,我们会在今后的文章中向大家介绍。在今年的秋雨与狂风中,Stevenhagen 教授仍将站上讲台,为荷兰数学生讲授代数数论。他也像库默尔那样,精于计算又熟悉抽象,包括他的讲义也总是会着重于具体的计算方法。这或许是荷兰数学的一个缩影。Koymans 和 Pagano 几年前都曾是莱顿大学的研究生,而 Stevenhagen 和 Lenstra 则是莱顿大学的教授。看到荷兰数学界新人辈出,他们也一定非常欣慰。[1] 加藤和也, 黒川信重, 斎藤毅. 数論 I —— Fermat の夢と類体論.
[2] P. Stevenhagen. NUMBER RINGS.
[3] 冯克勤. 代数数论简史
[4] [Jordana Cepelewicz. Mathematicians Crack a Simple but Stubborn Class of Equatio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