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困在视频号里的罗大佑,是否依旧动听
2022年5月27日晚,我们又一次看到了罗大佑的演唱会。这一回不是在人头涌动的体育馆,而是在窄窄的手机里。屏幕过滤了音乐现场的嘈杂和汗味,罗大佑身着浅色衣裤,精神抖擞,看起来十分利落,有时会让人忘记他已是一位年近古稀的老人。他的语调依然昂扬,只是没有了现场观众的呼应;他也没有像过往的演唱会那样,在歌曲间隙讲很多话,倒是数次认真地对着镜头,问候“正在通过微信视频号观看演出的朋友”。他说他也在思考“应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再和大家见面”,这场由汽车品牌赞助的微信视频号演唱会,也许就是答案之一。
作者:方 舟
广播主持人,音乐播客《Key Change 周末变奏》作者
演唱会名为“童年”,罗大佑也很体贴,毫不吝啬地安排上数首大家耳熟能详、传唱多年的名曲,从《野百合也有春天》,《爱的箴言》,《恋曲1990》到返场加唱的《明天会更好》,当然还有扣题的《童年》和《光阴的故事》——罗大佑以前多次讲过它们的创作缘起,而从微信直播的互动留言提及次数之多来看,这两首歌也当然也凝结了无数人美好的旧时回忆。
罗大佑线上演唱会海报
这两首写就于大学时期、经由张艾嘉唱红的歌曲,也是罗大佑70年代创作的浪漫缩影。但如果因为几首“金曲”就划下时间的界限,将罗大佑隔离在镶金边的怀旧回忆里,对他未免太不公平:褪去了几分不经事的文艺,罗大佑在1982年发行的第一张专辑《之乎者也》,至今仍是华语通俗音乐里程碑式的杰作,和苏芮的《搭错车》一起,将盛行才子佳人、轻歌曼舞的台湾流行音乐,拉进了现代都市的钢筋水泥与现实主义的风雨飘摇;之后的《未来的主人翁》和《家》,其震撼力丝毫没有减弱,一首首作品至今听来依然振聋发聩。
李皖在《多少次散场 忘记了忧伤》中有一段精彩的概括:“这个时代是动荡的,人心不安,无所归属,就像大洋中风雨飘摇的小船……罗大佑经常挂在嘴边的关键词是:命运、沧海桑田、云烟、转移、梦。它们后面的共同意思是:变化,幻灭。罗大佑的典型神情经常是:辗转绝望的悲凄,加上百死无悔的坚定。”这种漂泊一直伴随着他,移居香港之后,他与滚石唱片合资成立“音乐工厂”,郑重地敲击这座“沾沾自喜”(刘卓辉语)的高度现代化的华人都市;从《东方之珠》到《皇后大道东》,罗大佑作品不断被赋予政治的高度,那种彷徨,也被渲染得愈发深沉。
《之乎者也》唱片封面
然而在内地,我们对那种悲情的感受要来得晚一些,也来得淡一些。我们似乎更愿意和这个简约、温和,多了几分长辈色彩的罗大佑相处。他唱《童年》和《家》,也唱《同学会》和《请珍重》;在花莲大草原上,他和乐队、伴唱以一种最朴素的编制完成了整场演出的曲目,虽然依然使用了电声乐器,听起来却很“不插电”;而强调“人与土地”、贴近自然的设定,又不免让人联想到他两年前举办的“宜花东鹿记”巡演:在2020年8月,新冠疫情第一次让人松了口气的档口,罗大佑携乐队以公路巡演的形式走访鹿港、台东、花莲、宜兰四地,街市、山海皆做背景,就地设台,为观众重唱老歌,同时通过网络直播。
《二零二零八月宜花东鹿记》唱片封面
相比之下,“宜花东鹿记”的在地性被着重展现,时机、缘由都好到让人拍大腿;四站都是对罗大佑而言颇有纪念意义的地点,而曲目的挑选、编曲的创意同样精彩:鹿港天后宫门前唱《鹿港小镇》,台东面山背海唱《海上花》,用二胡替换了电吉他的《爱人同志》,美式轻柔乡村风的《伴侣2020》……而那些晦暗的时代力作,《爱人同志》、《未来的主人翁》和《鹿港小镇》,在这个相对温和的语境里,依然直击人心。这个系列演出被精选成现场专辑《二零二零八月宜花东鹿记》发行,实况录音中捕捉到的那种蓬勃,盖过了气息和音准的瑕疵,像是吸收到了土地的养分。其中以台语演唱的一组歌曲,尤其是对《桃花过渡》和《草螟弄鸡公》等客家与台南民谣的再演绎,更是呼应了我们对在地性与归属感的想象:罗大佑的父亲是出生于日据时期的客家人,母亲是台南人,祖籍漳州;罗大佑自小就成长在国语、日语、台语/闽南语、客家话混杂的多种语言环境里,吸收着多重养分。
不过,罗大佑在这场“童年”音乐会直播中没有安排多少台语歌,不管有意还是无意,却是合适的调整。正如我们无法想象《鹿港小镇》诞生于互联网时代的样子,对于罗大佑这个出道四十多年老音乐人来说,视频号直播也是一种需要用力适配的新形态:所谓的“移动终端竖屏逻辑”带来的别扭体验依然被人诟病,而乐队表演的些许拘谨,也许多少来自构图和景别的挤压。
罗大佑
罗大佑在2018年做客《十三邀》时提到过,“大家在拼命快速应用资源,快速投资,快速拿到回报……像我们这种十三年才出一张唱片的,就没办法快。我们既快不了,也不觉得可以再快的世界里找到自己的位置。”虽然他的作品也许注定无法移籍赛博空间,他也许永远都不能像互联网原住民一代的音乐人一样,自如地通过手机来展示作品,但和很多人的刻板印象相反,罗大佑恰恰没有驻足于美好怀旧里,而是始终没有停下尝试的脚步。这些年来音乐风格的吸纳,创作话题的与时俱进,综艺节目中的亮相,不同形态的演唱会……只有2017年的专辑《家III》流露出了一些念旧的气息:2012年,罗大佑迎来了女儿的出生,屋檐下的三口之家帮助他找到了新的方式“去了解人的本质”,也与1984年的专辑《家》遥相呼应。其间三十多年的跨度,浓缩了他随着年岁增长而逐渐温柔的家庭观,这也是罗大佑多年积攒下来的作品中,另一个可以跨越年龄与世代的共情线索:除了永恒的时代与光阴,还有不变的乡土与家、离开与回来。
罗大佑做客《十三邀》节目
往前数,用到了月琴和胡琴的《吾乡印象》,改编自余光中诗作的《乡愁四韵》,当然还有《鹿港小镇》里唱到的“台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乡没有霓虹灯”……痛得深刻,却也爱得深沉。也许那首《火车》可以当做是一切的缩影:“一站一站过过停停男儿的天外天”,每个年轻人都曾带着不甘出走,再一身疲惫地回来。这首歌收录在1991年的专辑《原乡》之中,是罗大佑的第一张台语专辑,却来自他离开台湾在香港发展的时期。也许只有离开才能重新审视自己吧,也许正是这个原因,如今的罗大佑才会在音乐中不厌其烦地谈论生命、成长、人生、自然。到了这个年纪,眉眼变得温和,嗓音也变得苍老,但丰富的阅历化成种种体悟,听起来却那么动人,让人信服,也让人感慨。虽然他年轻时写下的犀利歌词纷纷应验,抱着手机听他唱歌的,正是我们这些也已经不再年轻的“电脑儿童”。
罗大佑
不过也不重要了。热血冲头、力求用反叛来证明自己的十几年一闪而过,依然要把剩下的大半辈子让给反省和回味;“童年”的一夜,只有一位温和的老人在娓娓讲述。《之乎者也》封面上那个着黑衣、戴墨镜,嘶哑着喉咙唱歌的罗大佑没有出现,唱着《皇后大道东》和《东方之珠》的罗大佑也不在。
直播互动的留言不厌其烦地刷着大家对金曲的喜爱,却很少有人发表对罗大佑的见地;而形成有趣对比的是,大概就在一个月前,内地的第一代摇滚音乐人崔健,在相同的汽车品牌赞助、相同形式的竖屏手机直播里,做了一场同样能量十足的线上音乐会。连唱带聊之后,观众互动留言里尽是对崔健本人“老子根本没变”的姿态的赞美,提及具体作品对自己影响的留言的比例,却不像罗大佑直播里那么多。这两位华语乐坛时代与良心的标杆人物,好像在不经意间又一次落位于“战士与文人”、“呐喊与抒怀”的对比,虽然崔健也有《花房姑娘》这样的“卡拉 OK 金曲”,罗大佑也不是没有嬉笑怒骂的犀利之作。
罗大佑与崔健
但是相比于崔健,我们对罗大佑的谈论,却似乎总是缺了那么一点点。大概人们或多或少也明白,想简明地概括一个人的复杂本身就是不可能的任务,对于避而不提的那一面,既是一个结果,也是一种默契。
也许是想多了吧,在这样的市场企划中,重点从来都不是对一位创作者进行全面的理解与体会。我们也可以谈论明星 IP, 打法,爆款,出圈,融入生态,私域运营,传递势能,转化受众……崔健、罗大佑也好,周杰伦和孙燕姿也罢,看得大家皆大欢喜,发发朋友圈就挺好的。这样的场合,本来也不是要抓住时代的脉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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