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生活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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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秘密推出新栏目“城市生活誌”,通过个人记忆还原城市现场,体验城市立场,体现一座城在历史各阶段的风气和风度。除了邀约之外,也欢迎网友投稿,稿酬从优。稿件可发送至12758711@qq.com,主题请写上“城市生活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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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语里面,“街”是street,“路”是road,远比英语咬文嚼字的中文,大约有几种大同小异的解释:其一,《说文》释“街”为“四通道也”;释“路”为“道也”。“街”更多意味着道路两侧街市的存在;“路”,更强调道路本身的交通承载功能。其二,街是城市或村庄等聚落内的公共通道,路是连接城市或村庄等聚落外的通道。其三,两边有人类居住或活动的建筑物的,就是街;两边是旷野的,就是路。城市中只能有“街”,不会有“路”。其四,走向区分。“街”和“道”表示东西向的道路,而“路”表示南北向的道路,取名的都不会搞错。总结一下,文二街应该是“东西走向的四通道也,两边有人类居住或活动的建筑物的聚落内的公共通道”,与现在的“文二路”是有区别的。那么,这条历史不超过65年的文二街原来是怎样的呢?从被规划修建命名到如今还在挖地三尺的文二街,生活在里面的人有怎样的故事呢?今天“城市秘密”旗下栏目“城市生活誌”,邀请到曾经在这条街上度过漫长岁月的讲述人徐小多先生和林之女士,一起带大家重走一次文二街。
▲60年代左右杭州地图上的文二街,左边的教工路当时在地图上还标注的是“教二路”哦。叫“路”还是叫“街”,我都没意见。因为哪怕我有意见也没人来理会,只是那个改名的过程,我觉得像是一出滑稽戏。“文革”那时,许多人把自己好好叫了多年的名字改得面目全非,让人安慰的是终究没有动“改姓”的念头,不然,出现一些“卡尔·土根”、“奥斯托洛夫斯基·花妮”、“弗拉基米尔·本山”之类的就眼花落花了。改名改得海阔天空的有,改出祸水,当了晦气鬼的也有。一个本来叫马丕贵的,因为人家给他取了“马屁鬼”的绰号很不爽,到了“文革”,一不做二不休就把名改了。改什么呢?大家都去“卫东”了,我就去“卫彪”吧。好了。林彪一出事,这“马卫彪”被人拖出来暴打差点致死。本来好好当个“马屁鬼”还不至于吃皮肉之苦,现在一改名做了“晦气鬼”。想不到,真想不到。那条“文二街”叫了十年,到了“文革”时,也被改名了,还祸及了文二街左右两兄弟,自北往南,“文一街”叫“学工路”了,“文三街”叫“学军路”了,“文二街”自然叫“学农路”了。这帮改名有瘾的家伙还一鼓作气把连接这三条路西段的一条南北走向的路改名“教工路”。▲城秘小伙伴找了很多杭州老地图,在1970年的《杭州交通简图》上还真找到了“学工、学农、学军、学文街”。
“教工路”改了也就算了,可是再往西还有一条路,就是现在的“学院路”。那帮家伙给它取了什么名呢?取了“教工二路”。这下糗大了。汉语在称谓上习惯用三音节,譬如解放街、延安路,哪怕全称再长,只要不产生歧义也会简为三音节,“教工二路”虽然只有四个字,自然还是有必要精简的。减哪一个?“教”是姓,“二”是排行,“路”是本质,只能简“工”。简化的路名“教二”怎么读怎么都让本地人横生邪念。再说那个“文”家三条街。虽然改了名,但是老百姓私下是不认可的。倒不是有什么觉悟不觉悟的区别,实在是老底子叫顺口了。果然,群众的力量是无穷的。等到再一次落实街道户口时,顺从了民意,那三兄弟还是恢复到了“文×”的旧称,只是“路”也给保留了,“文二路”于是铁板钉钉了。原来的“街”就留在了我们这些和它相处了半个多世纪的“原住民”的日常生活里了。
▲教工路与文二路交叉口 ©城市秘密
原先的文二街和西溪河下直角交汇,呈倒T字形。以现在保俶北路和文二路相交的十字路口做基准,现在十字路口的西南角一如既往的保留了“幼师附属幼儿园”。现在的保俶北路只是一条鸡肠小道,当年十字路口相交的文二街不越西溪河成断头路,往前一步就是现在的西溪河下,是文二街的最东端。文二街的繁华街区在今天十字路口的东北和西北,尤以西北为重。东北沿河一带,从现在的桥西北由南往北,有修车行、洗烫店、裁缝店、酱园店、肉店、菜场,拖拖拉拉蜿蜒到今天的测绘局。
▲老底子文二街的街道平面图 ©城市秘密
西北端,从修车行对过,由南往北,有废品回收行、百货公司、邮电所、银行、新华书店、杂货店、粮站、理发店、饮食店、煤球店。与对面那些小儿科的修车行、酱园店之类的相比,这头的建筑显得高端大气上档次,而且里面的工作同志也是吃“公家饭”的居多,所以路的东西自然成了生活优劣的天然界线。不得不提到的,在今天十字路口的西北,毗邻废品回收行,与“幼师附属幼儿园”面对面的还有一家“文二街露天电影场”。▲1957年开办的文二街露天电影场,位于文二街24号,占地1200平方米,有水泥座2070个,服务周围10多所大中专院校师生员工及8万居民。1962年起,先后3次更新设备和改进服务设施,使用松花江5502型座机,并实行对号入座。该场在炎热夏季,观众很踊跃。上映“热门”影片时,还出现观众打伞淋雨都要求映完的热烈情景,后因“靠天吃饭”,受气候制约,音响效果不理想,而难以扩展经营。九十年代一度是市区唯一的露天专业放映场所。插画©城市秘密“文二街露天电影场”一年四季毫无例外——哪怕冬天——也放露天电影,只是到了夏天天天不落空。住在文二街的四邻八家,几乎个个见多识广、口若悬河,其中“文二街露天电影场”给予的熏陶功不可没。放电影的是个今天看起来也是“大帅锅”的男人,大背头,不苟言笑。文二街上的电线杆是他与我们无言的交流,他会在下午两点前贴上一张电影预告。到了天黑,受预告召唤的人就会不约而至,花2分钱进电影场,在上百条水泥长凳间找一个满意的位置,然后拿出芭蕉扇朝水泥长凳猛扇一气,以为干净了,才放下屁股,接下来悠闲地扇着自己,耐心地等着看一场中外电影。
▲文二街露天电影场从开办开始,是由市电影放映队负责放映。城秘找到了1958年杭州市电影放映队全体同志的留影,但是大背头的“大帅锅”到底是哪一位呢?本文作者徐小多先生表示认不出来了,你能认得吗?图片提供:李洪兴
隔壁叶奶奶是露天电影最忠实观众之一。因为每天都会提前去文二路与电线杆亲密接触,也义务成了我们晚上电影节目的预报员。某一夏日,叶奶奶汗津津地从文二街回来,告诉大家,晚上没有电影,因为大帅锅说要休息。这简直是个噩耗,这天大家过得很没劲。不过到了晚上乘风凉的时候,大家明明听到河对面传过来放电影的声音。大家推选几个小鬼,让他们赶紧从竹榻上跃起,绕小道过河去打探。结果他们一去不返,一直到八九点,四周又安静下来,他们才狂笑着回来。一直还在与我们据理力争的叶奶奶,忙不迭地拖住其中一个,要问个究竟。得知果然今晚有电影,她纳闷了,“明明我看到他贴出来说自己——今天我休息”。那小鬼一面笑,一面说,“电影名字叫《今天我休息》。木老木老好笑嘞,笑都笑煞。”这下叶奶奶哑口无言了,后悔莫及了。第二天,叶奶奶碰到一脸郁闷的大帅锅,进一步知道因为自己的误读,昨天看电影的只有五十来个人,其中还包括钻墙篱笆逃票的。俗话说“瞎子难免水汪凼,将军难免阵上亡”。
▲休息的到底是谁?图自©城秘特邀插画家 郑凯军
从河东的我家到河西的文二街先要顺墙角向南走一小点路,右拐西绕过两个小土坡,过一座古色古香的小小单孔石拱桥,然后沿着河岸边整齐挺拔的一排水杉树的树荫下,西折向北,在经过现在的“浙江师范大学杭州幼儿师范学院附属幼儿园”,就可以看到文二街的主要建筑了。
▲现浙江师范大学杭州幼儿师范学院附属幼儿园 ©城市秘密
“浙江师范大学杭州幼儿师范学院附属幼儿园”在那时没有那么冗长的称呼。幼儿园的前缀只有两字“幼师”。“幼师”只是个中专学校,傍上浙江师范大学是后来的事。我们对幼儿园最庄严的称呼就是“幼师幼儿园”,考虑到文二街方圆十里内也只有这一家和幼儿相关的国家机构,所以干脆就叫“幼儿园”。谁都知道,提“幼儿园”就必是指它无疑了。那幼儿园,那真是!虽说只是一座人字梁盖青瓦的白色单层平房,可是看得出是由几间建筑连体而成的。建筑十分漂亮,风格和旁边的幼儿师范、杭师、团校浑然一体又显得别具童趣。几间教室向南,一律有镶着大玻璃的门最大限度透进日光,打开门就通到外面极大的阳台上。小朋友在阳台上戏耍游戏的宽敞度是令人羡慕的。
▲俯瞰幼师幼儿园 ©城市秘密
第一站的门口有个坟包。白天如果迟到吃了“闭门羹”的伢儿,可以借坟包垫下脚,然后翻过幼儿园的泥墙,安然入室。晚上,当时的幼儿园没有保安警卫管理制度,连传达室的大伯也早早回家了,幼儿园一直下来却也平安无事,估计这个坟包还起了打更值守的作用。文二街当时有四多:池塘多,桑树多,田畈多,还有就是坟包多。“四多”中,首屈一指的就是坟包。坟包在文二街四周的数量,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远胜过当时派出所登记在册的常住户口人数。“第五届西湖杯全国青少年作文大赛”高中组冠军得主单未繁在他获奖作文《梦回西溪》中曾这样写道:“……我父亲说,他五十年前听当时五十岁的老人说,西溪河更多的是让松木场下船的棺木顺利到达坟场,让亡灵从人间走进‘天堂’。文二街原是冥界的‘坟’二街。父亲说,他曾经看到过的西溪河,河上有桥,水清见底;河堤上有着不知名的小花,到了秋天就会结出宝塔状的果实,甚是好看;两岸桑园竹林,透着一股清幽的气味。坐在青石板砌成的船坞台阶上,水中的赤脚常有小鱼来亲吻。抬头望蓝天,飞云惊鸟、农舍炊烟袅袅,会有一种莫名的惆怅。后来读到马致远的‘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时,似曾相识……”
据此描述,文二街多坟包实在也可以算是历史的一种沉淀。某一日,估计离现在少说也有四五十年了,为了拓宽幼儿园门前的道路,来了几个力夫,三下五除二地就动手扒开了那个坟包。虽耳听为虚,但“眼见为实” 的几个小伙伴回来和我们说得活龙活现,我们才知道:那个坟包其实是由两个缸相合而成的。扒开上面的缸,见一尊老和尚用丝绵包裹,遗体未坏,端坐在缸内。力夫们按照旧例,拉出丝棉,那老和尚遗体见了日光吹了风,须臾间剩下一堆白骨。我们见多了白骨,所以听到此不觉发怵,除了啧啧称奇外,反倒为自己没有亲眼所见空留了一腔遗憾。搬到文二街那年,我正好七岁差三个月。按理我还可以进幼儿园去接受对“祖国的花朵”的浇灌,可是不知吃了什么“有毒有害”的食物,我偏偏比一般人高出一头,幼儿园的阿姨就坚决拒绝了我的加入,于是我只能转而投奔“杭师附小”。杭师附小就是现在的学军小学,当年的校舍在文二街西头的杭州师范学校内。到了那里发觉,人家小学早就开学了,我若插班会少学许多知识,譬如拼音字母。
▲杭州师范学院旧照 图自©城秘特约顾问 章胜贤
好像没有容我考虑,我的家长坚决在一年级的第二学期,把我扔给了杭师附小,而且读的是复式班。所谓复式班,就是一年级二年级同在一个教室,由一个老师教。教一年级了,二年级做功课;教二年级了,一年级做功课,实在是一节课只上一半。偏偏小学一年级上学期开篇学的是拼音,我少了这个学期的学习,所以至今无法字正腔圆,普通话又夹生又椒盐。虽然我很想到那个有玩具的幼儿园去生活,但是我的童年提前退休了。幼儿园啊幼儿园,你是我一辈子的遗恨,你怎么可以以貌取人呢?难道怕我人高马大的多吃多占,还是怕幼儿园的小床放不下我伟岸的身躯?也许是老天看到了我的可怜,一发善心,让我因祸得福了。我读的那个复式班后来分开了,不再复式了。我呢,又分到一个五年制的班级。也就是说,我可以在小学少受一年的苦,真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我在杭师附小读了四年半的小学,进了堂堂的杭大附中,成了全国十八所重点中学重点班的一员。
▲文二街孩童 图自©城秘特邀摄影师 宋驰
在大名还是叫文二街的那些年里,文二街从未出过像样点的坏人坏事。不用说刑事案件,就连一般治安事件在这里也闻所未闻。撇开一件子虚乌有的桃色新闻,文二街“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纯朴和自恋,让这里成了名副其实的世外桃源。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谁叫这里是“文教区”呢?“文教区”的叫法可是比现在那一类的“大学城”的叫法要高几个档次嘞。“大学城”,充其量只是表示这一地块皮被用来凑齐几个大学。这种叫法的性质是就事论事,像把一间屋子叫为“茅房”、“猪圈”一样,只是强调了地皮的功能。“文教区”的叫法显然就是强调了文二街的精神特质,显示了这里是独一无二的“有文化有教养的区域”。这里居住的,除了部分当地农户,占主力的就是七幢二层小楼里的百把户人家。七幢小楼有个集体的名字,叫“下宁桥宿舍”。后来随着时代的进步,“下宁桥宿舍”也与时俱进了一把,改叫了“文二新村”,以强调只有这里的住户才配得上文二街原住民的神圣地位。▲现在的文二新村,因为学区房,房价每平米飚升到十万左右。 ©城市秘密住在下宁桥宿舍的人家分属浙大、杭大、幼师、杭师、商校、党校、团校、财贸干校、工业干校、电子干校十家单位的杂色教职员工。这些人,上至长征干部、南下干部,下至旧职留用人员、平头布衣,自觉不自觉地都恪守着社会主义道德,绝无歪风邪气,一律马列主义,一律泡饭霉豆腐,一样身无长物。“有文化有教养”是托了这里闭关自守的福,外界的不良习气很难越界侵蚀进来。六十年代,文二街通向外面的交通绝大多数就是人的脚。如果要洋派省力一点,那也可以坐公共汽车,不过也就只有一条从早上8点到晚上5点,始于平海路,终于团校的10路车。这10路车拢共只有两辆车来回折腾,那车还像营养不良的老妇人,不情不愿地一路喘着大气,散了架似的蹒跚前行。尽管这样,10路车还拽得很,没半个小时的间隔根本看不到它的真身。甚至有时一天里,它们说不来就不来了,任你望断秋水。“有文化有教养”庇荫了当地唯一的一帮“制服男”,让这里的西溪派出所成了最大受益者。下宁桥宿舍外部与世隔绝,下宁桥宿舍内部婉约如画,外来的蟊贼懒得到这里来白花精力,所以几十年来,因为辖区各类案件的零发生,西溪派出所成了成绩斐然、人才辈出的地方。历任所长、指导员翘着二郎腿就能躺着被推上锦绣前程。
▲下宁桥宿舍被拆掉时 图片提供:柳肖虹
“皎皎者易污”。日子过得太平淡,难免就要芝麻当成西瓜。终于,文二街出了被下宁桥宿舍少见多怪的人当成大事的一件小事。说是大事,因为在有了文二街的地名后,尤其又是荣登了“文教区”宝座的此地,从未出过这样的“下流的男女关系”。说是小事,实在就是两同事日久生情,关系有点不清不楚的暧昧,其实摆在今天还会被人笑话他们怎么就不会“近水楼台先得月”,不再往前迈深一点。这事发生在下宁桥宿舍河对面,文二街的街东一侧的修车行。修车行本来只有一个修车的,是个四十出头的女人。除了他老公,这女人脸长得好不好看一般人真不容易判断,甚至她脸生得是白是黑都不太有人知道。反正见到她时,她肯定已经一脸的油污。除了她老公,这女人的身材如何也没人知道,她不是坐着蹲着修车,就是弯着腰挪一下位置,等到真要离开修车行,也是佝偻着背飞身跃上一辆自备车,一溜烟地跑了。反正,这四十多岁的女人如果不是丑女,起码也不是美女。对这个平时话不多,但要是开了口绝不会留情的女人怎么也有老公的好奇,一直是下宁桥宿舍斯文的教职员工们心照不宣的疑问。这天,人们发觉修车行来了一个五大三粗,二十出头的男青年,一身行头如那个女人。数日后,自然有消息灵通人士传出话来,说男青年是学徒。这师徒二人关系确立以后的若干年里,一切相安无事。偶尔的似是而非的眉来眼去也看不出有什么深邃的含义。他们更多的是朝九晚五不发一言地补胎、擦洗、换钢丝、换弹子……我们下宁桥宿舍的几个孩子那时老在修车行前探头探脑,不是为了窥视这里的郎才女貌,而是这里换下来的铁弹子可以用皮弹弓打麻雀,百发百中;这里换下来的钢丝帽头可以与一根筷子、一根牛皮筋、一个洋线砣和一根铁钉,以及若干火柴,就可以组装成发出吓得死人的炸响的玩具。
▲修车行当时的情景 图自©城秘特邀插画家 郑凯军
本来我们自给自足的供货渠道是很宽畅的,只是孩子的嘴长得和婴儿的小鸡鸡一般,忍不住了就要出来,所以这里物产丰富的信息一下子童叟皆知了。知道的就蜂拥前来捡漏,破坏了这对男女田园牧歌式的工作,他们就出来干预。一个口无遮拦的女人,加上一个气壮如牛的男人,我们的货源一下奇缺起来。可是有一天,我们发觉修车行的竹门到点也未打开,而且这一状况延续了好几天。自然又有消息灵通人士传出话来,说是师徒二人“轧姘头”,被上级抓去了。消息有鼻子有眼的,一口咬定是女师傅诱逼了男徒弟,而且作案地点就在修车行的临河边的小隔间里。我们是知道的,那小隔间堆满了乱七八糟的废旧零部件,漏风漏雨,蛛网密布,是个连耗子都不愿在那里谈情说爱的地方。特别是临河一侧还有个小门,男徒弟内急以后就必然冲出后门,直接将污水排放在西溪河里,天一热,这里是闷骚无比的。但是,一切的传说没有在确切考据面前止步,反而加上了更多的色彩和假设。故事的成型完全仰仗那天一位推着瘪胎前来补胎,却遭遇修车行锁着门而大为不悦的某食堂见多识广的采购。
▲现在的文二路西北角 ©城市秘密
这位采购是知识阶层里的“老粗”,是“老粗”中的知识阶层,所以在学校教职员工和当地农民中游刃有余,不过私下两面也颇有微词。微词集中在这位采购是不折不扣的“老酒鬼”。“老酒鬼”每天到文二街的例行公事是为食堂采购,例行的私事就是在酱园店消耗半个把小时,喝半斤白酒,再散布一些自以为是的小道消息。在修车行吃了“闭门羹”的“老酒鬼”悻悻地站立在酱园店的柜台前。伙计赶紧用提子从酒坛子里打上满满半斤“蔀头烧”,兜到一只玻璃杯里。“老酒鬼”跟以往一样,端起杯子借着光线端详了白酒许久,皱着眉摇了下头,然后一抬手一仰脖,半斤白酒一口就倒进了张开的大嘴里。“老酒鬼”马上用手捂住嘴,生怕漏出一点酒气似的。屏住气有个十来秒,“老酒鬼”才一脸痛苦地大叹一口气,然后翘起兰花指,在什锦菜的钵头里捡一根萝卜丝放入嘴中。到了此时,周边的人知道“老酒鬼”的开篇要来了。果然,“老酒鬼”马上切入正题,有鼻子有眼地描绘起“师徒轧姘头”的传说。虽然诉说漏洞百出,但“老酒鬼”以一句“想想也晓得是这样”搪塞了过去。于是,“师徒轧姘头”在“老酒鬼”的主持下,在大家的拾遗补缺中趋向了逻辑严密且有生动细节的色情故事。文二街是个封闭的地方。其实,封闭的地域并不可怕,人的思想可以支配自己的脚迈出封闭的现状。可是,封闭的思想就极端地可怕了,它封闭的是人的心智。文二街的人与外界常常格格不入,源于封闭的心智禁锢了自我意识,而被压制的性情总要有地方发泄,于是毫不相干的人就成了意想中的牺牲品。
▲俯瞰文二新村 ©城市秘密
“男女关系”是最让人抬不起头的关系,甚至没有之一。文二街“师徒轧姘头”的后果,男徒弟换到了很远的修车行,女师傅终归一人独撑文二街修车行。两人以前究竟如何,没有人再关心了。两人现在如何,也没有人再关心了。台风过后,只有受伤的人才会默默收拾残局。啼笑皆非的还有一件事。因为修车行“师徒轧姘头”,引起了紧贴修车行的洗染店的连锁反应——他们取消了一项好生意。六十年代的文二街洗染店,生意寡淡几乎入不敷出,所以对周边女学生的内衣裤洗涤业务也来者不拒,以每件2分的低价接收。这在今天的学生看来天经地义必须独立自主的举手之劳,在那时居然确有生意。于是,洗染店把女学生内衣裤洗完后,就晾晒在与修车行相通的河边。河边从此就有了一道花枝招展的风景,修车行的男徒弟就成了每天第一个欣赏风景的常客。洗染店的负责人取消了这项生意。她说“隔壁这件事,我想想我们也有一点责任的。一个小伙子看多了这些东西,就要透过现象想看本质了,就要犯错误的。我们不好再害人家了。”只是这样的文二街已经远去不复返了。不复返的是淳朴还是矫情?是封闭还是无聊?
▲现在的文二新村 ©城市秘密
我这人特别好吃,又特别爱逛菜场如家庭主妇,大概是从小住在文二街落下的病。文二街小地方,能够逛的地方少,但有一半店家与吃有关。饮食店、酱园店、菜场、米店、百货公司的食品柜台,我们上一趟街就有意无意的要和“吃”挂钩。原先我们住在庆年里,就是现在庆春书店的位置。1958年冬天,随父亲工作调动来到文二街。当天的晚饭,因为新居炉子也没有安顿好,所以就在文二街的饮食店解决了。每人一碗青菜年糕,本以为热气腾腾的可以一洗途中劳顿,谁知一咬下去才发觉年糕已经馊了,实在无法下咽。全家勉强喝了点飘着猪油花的汤,夹了几片青菜,这顿乔迁的里程碑晚餐就草草收场了。走出饮食店门,我哥哥心有不甘,重新折回去,再夹了一块年糕,咬牙切齿地把它吞了下去。幸好那时的晚上一般都在八点前就寝,所以没有太多饥饿的折磨。糟糕的开头注定了我和文二街的饮食店不会有太多接触。果然在十年间,文二街饮食店的大门再也没有被我们家的足迹踩踏过,一直到我插队落户的1969年。我插队落户时的房东是个好人,对我十分照顾。无以为报,我只能凑些煤球票让他来买煤球带回乡下烧猪食。要凑一船煤球大约要三个月,所以,房东三个月就会摇着船从现在的“七贤郡”循水路过拱宸桥、卖鱼桥,在左家桥右拐,再右拐进西溪河,小船就泊在文二街青石驳起的船坞里。房东来一趟用时四五小时,忙完了煤球,必在我家酒足饭饱后回去。这毕竟是我家应该尽的地主之谊,也是房东回去可以挺直腰杆做人的资本。那时有句话“城里人到乡下,杀鸡杀鸭;乡下人到城里,肩胛一搭”,意为乡下人待客比城里人实诚。打一斤黄酒炒几个素菜,叫两个荤腥,一般待客规模就是如此。那两个荤腥就钦定在文二街饮食店的绝世名菜“香干肉丝”和“糖醋排骨”上了。文二街饮食店坐西朝东,前堂后灶,虽北面和东面都有一溜的窗,但上百平米的店堂依旧黑黜黜的,像是个百年老店。店里放着十几张方桌,各配四张条凳。桌上毛竹筷桶插着五湖四海各色筷子,凑齐一双像样点的筷子的难度不亚于解开一道高等数学题。头顶裸露的人字梁,不时有粉尘随风飘落,在食客的碗中略作旋转后心安理得地作沉鱼状。门边有个开票的,待顾客交了钱,就手书两菜名于一张香烟盒大的纸片上,然后客人自己拿着纸片到炉台边与厨师交接。中午时分,堂吃的人也没有几个,要打包带走的也就三五人。打包的,重点都在“香干肉丝”和“糖醋排骨”上,因为便宜实惠,才四毛九一份。所有人恭候簇拥在烈火熊熊的灶边,“六个月大六个月小”,冷暖自知,生怕不这样,厨师的马勺会对你的那份格外吝啬。后来,我的户口从农村迁回了文二街,我和文二街饮食店就恩断义绝了,一直到它寿终正寝。
▲文二路与保俶路交叉口 ©城市秘密
文二街百姓饭桌的一日三顿来源有两个渠道:除了菜场、米店、酱油店,几乎每家都有一小块自留地,或在墙角,或在两幢楼之间的开阔地,也有在河边蚕食一细条荒地的。一年四季,自留地轮番作业,也提供了饭桌上的基本蔬菜。一直到现在,五十岁以上的文二街人,看一眼菜场的蔬菜就知道大概这些菜离枝别土已有多少时辰了。菜场主要供应肉,以及在“困难时期”限额提供的蔬菜,好像除了家家喜欢的黄鱼、带鱼,淡水水产需求量不太景气,因为文二街的河沟池塘里有的是鱼鳝、泥鳅、螺蛳。西溪河几个学校食堂的下水排放口前,长条鱼是一大片一大片穿梭,等到农户年底“斛塘”,黑鱼甲鱼都有发现。文二街老百姓的早餐是很随意的,并不因为有点文化而忘了艰苦奋斗的传统。有些人家阔一点,一星期会去饮食店买几根油条,蘸着酱油下泡饭,再高级一点的直接就是烧饼油条了。普通餐桌上一般都有取之酱园店的“老三篇”冷盆,霉豆腐、酱瓜、什锦菜,还有就是隔夜剩菜,其中隔夜剩菜以青菜卤儿出场次数较多。中饭,青菜是必不可少的,萝卜也有,但令人反胃。如果今天有加了肉丝的菜,一般都是有喜事了。至于大肉,或鸡鸭,那是过年才可以梦想成真的。今天的人以为现在少了“年味”,其实就是平时鸡鸭鱼肉吃多了。要不然让大家都等到过年再吃荤的试试?“年味”不回归才怪呢!晚上餐桌基本就是中饭的翻版,只是主食或许会由干变稀。
▲文二路东望 ©城市秘密
南方主食以大米为主,文二街因为有许多是来自北方的住户,所以面粉也很畅销。北方来的,那面粉变着花的又是馒头又是水饺的。南方人学艺不精,多数人家和水搅拌一下,撒点葱花做些麦糊烧、面疙瘩。主食来源只有粮站。文二街的粮站门面不大却自有乾坤。进门,居中有个半自动称米的磅秤。米是放在二楼的,称米机左右两侧各有一处手闸,随意开启,下发粳米或晚米。除此两种,糯米、面粉或绿豆、豇豆就要手称的。称米机左右两边各有单人课桌大的账台,忙时接待生意,闲时算账合龙门。买米是有大学问的。一角零五厘一斤的粳米为首选,陈而不潮,涨性好。一角以下的常有霉味。当然,晚米的优点是妇孺皆知的,不用菜也能来两大碗,可惜价高又涨性一般,所以偶尔为之。其他的各类供应就因时而动了,譬如过年的糯米,夏天的绿豆。对文二街的孩子而言,番薯上市是一年中最值得喜庆的。一斤粮票可以买七斤番薯,只要不是大水番薯,买来的番薯可以煮着吃、煨着吃、烧汤的、吃干的,做成番薯干闲时再吃的。尤其是番薯可以生食,对于文二街的孩子,在吃了桑葚、柿子、番茄后,有一段长长的时间是嘴巴的空置期,有了番薯可以生吃,问题就解决了。于是,在番薯上市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文二街的上空会弥漫着厚厚一层人体加工番薯后产生的类似榴莲才会有的水果废气。
▲文二路某校宿舍内的“婴戏图” 图自©城秘特约顾问 章胜贤文二街百货公司真是百货齐全。有个南门,门左面是卖药的,有些“银翘解毒片”之类家常药,门右边是卖农具的,犁锄耙镰五花八门。东门是正门,进东门左侧,从回形针开始到铅笔、钢笔、练习簿、墨水、毛笔,一应俱全,好像从另一个角度在说明文二街“文教区”的与众不同。再纵深,短裤汗背心开始到床单、棉花毯、蚊帐到热水瓶、搪瓷杯子、脸盆茶壶,居家实用品俱全。西头是卖布的,大妈们常作无心状走过,然后问一句“零头布有伐?”零头布是好东西,三寸布票可以兜一尺。一个人的全年布票,如果计划着用于零头布,起码保证了初步的体面,不会露腚。文二街百货公司的进门右侧就是文二街百姓最奢侈的采购地了。糖果、饼干、奶粉、蜜饯、罐头、好酒,散装、盒装都有。最东端就是水果。那时文二街的孩子,如果学习好了,就可以有爱思酥、香蕉酥、杏仁酥、麻酥糖、云片糕“五选一”的资格。或者,感冒了,发烧了可以摊到吃一块不忍下嘴的像工艺品般的温润透明的“山楂糕”。水果对于文二街的老百姓而言是奢侈的极品,所有水果都有纸包着,“可远观而不可亵玩也”。偏偏有个缺教养的孩子,内心十分强大得要冒险与水果融为一体。孩子没钱就做没钱的打算,他游离在水果柜台前,瞅准一个自以为没人看见的合适机会,抓住一个苹果就往窗外丢去。按这个孩子的计划,他把苹果丢出窗外,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出去,然后捡起苹果,然后就可以大快朵颐。可是,那个苹果在离开窗框以后,径直“投案自首”去了,在路过的行人脸上狠狠留下了一块乌青。文二街,陪伴了我半个世纪,我熟悉它就如熟悉我的身体,但是它们都不可挽留地老去。我可以说它这个说它那个,但听别人说的话,心里的滋味还是会不一样,这么多年来,它终归对得起自己的名字。
我说的文二街,是我少年时的一条小街,也是文二街的少年时代。文二街很短,大概几百米吧。东头是西溪河,河上一座石桥叫下宁桥,好像桥面很窄,坡度蛮陡,即便在当时也只能算作小桥。西头一条砂石路,和文二街成丁字形,隔着路就是菜地、农田、水塘、田埂小路。之所以不厌其烦地描述,是因为今天走在文二路上,你绝对想象不出它少年时代的模样。也就几十年的时光。初一第一次离家,学校(杭州外国语学校)在文二街,从湖滨坐10路公交,一路向北,终点在文一街,过了沈塘桥就出城了。文二街的站点就在丁字路口上,星期六回家星期天回校,车上大多是学生,在文二街站下车,车子开走,不等扬尘落定,一帮人便呼啸着跑去学校。初一有一次上英语课,内容是坐公交车,老师就带着我们去了10路车站。等车,上车,买票,到站,乘了一站路,老师模拟售票员,全程不讲一句中文,同学们全明白了。其实那时候我更喜欢走着去学校。三两同学结伴,从湖滨到保俶路,再沿西溪河走到学校,现在想想还挺远的,当时却不觉得,乐此不疲。
▲西溪河下“浙江幼儿师范”附近 图自©城秘特约顾问 章胜贤
最喜欢西溪河边的小路,也就一米来宽吧,一边贴着西溪河,另一边多是些菜地。河边常常有人捕鱼,就停下来看,坐在石头上,或蹲在一边,等着渔夫收网。捕鱼人不着急,我们也很有耐心。捕鱼的工具很有规模,一根长长的粗大竹竿如同一根杠杆伸向水面,头上有一个两根细竹竿做的十字架,四个角上绑着渔网,沉在水中。终于渔夫站起来了,压下杠杆的一头,硕大的渔网慢慢升起来,直到渔网全部出水,终于看到网底有白色在闪光,那是几条小鱼儿在跳跃,围观的人七嘴八舌,渔夫则淡定得很。有时会一直看到天都黑了,才匆匆往学校赶,路边堆放着等待施工的电线杆,黑黜黜的一大堆,风吹树摇,黑影幢幢,便有人讲起鬼故事,吓得大家一阵乱跑。跑到文二街才喘口气,街头上那几家店灯火通明呢。也没几家店,一个小百货商店,一个书店,一家邮局,印象最深的是一家小面店,几张方桌,几张条凳,偶尔几个同学会一起去吃面,1角钱一碗阳春面,1角2分一碗鸡汁面,至今还有同学念念不忘呢。同学会上人人有话说的是文二街露天电影场。银幕是用长杆支起来的一块大大的白布,座椅是一条条低矮的水泥板,随便坐,早到的能占到好位置。学校有规定,晚上大门关了,学生不能出校门,有男同学几十年后坦白,白天看好角落篱笆的破洞,晚上偷偷扒开钻出去看电影,围墙能隔了视线隔不住声音,去得晚了,在街上听得没头没脑的电影对话,急得火烧火燎的。女同学胆小,不敢违规,熄灯后躲在帐子里说笑话,引得一屋子人疯笑。也有安静的,静静地听楼后面池塘里蛙声一片。
学校大门正对着教学楼,楼前有一个花坛,一位长腿老师总是在晚饭后,绕着花坛,背着手转圈散步。教学楼是一幢三层建筑,有一个漂亮的大屋顶,那是上世纪50年代的建筑特色。新中国建立,城市需要建很多楼房,社会主义新楼房也要有民族特色,又要快又要好,于是钢筋水泥大楼,安上一个坡式挑檐黑瓦的中式屋顶,立显民族风格。而且简单易学,一时间,大屋顶风行全国。这些年很多旧楼推倒了,也有一些大屋顶留了下来,就像文二街上那幢教学楼。这些留下来的大屋顶,成了一个时代的见证,过去和今天在这里相交,让我们可以回望一座城市前行的脚步。▲俯瞰文二街与保俶北路西溪河交叉口,有很多大屋顶建筑,你认出来了吗? ©城市秘密👇 热文推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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