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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9728字,阅读约10分钟
《城市秘密》特邀作者:包新旺
设计:徐世明 / 摄影:子夷
插图:青征鱼 / 编辑:大倾城、一大碗、尤可
感谢蒋遂先生提供部分照片和信息
杭大新村上篇,我们在蒋遂老师的大力支持下,从百十人的记忆里复现出了宿舍区当年的生活情境。那么下篇呢,我们将进一步走进杭大新村大师们的心灵之境。“城秘”找到了一段寻觅了二十多年之久的音频,那是夏承焘先生的原音复现。在蝉鸣鸟叫声中,在悠长的吟咏声里,我们一起返回一个属于杭州、属于浙江的有质感的精神空间。这一次请到的作者包新旺,曾是杭大中文系的才子、诗人,当年行为处事特立独行、出人意表。毕业后,他进入宣传文化系统,与诸多文艺家倾盖如故,惺惺相惜。他说,真正的文化人、艺术家都是很善良很可爱的,他们需要获得更多的尊重。我们跟着他,去向一位位杭大新村的夫子们问声好吧。
杭大人一直认为,自己家的老教授,从层次、成就、数量、影响看,并不亚于当年的西南联大。我不想在这些名字前面加什么头衔,或者“后缀”上已被用滥了的“先生”。
相比姜亮夫、夏承焘、蒋礼鸿,现在的年轻人自然更熟悉易烊千玺、李现、王一博,但在当时,他们可都是国宝级的人物,骗你是小狗。
彼时的杭大新村,于杭大学子来说,这里是他们梦中朝拜的圣地。“单位智力产值”奇高,可谓江南的“文眼”,常年住在里面的孩子,一定像小燕子那样,在大人玳瑁圆框支撑的厚厚镜片里叽叽啾啾,飞来飞去。五月到了,院子里开满蔷薇,一朵一朵,仿佛等待着“猛虎”细嗅。此时隔壁传来钢琴声,“一条大河波浪宽”之后,就是贝多芬和巴赫了。更有“苏联妈妈”或留过洋的教授,悄悄地煮起了咖啡。或者在厨房里忙碌的父亲,应母亲的突然邀请解下围裙,套上西装,在小小的客厅里跳上一支华尔兹……当然,这是不可能的,那是非常时期的中国。去“朝圣”那日,一位穿戴整洁的老者在阿姨的搀扶下搭着轮椅,步履蹒跚。松下拜夫子,今年尔高寿,阿姨回答95,数学系的。我问可不可以合个影,老人这回听见了,似乎有点警惕,嘴里嘟囔:“拍什么照片啊。”他问我是哪里的,我说杭大的。“杭大都没了呢……”老人说。最后那个“呢”字拖得长长的。▲故人已远去,摄于去年12月份。事实上杭大新村的素材,城秘从去年夏天找到了今年夏天。图自©城秘特邀摄影师 肖奕叁
7幢附近,梧桐树下有只猫,倏忽而过,不远处,又有一只,诡异地看着我。我突然想起夏衍研究专家陈坚收藏的一张夏公的照片,那灵异的眼神,和刚才那猫几乎一模一样。早年我在景云村学画,也见过类似的眼睛。在古埃及,猫是神圣的,在中世纪的欧洲,猫是魔鬼,而在古代中国,人们认为猫有九命。
我坚信,好的大学里都有猫的,而猫都是老先生变的。他们由猫成虎,爬上屋顶,雄据四方守夜。
▲杭大新村里可以看到很多野猫 ©城市秘密
现在的杭大新村住户不足五十户,大部分房子空置,成了松鼠鸟雀小猫小狗的乐园。
我在杭大路下了车,往东进入西溪路。步行两百米,见一铁栅栏,便把手机伸进去,随便摁了一张,发给曾是这里原住民的黄小裕,她说那是严复的侄子严群的。对,就是那个严复。再往东,左侧有条路可进小区。到门口了,保安穿着不怎么平整的深色制服,坐在皮革油腻、露出点海绵的黑色椅子上,专注地看着手机。传达室对面,摆着小摊,有人买袜子,10元4双,有人询问菜刀和马桶刷的价格。
▲2019年12月底,城市秘密摄影师子夷去杭大新村拍照,在小区门口碰上了正好坐在黑皮椅上的保安,小区入口左边的小菜场很多大伯大妈正在买菜。©城市秘密
进得小区,渐渐安静。眼前出现一幢别致的青砖小楼,我似乎在哪见过,便又拍了照片请教小裕。她说这是蒋礼鸿的,而前面那幢是夏承焘和姜亮夫的,再往前面,则是陈学昭的。蒋遂说,当时1幢住有陈企霞,2幢有刘操南、倪士毅,3幢有蒋炳贤,4幢有蒋祖怡、姜亮夫、夏承焘、胡士莹、钱南扬、陆维钊,5幢有蒋礼鸿、王承绪、王驾吾、陈桥驿、董聿茂,6幢有王琎、德梦铁、任铭善、陈学洵、周洵钧、严德一、焦梦晓,10幢有黎子耀、叶作舟、胡玉堂、沈炼之、王曰玮、白正国、陈烙痕,13幢有严群,15幢有韩常先。
▲1961年语言文学研究室师生在杭大新村合影
杭大新村原住民黄小裕记得,每到大年初一,身为学校党委书记的父亲黄逸宾第一件事就是上门给各位夫子拜年。他们一家当年住的是老8幢,上世纪90年代拆掉了,也是二层青砖小楼。▲冬日里的杭大新村 ©城市秘密
黄家住楼上,楼下便是杭大古籍研究所,原先门口有棵桂树的,大孩小孩都往上爬。我来杭州不久便听说了黄逸宾的名字,本人应该也见过,我好像还在美工团临过他酷似黄宾虹的画。改革开放初始,人们都说浙江有两个“重灾区”,温州和杭州大学。特别是杭大,知识分子扎堆,思想活跃,学术体系亟待重建。省委就把黄逸宾从绍兴地委副书记的岗位上调了来,因为他解放后一直担任宣传文化系统的领导。反右之初,黄逸宾为了保护别人,自己倒成为“右倾”被革了职。
▲夏承焘(1900-1986), 杭州大学中文系教授。
黄逸宾先去夏家。序齿不序爵,夏承焘年龄最大。从1957年迁入杭大新村,到1975年7月底搬离,夏承焘在这里住了18年。我一直认为,最具杭大中文系气质的老教授就是夏承焘:清醒、达观、学问好,有湖山气。
▲当年的4幢,现在的11栋,蒋祖怡、姜亮夫、夏承焘、胡士莹、钱南扬、陆维钊等教授都在此住过。©城市秘密
▲我们爬墙看夏承焘先生的故居时,一个小伙伴不小心掉了进去,于是他从里面拍下了夏家庭院。说它如热带雨林,好像不为过…… ©城市秘密
他出生于温州谢池巷一个渐趋破落的小商人家庭,现在鹿城区登选坊66号辟有旧居。夏承焘小时候酷爱读书,但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既无家学渊源,又无经济实力,更无社会背景,出人头地谈何容易。1918年温州师范毕业后,他通过自学、交游与讲学,数十年如一日,潜心词学,继往开来,终成一代宗师。当年有名的“江熊坚”中的陆坚是夏承焘1961年招收的研究生,我曾有幸由时任系主任的肖瑞峰引荐登门拜访。记得陆家的书房里挂着夏承焘手抄陈师道的芍药诗:“九十风光次第分,天怜独得殿残春。一枝剩欲簪双髻,未有人间第一人。”如今,已届耄耋之年的陆坚想念老师,偶尔还会用点温州方言唱上两句,他说自己的唱法,是当年夏先生教的。
▲夏承焘先生于1943年写给弟子蒋礼鸿的手札
夏承焘教人读书,总说既要多读书,又要戒贪多不精。读书要分主次,不能没有轻重,泛览无归。一个人一生能真正读懂读透一两本书,也是很不容易的。与其十件事做到七分好,不如把一件事做到十分好。要把案头极少的、天天读的书读好,自然腹中的书也会多起来。读书的同时,也要勤动笔头。他根据自己的体会,概括了读书笔记三字诀:小、少、了。所谓“小”,是指笔记的载体要小。早年夏承焘用大本子做读书笔记,结果不易整理和携带,后来改用小本子、小纸片,装在口袋里,随时随地记,常常是一事写一张,好比现在的卡片,便于整理和检索。所谓“少”,是指笔记的内容要精。读书笔记不是摘录,而是要通过自己的思考,经过咀嚼,才能落笔。如果不经过消化,一味抄书,抄得再多,也是徒劳。夏承焘所说的“少”,也指每条读书笔记字数少。随着阅读范围的扩大,条数自然也会多起来。孤立的一小条也许看不出学问,许多条汇集起来,就能成一个专题,甚至可扩充为一篇论文。所谓“了”,是指笔记的目的,要有助于解决研究工作的实际问题,也就是“读一书,写一文,了一事”。
▲当年教授们住的房子 图自©城秘网友邱戟 手绘
另一方面,他要求学生在学习时要多诵读、吟诵,要培养对吟诵的兴趣,通过吟诵,不断加深对作品和作者感情的领会。据陆坚回忆,夏承焘上课讲到具体作品时,一般多是要吟诵的,有时应学生要求还要吟诵数遍。那时候,杭大语言文学研究室没有录音录像设备,很可惜没有录下他的原声。(确实很可惜,不过这个可惜因为“城秘”的努力而弥补了。夏先生的诗词吟诵是用方言的,非常有韵味,可惜很少有人能亲耳听过。“城秘”穿越时空终于找到了非数字时代的原声音频,奉献给城秘的网友们,所有对中国诗词感兴趣的人都应该听听“一代词宗”隽永的类似站在古星空下的吟诵。)鹊桥仙·纤云弄巧
北宋·秦观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
银汉迢迢暗度。
金风玉露一相逢,
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
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是久长时,
又岂在朝朝暮暮。
▲上下滑动读词,在公号后台回复“夏承焘”可收听更多。关于诵读方法,夏承焘没有给学生系统讲过,只是他在吟诵诗词时,顺便说几句。其一,要用各人自己的家乡话朗诵。上世纪五十年代,夏承焘曾向国家教育部提议,“请各地老先生用各地腔调朗诵旧体诗词,把它录下音来,便可作为诗歌朗诵的百花齐放”。其二,诗眼、词眼之处,吟诵速度不宜过快。这些地方咬音吐字尤要清朗明晰,让听者有更为深刻一些的印象。其三,词过片处的吟诵,要把作者的感情充分表达出来。前人填词都特别注意这关键之处,因而吟诵时不能辜负作者的良苦用心。布衣素袍,一生为师。夏承焘从教五十多年,一直坚守教学第一线,他认为教书是平生最大快事。作为词学大家,他出版的二十余种、四百多万字的学术著作,都是在坚持教学的同时完成的。夏承焘交游甚广,从故乡温州辗转西北再到杭州又西迁龙泉复返杭州最后到北京,结交了一大批朋友。书法家任平的父亲任铭善既是夏承焘的学生,也是其挚友。任平上初中时,曾在夏家“搭伙”。“要说夏先生家里的饭菜,一是干净,二是简朴,以素食为主,印象中吃到的荤菜主要是带鱼和鲫鱼。带鱼是红烧的,切成的每段大约只是一至两公分。太师母的简朴早有耳闻,这次也得到了印证。”温州当地家烧带鱼习惯清蒸,如果红烧,常常切得窄一些,猛火收了汤汁,配饭方能入味。按照他们当时的收入,估计亦非刻意简朴不可。夏承焘的章草很见学养,他还喜欢画点花鸟小品,意趣、构图俱佳。他的诗集里有一首《为心叔画荷》:“事事输君到画花,墨团羞对玉槎枒,不如听我说旧梦,湖月圆时船到家。”就是写给任铭善的。夏承焘有过两次婚姻。二十六岁时与游俶昭结缡,1972年游夫人去世后,迎娶吴无闻。吴无闻是夏承焘好友吴鹭山的妹妹,早年入无锡国学专科学校,曾受教于夏承焘。与夏结婚后,她悉心照料夏的生活起居,并为其整理著述。
▲夏承焘所绘《西湖荷花图》
有一篇《“五四”以来词坛点将录》的文章,把夏承焘排列在“天魁星呼保义宋江”的位置:“‘五四’以来词坛,公推夏翁瞿禅为一代词宗。”作者认为在民国词坛中,夏承焘当坐第一把交椅。“……夏则精进不止,老而弥健。《天风阁词前后编》存词四百五十余阕,渊深海阔,霞蔚云蒸,具稼轩之雄奇无其粗率,白石之清峭无其生硬,碧山之沈郁无其衰飒,复间有秦郎之婉秀,东城、于湖之超逸,集诸家之美以臻大成。”1984年12月5日,“夏承焘教授从事学术与教育工作六十五周年庆祝会”在北京召开,央视新闻联播刊发新闻。夏承焘去世后,有关部门在八宝山革命公墓礼堂举行了遗体告别仪式。党和国家领导人送了花圈,新华社刊发长篇消息。有人称其为“一代词宗”,有人称其为“文坛先进,词学宗师”。
▲姜亮夫教授(1902-1995),杭州大学中文系主任。这张照片是在杭大新村寓所前拍的。
现如今,同志们谈天不说点“国学”,仿佛很丢分。似乎会说点论语,弹两下琴,便是国学大师了。要看真正的国学大师吗,喏,长这样的。▲看看导师的名字,最牛毕业证,没有之一了。
他25岁考入清华国学院,成为王国维、梁启超、陈寅恪的门生,梁启超曾以“海燕飞来窥画栋,薄荷相依满横塘”相赠,对他褒奖有加。1935,他赴法国进修,艰苦卓绝收集祖国文物资料。解放前,他还做过云南教育厅厅长。姜亮夫1953年到杭州大学,至1995年12月4日去世,四十余年一直住在杭大新村四幢三号。在他诞辰110周年之际,家人将其毕生心血——生前收集的1300多件学术史料捐赠给浙大。
▲姜亮夫先生寓所当年的四幢三号现状
他先后任杭大中文系主任、杭大古籍研究所所长,博士研究导师。姜昆武曾这样回忆父亲:(杭大新村)十平方米的房间,三书架、一床。书占三分之一……一桌是个“公共”场所:吃饭时将书移开,是餐桌;来客奉茶是“茶座”;写稿时一尺见方,放纸笔搁手……在外面不论多大的烦恼,一上书桌,便见眉目舒展,渐渐“入定”。而看书之后,最大的消遣是到附近的黄龙洞散步。
▲因为其他小楼的房间进不去,只有蒋礼鸿先生家里因为成为新村管理处,可以让我们一窥究竟,遥想当年。©城市秘密
▲杭大新村数学系娄志渊教授的书桌,看这蒲扇和台灯,都是老底子的款式。©城市秘密
姜亮夫在一篇文章里写道:“希望读者不要把我看成是什么专家。我只是一个人文科学的爱好者,只是一个种瓜种豆的人,所生产的不过是瓜、豆而已。”入室弟子王云路说,“他说做学问就像在水塘里打桩,打得越深,旁边的东西就越来越吸附到一起,学问的根基就越来越深。否则就像浮萍一样没有一个归属。”“姜先生这是告诉我们,学问重在打基础,而且从一本书、一个领域入手,这个研究方法是相当重要的。”姜亮夫曾说自己的学术道路历经四变:考大学时被成都高师国文部录取,初步定了人文科学的大方向,为第一变。在林山腴、王先生、梁任公的建议下,不再作诗词,继续走“小学”的路子,钻研文字声韵学,这是第二变。章太炎希望他“从杜佑通典入手”多读史,“文章合为事而著,歌诗合为时而作”“不要作空疏之学、哗众取宠之学”,这是第三变。因病遵医嘱到了巴黎,参观博物馆、图书馆,大量抄写珍贵图表、说明,摄制照片,又时时与欧洲学术界人士接触,吸收国外学者综合研究问题的经验,突破了数十年单一的研究方法,把“方法论”放在科研中第一位,此为第四变。
▲姜亮夫与学生崔富章的合影,崔先生也曾教过“大倾城”版本目录学,在孤山浙图古籍部直接拿出实物教我们怎么看古书,认知什么是蝴蝶装,什么是金镶玉。图自浙江大学
“我五十岁时,正是全国解放之秋,我虚心学习了许多新思想,新思想中尤其使我感到重要的是超逻辑的辩证唯物主义。”看事物不仅要从那平面的现象来看,同时得全体来分析,正、反、侧来看,还得从它那变动不居、前后因果、来龙去脉来看。于是思想考虑更周全、更细致,使一切事物都“莫得遁隐”。随后,他例数自己的“缺点”:“记忆太差”“目力”不逮、“脾气有些焦躁”“多少有些狂妄之习”等,并进一步与后辈学人们分享了宝贵的经验:一是自己先认识一下个人的“天秉”,譬如体魄、性情、脾气、迟缓与急躁、记忆悟解能力、感情深浅、兴味所在;二是认识环境、家庭、社会、亲友、邻里乃至于经济条件可能发展的道路;三是尤其要深知自己的缺点及对一切学科爱恶的情况,不要冲动。然后,将三者结合,作一个初步的定向。这是一种细磨工夫,不可焦躁,总得要在进大学后或有了相当基础,作一定的准备才能肯定。一旦肯定下来,就得坚持下去。显然,这篇短文写得比较谦虚,那些“瓜啊豆的”,皇皇1000多万字,老先生在没有电脑的年代,超级近视几近失明的情况下完成,简直不可思议。老人曾在课堂上说:“我这一生结了两只瓜:一只是《楚辞通故》,另一只是办了楚辞班。”《楚辞通故》被誉为“当今研究楚辞最详尽,最有影响的巨著”。记得当时的中文系学生,不管看不看得懂,都会入一本。现在讲讲第二只“瓜”。1979年,教育部委托姜亮夫办一个“楚辞进修班”。生源都来自全国重点大学的中青年教师骨干。9月份开学了,12位幸运的学员来到杭大。姜亮夫每周讲两次,一次上午,到学校讲;一次下午,在家里讲。他讲课时从来不用讲稿,每到课前,学员的录音机就摆满了讲台。他讲课还有个习惯,喜欢闭着眼睛,但思路异常清晰,头头是道,一副超脱自然的样子。
▲1962年杭大中文系58级毕业合影
每讲完一课,他会问:“听懂没有啊?”然后开出一串参考书目,要学员自学。参考书目有必读和选读两种,他要求学生在必读书中选择一本精读细读,然后写出论文或者学术报告。他说:“搞学问么,人人都可以搞,我建议你们要发挥自己的优势。才气大的人,可以从文学方面发展;才气一般的人,可以从训诂、义理方面发展。取长补短,学有所成。”在进修班12个学员中,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每日晚饭后,会有一个学员陪他到户外散步。乘散步的机会,他会给学员开点小灶。一年后,进修班完成了学业。结业那天,他请学员吃饭,大家频频举杯。老头端坐中间,吃了不少绍酒,回家后被夫人狠狠训了一顿,哈哈。
▲陈立教授(1902-2004年),原杭州大学校长。
陈立是中国工业心理学的奠基人,曾任杭州大学校长、名誉校长。还担任过浙江省政协副主席、九三学社全国副主席等。我们还在杭大的时候,常常看到他戴着一顶颇为考究的帽子,被学生搀扶着在校园里晒太阳,老人和蔼可亲,脸上随时都有要笑起来的样子。他是湖南人,狮子座,1930年夏,考取官费留学名额,进入英国伦敦大学心理学系攻读博士学位。在做博士后研究期间,他曾到伯明翰一家电话机厂实习,一口气写出了6个研究报告。其中一个关于钻头的分析报告,1933年发表在英国工业心理研究所的《人的因素》月刊上。这可以说是中国人在国外发表的最早的“人因工程”研究论文,而我国21世纪后才在一些工矿企业推行“人因工程”。工业心理学主要探讨前苏联也在研究的劳动心理学,即人在劳动过程中心理活动的特点及规律。一段时间,他遵照中国心理学会部署转向认知心理学的实验,发表了一批学术报告。此事惊动了姚文元,他用“葛铭人”的化名发表《这是研究心理学的科学方法吗》,否认人类心理有共同规律性,否定用实验方法研究心理。陈立奋起抗辩,写了《对心理学中实验法的估价问题》,捍卫科学的尊严和论证实验法是研究心理过程的重要方法之一,两人的文章先后在《光明日报》上发表,史称“葛陈辩论”。姚文元认为陈立不懂“黄金分割”和“文艺心理学”,其实陈立文章的英文摘要就有golden section(黄金分割)一词,而写《文艺心理学》的朱光潜在留英时正与陈立同堂听课。改革开放后,陈立精神振奋,壮心不已。1978年恢复招收研究生,1980年杭州大学成立心理系,1981年杭大获批工业心理学博士点。他这一脉衍生了很多人才,包括后来的朱祖祥教授和现在城市大脑的王坚院士。陈立在杭大新村住的时间并不长。1983年初,因为建杭州市府宿舍楼,施工中影响到陈家的地基下沉、墙体开裂。为抢修住宅,陈立搬迁到杭大新村原蒋礼鸿家(当时是空着的)暂住,共计3个月时间。他一直保持着旺盛的工作能力和创新活力,条理清晰,逻辑严谨,每日在书斋勤奋写作、指导博士生和接待来访者。陈立的工作,还被女作家张洁写进了长篇小说《沉重的翅膀》。陈立喜爱运动,在96岁之前,每到夏天他都要坚持游泳。正因为爱活动爱自由,印象中,他隔几年就会摔一次跤,但一般都无大碍。他的大儿子亦凡高大英俊,但行为天真。原因是当年陈立携全家随浙大西迁,在贵州湄潭,儿子发高烧为条件所限,耽误了治疗,造成了脑损伤,行为举止一直停留在了孩提时代。等孩子大了,陈立一方面和工厂商量,让亦凡无偿为工厂干活;另一方面,为了不伤儿子的心,他每月从自己的工资里拿出20元钱请工厂作为工资发给亦凡。就这样,亦凡实际上无偿为工厂工作了20年。对于大儿子亦凡,陈立虽然觉得很惋惜,但他仍很欣慰,因为亦凡很乖,尽力做到了最好。
▲从左至右:陈立先生、陈立儿子、陈立女儿、陈立夫人、王驾吾先生、蒋礼鸿先生。
如果说陈立因留学欧洲是“海龟”,而没有留过洋的陈桥驿是“土鳖”,那就错了。尽管陈桥驿所从事的历史地理研究的确十分“本土”,事实上,陈桥驿的英文毫不逊色,莎翁名著英文对白常常脱口而出。
▲陈桥驿(1923-2015), 杭州大学地理系教授。
陈桥驿是绍兴人。1957年入住杭大新村。先后在浙江师范学院、杭州大学地理系和浙江大学地球科学系任教。陈桥驿一生,堪称传奇。10来岁就醉心《水经注》,出版各类著作逾70部;曾参加“青年远征军”,任英语翻译;90岁高龄记性超好,每天写4000多字年谱。2015年2月11日,陈桥驿在杭州逝世,享年92岁。
▲五幢二号,陈桥驿先生寓所现状。
▲现在散布于杭州新村的大芭蕉树,最早是从黄龙洞移种过来的。©城市秘密
陈桥驿年轻时写的《祖国的河流》,4年内再版9次,成为当时最畅销的地理书。1964年,陈桥驿被认定为反动学术权威,他的研究工作从“地上”转入“地下”,身在“牛棚”,他竟用红宝书的封皮包着《水经注》看。事情暴露后,记录他几十年研究《水经注》成果的十多本笔记要上交,妻儿得知消息,马上分头抄录,终于抢救了下来。1970年代初,时而有外国友人来浙江,那时候翻译人才缺,陈桥驿便被人从牛棚中拎出来“废物利用”,任浙江省外语翻译组组长。“文革”结束后,陈桥驿重获学术自由。1985年,《水经注研究》出版。1990年,《水经注疏》出版,谭其骧称:“此书问世,实为郦学史上一巨大里程碑……如此好书,百年难得有几种。”20世纪90年代以后,陈桥驿在深入研究春秋战国时代浙东运河的基础上,精准还原了其承担海上丝绸之路功能的历史,从而为“中国大运河”的申遗成功奠定了理论基础和技术支撑。百度“陈桥驿”词条,有一个附件,按通识地理学、郦学、吴越文化、方志学、城市历史地理、点校翻译作品六个部分罗列了他正式出版的70余部著作目录,计2000万字。蒋遂曾应郦学专家陈桥驿亲属邀请,赴水乡绍兴参观了他的事迹陈列馆。陈桥驿与蒋家同住在老5幢,陈家住二号,蒋家住四号。在蒋遂印象中,陈伯伯瘦瘦的,看不着精力有多旺盛,但是看着他一扎扎字迹娟秀的手稿,不由赞叹那是付出了何等的精力!蒋遂感叹,不要说两千万字,即便是两百万,恐怕这辈子都读不完,更何况这两千万字的学术论文要做到言而有信,查阅的资料何止十倍二十倍!如今陈桥驿已然驾鹤远游,生平宏愿托付后人……
▲你看杭大新村里的松鼠 ©城市秘密
▲已被杂草包围的小路 图自©城秘特邀摄影师 肖奕叁
记得进杭大后,我第一次听到“历史地理”的提法时,很不以为然。正如书法是好的,中国画也是好的,连在一起叫“书画”,就会有江湖气;文学是好的,历史也是好的,连在一起叫“文史”,就会有没落气。后来才知道,历史地理其实是另一个概念,这一领域,几乎被陈桥驿 “凿空”了。谁家要是有这么一位满肚子学问的老人,那该多好啊。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有位中央首长说过:北大中文系是“地主”,杭大中文系是“富农”。而“富农”成员,有许多都曾是杭大新村的住户。▲从左至右:邬武跃、陈坚、盛静霞、蒋礼鸿、倪宝元、吴熊和。蒋礼鸿被学生称作云从大师,1957年入住杭大新村,5幢4号。三室一厅一厨一卫,80多个平方米。家里有个小院,被夫人盛静霞收拾得井井有条,里面种了桃树、柳树、芭蕉。早饭后,他便坐在书桌前开始修书,旁边就放一杯茶,午饭后休息到两点半,到晚饭,吃完继续到10点半,无论春夏秋冬,不管节假日,大年初一也是如此。蒋礼鸿去世后,家属将他的部分藏书捐给学校,系里让我喊几个同学一起搬。那些古籍捧在手上很轻的,里面有不少眉批,偶尔还会掉下张把写着红字的小纸条。
▲50年代,蒋礼鸿在杭大授课。
蒋礼鸿的夫人盛静霞,在杭大中文系教授古诗词。她是扬州才女,和夏承焘合著过《唐宋词选》,是夏老眼里的真词人。他们夫妻俩是道古桥畔的神仙眷侣,傍晚时分常携手散步前往黄龙洞,边走边吟诗,要么是古诗你背一句我接一句,要么互相对对子、做诗联句。他们去世后都捐献了遗体。徐朔方,1923年出生于东阳,是古典文学家、汤显祖研究专家。1947年毕业于国立浙江大学龙泉分校。先后在省立温州中学、省立温州师范学校、浙江师范学院、杭州大学任教。他1957年入住杭大新村,而后就一直在杭大中文系教课。每次在校园里看到他,都像刚晒完太阳似的,脸上红红的、火辣辣的,发着光。一次大概流鼻血了,坐在传达室门口的板凳上,鼻子里插着一根粉笔似的纸卷。徐朔方雅好昆曲,自己也会唱,喜欢收集不少老旧的胶木唱片,其中大多是戏曲唱片,但也有不少西洋音乐。“文革”时,他把自家钢琴捐给了保俶塔小学。因为他发现儿子对钢琴很感兴趣,为了不让儿子玩物丧志,就下决心把钢琴处理掉。他总是说弹琴是没有出路的。因为他自己学琴的时候,每天至少要花一小时复习,再要花一小时学习新的曲子,这样才能保证进步。每天两个小时,对于一个不准备以弹琴为生的人来说,实在是太过奢侈了。这是大师们的断舍离,非常有控制力地掌控自己的精力,一门心思走上了学术巅峰。林淡秋是浙江三门人,左联时期的老作家、翻译家,在上海与鲁迅有过交集。1958年由《人民日报》调到杭大,任副校长,分管中文系。平时,他也在系里给一年级学生讲毛泽东文艺思想。他平易近人,关心知识分子,和教师关系十分融洽。林淡秋和黄源、陈学昭同年,2006年,“三老”百年诞辰纪念会在杭州召开,省委宣传部是主办单位之一,领导让我张罗些具体工作,这样便认识了林淡秋的夫人唐康。《黄源传》出版后,社会反响还好,我曾有过再为浙籍文化人写点什么的念头。
▲林淡秋教授在杭大新村寓所前合照
吴熊和,1934年生于上海,1957年毕业留校并入住杭大新村,2012年辞世。吴熊和是“一代词宗”夏承焘的学术传人,“江熊坚”中的熊,我们入学时的系主任,一本《唐宋词通论》是当年中文系学生人手一本的著作。在学术上以专驭博,卓然自立,构建了独特的词学研究体系,继他老师之后,又坐上了当代词学史研究的头把交椅。上文提及的夏承焘赠任铭善的诗中,槎枒指梅枝,吴熊和上课时常常拿着一把纸扇,依稀记得上面也写着“墨团羞对玉槎枒”,现在想来,可能也是夏承焘写的。
▲吴熊和教授,杭大中文系主任。
“富农”当然还包括任铭善、蒋祖怡、郭在贻、孙席珍……也包括肖瑞峰、黄征、吴秀明、廖可斌、沈松勤、方一新、张德明、吴笛这些年轻教授,还有更年轻的陈晓云、楼含松、盘剑、周明初、陶然……不管他们是否曾入住过杭大新村,是否在四校合并后黯然神伤、前往别处,他们都曾在杭大留下过自己的印迹。上世纪80年代初,杭大数学系一位老教授在开会时指着墙上的马恩列斯问“这几个大胡子是谁”,大家哄堂大笑,有人问黄逸宾怎么看,黄说:“政治系老教授这样问就有问题了,数学系老教授不奇怪,可能他太专注学术,很多时候不闻窗外事才能真正做好学问。”他还经常说:“知识分子可能往往政治上有点幼稚,正因为如此,知识分子更需要被我们保护。”
天上的雄鹰在飞,地上的蚂蚁在跑,没有谁天生不爱故土。笔墨当随时代,是杭大人的优良传统。大学是学术的故乡、爱的家园、文明的高地,是战场与阵地,更是原野与乐土,即便是杭大新村里晒太阳的猫,既能奋起如钢叉,也可温婉如春泥。“人文”二字,最早见于《易·贲彖》:“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在“二手知识”泛滥、思想“统一”即可、学习只为升职加薪的当下,为什么还需要人文素养?还需要阅读远离我们的庄子、康德、莎士比亚以及马克思,谁能讲明白此中道理。文艺理论家王元骧1958年到杭州大学中文系工作,1981年获批副教授,学校分“高知房”,不少讲师都分到了,而他没份,依然住在“老鼠夹能同时夹到两只老鼠、抽水马桶里能钻出蛇”的20平米的房子里。浙大校长路甬祥得到消息,亲自赶到他家里,为刚成立的中文系“挖人”,当然,杭大没有放人。时任杭大学术委员会副主任的徐朔方劝王元骧,浙大是理工科院校,“对文科未必重视”,还是留在杭大为好。校长目光如炬,教授讲话儒雅,他们深谙“人文”的价值。
▲徐朔方教授(左)与王元骧教授(右)
只是今天,人文学科在高度讲求实用的大气候下显得“无用”,门庭淡泊,是一个全球性现象,过去10多年哈佛大学主修人文学科的人数跌了20%;不少大学在面对财政困难时首先向文科学系开刀,将之关门大吉。如何做到“无用之用”,的确是一个世界性难题。在杭州的某个政府机关、宣传文化单位、房产公司或者西湖边的群山里,你碰到一位中等身材、带个眼镜、走路比较慢、说话音调不高、不喜欢凑热闹、见面时常常微笑的中年人,说不定他(她)就是老杭大的。有时候,他们腹有诗书充满自信;有时候,他们也会迷茫,甚至像孤魂野鬼般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游荡。而更多的时候,他们集体怀念母校。
▲老杭大校园一角
这么好的文科大学,说没就没了。这被称作江南“文眼”的杭大新村,如今一片沉寂。陈企霞屋檐下的燕子杳无音讯,孙席珍院子里的石榴树不见了踪影,夏承焘爽朗的笑声凝固了,徐瑞云的钢琴声戛然而止。此刻,我还是不情愿地想起十余年前拜谒过的拉雪兹公墓,它位于巴黎东部,那里埋葬着过去200年为法国文化做出贡献的人,他们是音乐家肖邦、比才,作家莫里哀、巴尔扎克、王尔德,舞蹈家邓肯……只是,他们的墓志写得漂亮,不像杭大新村,唯有松鼠鸟雀。这些年,杭大新村要开发改造的声音此起彼伏。中文系一位年届八旬的老教授在朋友圈里发微信:“听说有关部门准备对小区进行改造,我不知道改造的方案怎样,但如果把杭大新村作为一般的城中村那样去改建,就太遗憾了……”社会各界也纷纷发声,呼吁政府保护好这块宝地,顾及这些已养了厚厚包浆的老房子,因为此地是杭州、浙江乃至全国的一个精神空间。
参考文献:
[1] 《烟雨西溪--杭大新村记忆》 蒋遂 主编
公众号“老杭大”系列文章
[2]姜亮夫:《我是怎样摸索进入人文科学这一行道的》
[3]许康、苏衡彦:《管理心理学大师陈立教授》
[4]王湛:《陈桥驿昨日驾鹤》
附:杭大新村教授名录
下方只是杭大新村教授的一部分名单,向所有老师们致敬。(排名不分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