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花背后的小雪花们——冬奥会开幕式视效幕后之核子章鱼工作室
时隔10个月，在总导演张艺谋的指导下，由核子章鱼参与创作和制作的北京2022冬季奥林匹克运动会开幕仪式表演，终于完美亮相，并受到全世界观众的广泛好评。
核子章鱼工作室作为导演选择的“中国力量”，参与了开幕式视觉开发与设计，重点参与《冰雪五环》及《构建一朵雪花》两个重要仪式环节的创作制作。那核子章鱼团队在开幕式中具体做了哪些工作，又经历了怎样的历程，今天我们将深入团队内部做一个全面采访，带大家重温这一段非凡体验，揭开不为外人所知的创作过程和趣事。
Q：参与冬奥会开幕式的契机是什么？
宋岳峰（后简称“宋”）：
我结识开幕式的视效总监王志鸥多年，我的第一部影片上映时和他有了交流，他从事的媒体艺术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同时他也是一个对动画非常有情怀的人，不得不说很有缘分。后来我发现他对各路高手结交甚广，看来对搞一票大的早有准备。
去年四月份我受志鸥邀请参与（冬奥会开幕式设计），当时张艺谋导演有启用中国年轻力量的想法，这就让人很兴奋了，能为这样的盛会贡献想法是一种荣耀，而且我对张导在如此庞大和复杂的情形下，如何进行创作，非常的好奇。
黄晨（后简称“黄”）：
在接到开幕式志鸥的邀请和总导演张艺谋的召唤后，核子章鱼作为唯一一支参加开幕式视频视效创作、制作的上海团队，义不容辞地派出了团队最强美术创作阵容——两位创始人宋岳峰和黄晨，主美向茜和孙超平，视效总监田书婷，模型总监孙野，资深的动画老师袁峻、范雯，并组建了各种外围制作小组。
田书婷（后简称“田”）：
08年盛夏看过北京奥运会开幕式之后，非常崇敬能演绎出这样天花板级别视觉盛宴的张导，很憧憬有朝一日能参与“国家级”的项目。有机会参与到2022北京奥运开幕式的创作中，非常感谢公司提供这次宝贵的机会。
俞晓清（后简称“俞”）：
因为（在项目开始的时间点）恰好加入了核子章鱼这个集体。
孙超平（后简称“超平”）：
有一天黄老板和宋老板把我和向八叫到小房间跟我们说，有个极其保密的项目要你们参与，连自己的家人都不可以告诉（！），原来就是本次冬奥会的开幕式。
Q：参与的环节是什么？分享一下具体工作内容吧。
宋：
当时导演和黑弓已经确定了整体流程，之后是各环节的具体创意和视觉落地，一开始我们在多个环节都组织了提案，参与的面广和欲望也高，不过参与越多被否定的几率也几何级地提升了……
黄：
天马行空的各种想创意， 一直到去年八月，总导演和视效总监让我们锁定专攻《冰雪五环》和《构建一朵雪花》这两个环节。另外，我作为团队代表常驻北京，终于取得了“在京暂居权”因而可以凭工作证随意进出国家体育馆了，负责与总导演及各团队的直接沟通。
向茜（后简称“向”）：
（提案阶段）比如倒计时、运动员入场。最终我参与的有《立春》环节中的二维动画“小孩吹蒲公英”，《构建一朵雪花》环节中的部分美术概念，以及《冰雪五环》环节的美术设计、冰立方表面动画分镜头、原动画和水墨人形的修型绘制。
超平：
（提案阶段）从最开始的福字，节气倒数环节，黄河之水，冰立方到最重要的构建雪花，还有很多最后没有使用的设计，最后我主要的精力都放在《构建一朵雪花》上。
孙野（后简称“野”）：
《冰雪五环》中冰立方与水墨人角色的一部分技术探索与技术验证，如探索用透明贴图序列制作动态笔触效果，利用MNPR实时渲染技术验证粒子制作水墨效果，和用MASH制作可控水墨变形效果的验证。以及《构建一朵雪花》中的动画预演的资产制作。
范雯（后简称“范”）：
《冰雪五环》中的运动人型动画。
田：
《冰雪五环》和《构建一朵雪花》的材质和后期环节。
俞：
制片岗位，主要负责《冰雪五环》环节二维动画、《构建一朵雪花》环节全流程的制片统筹工作，协同视效导演与创作、制作间的工作配合，以及商务推进工作。
Q：设计初衷、手法，以及创作过程中的困难和突破。
黄：
《构建一朵雪花》在9月前还只是一个概念——96朵国家或地区名字的小雪花汇聚成火炬，表现世界大团结，人类命运共同体。9月至10月的一个月里，不断地细化，增加了4个场面的效果，形成了现在的表演流程，汇聚——构建——环游地球——下降合体——迎接实体装置升起。
《冰雪五环》则完全不同，它是一早就定下来的创意，难度在于实施，装置艺术+激光+五面屏幕+2D动画结合。
向：
（《冰雪五环》中）2D水墨动画的设计初衷就是要在呈现中国韵味的基础上，增加现代感。这是张艺谋导演贯穿始终的理念：不是拘泥于传统中国风的传达，而是在创新中表现出大国气质的文化自信。中国韵味的表达方式有很多种，我们尝试了各种水墨晕染、写意白描，放弃在欧美现代文化中常见的立体写实风格，在导演的反复叮嘱下死死抓住“平面感”这一中国画特色。
分镜上，在尝试了各种穿梭翻转的运镜后，最终选择让人形运动紧贴冰立方的五个表面爬行，强化平面感。
美术上，我们在导演的引导下探索出以书法的理念绘制人形。省去人体关节中的细节，与起笔、行笔、收笔结合，动作表现一气呵成。用笔中特别选择了枯笔笔法，让23届运动人形形成飞白的效果，将运动动感和洒脱的大国气质融为一体。
最后，为了增加瞬间辨识度，我们为人形配上勾勒形态的白描线条；为了增加现代感，黑白的人形染上炫彩，用激光将这一切在冰立方上雕刻出来，导演口中“神奇的纸片人”最终跃然冰上。
袁峻（后简称“袁”）：
在制作阶段的表现方法上颇有些纠结，三维二维的选择上做了一些预测和取舍，结果还是靠手工2D解决了问题。
宋：
其实导演的要求很纯粹，但这也是最难的地方，比如说“一块世界上最纯净的冰”，这到底怎么体现？现场能落实到什么程度？水墨人形和冰块的关系是怎样的？那一滴下落的墨滴如何体现？总之需要拿出货真价实的干货呈现给导演，要有质有量，尽量完整，然后在导演的要求下，未必对事情会有推进……不得不说导演的创作是很任性的，每一个成员和团队的想法都会被他榨干，穷尽所有的可能几乎走投无路时，也许就摸到解决方案的边儿了。
超平：
契合奥运会的主题：一起向未来，简约，纯净，充满科技感。
雪花和地球以及宇宙星空的组合也是黄老大给我的灵感，其中最困难的就是如何在这块世界上最大LED屏幕上实现纯净无瑕的冰的质感。
田：
在最初导演提出《冰雪五环》中的冰立方的需求后，内部提交了几版冰块效果图，导演都觉得还需要再探索新的方向。为了更好模拟真实冰块的效果，公司的小伙伴们在冰箱冻了一些真冰作为参考来进行制作，发现冻出来的冰块里面都含有空气和一些杂质成分，为了更接近导演想要的“真实”“通透”“以假乱真”的冰块，之后又在专业机构购买了纯净的真冰（然子补充：找鸡尾酒吧的冰块供应商来购买大块纯冰），拍摄了各种环境下冰块的视觉表现，来作为材质效果参考。为了更好融合水墨人物和冰块，公司的小伙伴也在冰块内部加入了各式各样的“物件”来作为制作参考。
Q：多方协作的过程中有过什么挑战和收获？
黄：
《冰雪五环》导演的要求是用国风书法来“写出”这些人物动画。为此，向茜汇同工作室其他小伙伴，在宋导的指导下，从5月起开始了为期大半年的探索、测试、绘制、修改、合成、修改、重画、合成、重画、修改、合成……最后，由于来自国际奥委会的意见，再次重画了一部分（笑中泪.jpg）。最后的最后，还是在得到了北京印刷学院高老师和卜老师的水墨动画团队的支援下才完成。
《构建雪花》是全场唯一一个动用专业舞蹈演员，需要进行精准排练的节目。演员、舞台机械、视频、音乐的各个节奏点都需要精确到帧来吻合。因此，进场测试和排练非常重要，白天制作，晚上测试，隔天去导演工作室开会。感觉整个9-11月过得特别快，效果在不断的进步，完善，吻合，精准……全身心投入在这个环节中。
向：
《冰雪五环》的环节是北京黑弓团队与我们核子章鱼团队共同完成的作品，大家都拿出了自己擅长的部分，相互借力朝着一个方向使劲，才有了这个节目最后的效果。
超平：
帮助向八完成了一部分的冰立方水墨运动人型，以及黄河之水天上来直到冰立方升起的概念设计，其中黄河的水量和造型来来回回纠结了好多次，既要澎湃又不能像洪水，类似五彩斑斓的黑之类的矛盾设计点真是太多了。
野：
早期为了让冰立方中的水墨人能够从纸面效果变成三维效果，涉及到动画与后期的协同制作，要找到一个合适的资产解决方案，作为后续其他小伙伴的创作基础。最困难的部分就是让水墨变成“人”，我们尝试从雕刻到实时粒子云再到流体解算，不下四五种办法作为基础效果的探索。
田：
在“水墨人物”的具体制作方案中，进行了不少探索，讨论过是使用二维动画，还是三维动画进行制作，如果使用三维动画制作，是采用角色绑定+动画的方式，还是使用角色特效使用流体解算来进行制作。每种方案事先都是多个部门配合沟通探讨可行性，再通过具体制作来研究会发生的一些BUG和是否能达到导演想要的效果。
范：
觉得制片方面对于时间控制得很好。
俞：
从参与项目起，感觉就是一个与时间赛跑的过程，需要在有限的时间和人力范围内，将每一次汇报或者预演所需的物料做到当前的最极致。
在初期的协同过程中，我们同时面临人员分布各地的挑战，需要避免远程配合或可能带来的滞后等问题，就需要保证实时的沟通和传达。印象最深刻的还是去年9月下旬为汇报预演的冲刺，所涉环节多（美术、模型、动画、特效、后期），人员都在各地，且因为制作初始尚未来得及搭建整体流程，光是环节间的文件交接就需要搭建单独的会议沟通。
但追求完美的过程或许就是这样，制作也是待命到了开幕式前最后一刻。
Q：关于废案。
超平：
已经数不清了，提案阶段的倒计时做了7、8种方案，围绕节气这个主题，前前后后改动是最大的，有“日历”，“上帝的光刻机”，也有虚拟“烟花”等等。
到具体的制作，光我负责的雪花环节，大到分镜，小到地面上一朵小雪花的闪光，每个点都有十多甚至几十稿的修改。
袁：
定稿前的所有制作完稿都变成了尝试，这段是很艰难的，向八感触尤深。
向：
“废案”数不清，但所有的最终设计都是从各种废案中一点点积累起来的。创作过程就像踩天梯，目标在上方，创作者们绞尽脑汁，踩着一个个方案中艰难寻得的落脚点，最终登上天梯，摸到了太阳。
野：
在冰立方的前期技术验证后，我们最终使用了角色动画作为基础加后期手绘水墨，这样较为传统的方案去制作，达到形意之感。其中一部分原因是由于中国传统书法与水墨有种体现在笔锋之上的形意气神，这是一种技术上所达不到的自然之境，独特的文化精神。
田：
感觉每一次推翻重新再来都是一次新的尝试和探索，也是为了更好的表现出导演预想的效果，为了能有更好的东西能呈现给所有人。
黄：
由于我们团队十几年来，从舞美、广告、艺术短片、动画电影到大型活动都有涉猎，推进创作的经验还是相当丰富的。和导演的会议后，都能比较直接领会导演的细化意图，甚至在下次提案时给予导演一定的超前展示，成片小样输出的次数也是最多、最早的。
也是因为如此，在11月初看到了比较完整的效果后，导演对方案进行了一次深入大改（微笑.jpg）。
Q：特别想提的印象深刻的事。
超平：
印象最深刻的是张艺谋导演对设计过程中瑕疵的吐槽，“上帝的指甲盖抠了一个浅浮雕”“这个人画得像茄子黄瓜”“俗蓝俗蓝”等等。
向：
张艺谋导演对艺术精益求精的执念。在他的带领下我们都像是柴薪，不燃尽全部脑细胞绝不罢休。
野：
所有参与小伙伴对工作的激情，对奥运会的热情，投身至创作的倾情。
黄：
太多了。
除了创作，这个项目在技术上有一个巨大的难点，那就是视频尺寸特别大，这是人类历史上，大型活动用过的最大的LED屏幕，157米宽77米高，还有一个20层楼高的竖屏。整个场地的视频像素加起来相当于7个IMAX尺寸，所以完整后期输出、切割视频，一次需要一周左右的时间。
在11月10号的联排中，由于想在现场呈现出一版新方案的较完整效果，修改完成后，输出还是没来得及，现场直接“开了天窗”。从业十几年以来，可没出过这么大的事故，还是在这么个特大型活动上发生了，这件事太刺激了。也是因为这个事件的发生，核子章鱼团队仔细规划了工作安排和检查流程，还多亏了章鱼好兄弟曹雨西老师后期输出的鼎力支持，让章鱼基本上成了整体团队在进度和效果上最放心的小组。
还有个小插曲，北京10月初遇到寒流下了一场大雪，我当时接到导演电话：“你，现在，就现在，去外面找个路灯、车灯，好好的给我去看雪。太美了，多拍参考。”于是乎，在外面大风大雪中冻了一个小时后，拍摄了大量的参考素材。结果后一版雪花效果果然一稿过，超顺利。
然而…..然而最后这个效果给了和平鸽环节。但用在那里依然很好，也很欣慰很值得。
以及，导演在最后一周突然来了个电话：“你那个环节啊，我之前都在记录其他环节的问题，你们那个我没顾上说，我没顾上说，但不代表我满意了，后面还有三次彩排，效果要一次比一次好。”导演终于想到我们了，并且这个时候OBS转播团队也介入了，又多了一项和转播机位精准配合的工作。于是马不停蹄各种继续增加和调整细节效果，输出，一直修改持续到了2月2号凌晨。
田：
除夕前几天，黄导突然很严肃地电话给我说：“你最多有1天时间修改这个方案，我们需要这样一个效果，最多一天修改和反馈，还需要输出和查BUG，有其他问题的马上沟通协调。”我接到这个电话内心是非常紧张的，已经临近开幕式了，对于最后“大雪花”的整体效果还有一个比较大的调整，这次开幕式的影片精度要求是16K，帧率50，最后的修改是否能达到导演需求，是否能顺利输出完整个动态序列，制作时间非常紧，各种压力一下就上来了。好在看完开幕式的整体效果，感觉各种辛苦都是非常值得的！
宋：
从事导演和编剧工作已经蛮多年，转换视角为奥运服务，看着大师是如何穿梭于电影和这样的大型艺术表演之间，是值得回味的事情。我记得第一次和导演开会时候他有一句话：“希望你们能坚持到最后“，很欣慰我们做到了。
Q：在电视上看到自己的作品呈现出来是什么感觉？场馆与作品和想象有差别吗？
超平：
电视上看出来可以说和我的设计图一模一样吧，很佩服我们的后期制作团队，非常给力。我负责的环节正好在运动员入场之后，我感觉自己等了一个世纪，脚趾头都扣紧了。
野：
还是非常震撼和紧张的，虽然对参与的动画演示预览早已熟悉，但最终银幕呈现的效果还是被震撼到了，看到自己的微小工作能够成为开幕式完美的一小部分，感到不胜荣幸。
俞：
在电视上看到《冰雪五环》里的动画内容，是既熟悉又好像有些陌生的感觉，整个人甚至激动地忘了关注转播的每一个细节。还好运动员的入场稍稍平复了一下激动的感觉，让整个人可以更平静地迎接《构建一朵雪花》。整体看完开幕式的感受就是“magic”，亦非常荣幸能有此契机参与这个盛会。
范：
在特效的加持下动作还是更好看，但的确还是有比较卡的地方，没想到呈现出的视觉跟设定那么一致，还挺惊喜的。
向：
超出想象，从预热环节出来就激动得热泪盈眶了。没想到真正在电视上跟那么多观众一起，观看自己作为参与者举办的盛会会让人心情那么激动。巨型LED屏的效果太棒了，能在上面播放、在应该是生涯最多观众面前展示自己的动画作品，真是让人难以忘怀的时刻啊。虽然还对作品有那么点不满意（笑），接下去再接再厉做得更好吧。
袁：
最终效果呈现还是比较意外的，水墨重彩野兽派的风格很是喜欢，算是冥冥之中自然的起源。
田：
以往的大型活动都是抱着享受视觉盛宴的心态去欣赏，这次开幕式能有机会参与到制作中，能看到自己参与制作的部分能在全球观众的面前呈现，除了期待之外，更多的是紧张，不知道在荧幕上最后的效果是怎么样，更在意的是大家是否能喜欢这个部分。看完开幕式真的是被震撼到了，非常激动，能为这么完美的开幕式贡献自己一点点的能力，很荣幸，很自豪。
黄：
2月4号现场的效果非常好，（虽然我在现场（然子补充：羡慕……））但转播加强了我们这个环节的立体感。总之非常顺利！
愉快的采访到此结束，感谢大家耐心读完，和我们一起分享这段回忆。后续我们会有更多细节报道，希望继续关注。
感谢导演组，感谢所有合作和提供帮助的小伙伴！感谢黑弓提供的工作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