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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读|但一切危机都遥远得像是无关痛痒的回忆

黎幺 飞象界
2024-09-07
朗读栏目持续征稿中!

欢迎大家读自己喜欢的作品,找到自己愉快的阅读方式,不必要是自己的作品。


父亲或奥德赛(选段)

出生于一九四〇年代末的父亲在十二岁那年离开了他的故乡,在我的想象中,他比十二岁的我更加像我,但要比十二岁的我瘦小许多。奶奶说:家里没有给你吃的粮食,你走吧。

父亲只有一件外套两条裤子,唯一一件没有补丁的的确良衬衫就穿在身上,贴着胸口的衣兜里放着奶奶塞进去的火车票。行李只用了一个瞬间就收拾完毕,他拿一条旧床单打好包袱,往肩上一搭,走到门口,歪着头,用余光瞅了瞅他的两个哥哥,他们被压在他的眼角里,显得困顿、局促、可怜兮兮。快放过他们吧。父亲走出家门,没有回头。

到村口只有几十米,但家乡的泥土是一种甜蜜的物质,和脚过分亲昵,他走了很久,也可能只是他感觉自己走了很久。天还早,斜阳挂在树梢,像一只发光的鸟巢,所有的嘈杂都还歇在窝里。过去,对他来说,世界很小,小的好比是他的第二个子宫。从村口的三棵老槐树到村后的西瓜田只需要走几分钟,池塘在村子中央,往池塘南边走,是去土地庙的,朝北边走就到山脚下了。没有一个地点或一条道路需要他辨认、需要他考虑,他的身体、他的动作都和周遭的天地保持着隐秘的同步。他对这里的每一栋房子都比对自己的内脏熟悉,他暗自掌控着秩序,让一切各归其位,“各从其类”(1)。每走几步,父亲都要回望一下来路。昨晚下过雨,他的脚踩过去,就更改了这里的地貌——一切已经是沧海桑田了。他绕过池塘,小心地避开还在泥坑里做梦的牛蛙,往左右各瞥了一眼,就算跟小庙和后山都道过了再见。走到老槐树底下,他蹲下来等了一会儿,直到另一边的地平线已经清晰可见,才明白自己并没有什么要等的。趁现在,快走吧。

父亲大踏步走着,心渐渐下沉,渐渐松弛下来。他这是头一回懂得,悲伤和愉快不但并不相斥,还可以是一回事,不,它们根本就是一回事。珠贝色的晨光淹没了天边的最后一颗星,他来到火车站门口。一个小贩坐在卖香烟和水煮花生的摊子后面,神色严厉地看着他,无声地谴责他掩饰不住的嘴馋与寒酸。香喷喷的蒸汽从锅里冒出来,扭动着纱一样轻薄的身体,逗引他,随后又背离他。以母性的魔力撮合的亲密关系结束了,世界从耳鬓厮磨中醒来,推开他,表露出它的敌意与嫌弃。

上火车时,父亲将车票递给守在车门一角的检票员,他本想说一句礼貌或者讨好的话:“吃了没”、“您辛苦”,或者最简单的“您早”。但在那一刹那,他张了张嘴,只发出唔的一声,那是他在语言的深渊中下坠的风鸣。他被击败了,在他的头一次战斗中。汗珠渗出脊背与额头,泪水涌上了眼眶,但除了他自己,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之后,父亲一言不发地在火车上熬了七天,七天只吃一张用没发酵过的掺了麸皮的粗面烙成的大饼。邻座的老大爷带了一铁皮饭盒的米汤,有一回,拿饭盒的盖子舀了一盖子递给父亲。父亲望着这一汪乳白色的液体,有些不知所措。

“喝点儿吧,这么吃太干了。”老人说。

父亲低下头回了声:“嗯。”

某些时刻,当你感觉自己像个小动物一样瑟缩在角落里,你可能会遇上一次抚摸。对,只是“遇上”了,不是某个人有意为之,你与某只手掌邂逅了,被蹭了一下,仅此而已。这样的时刻非常稀有,但十分必要。

离家后的第十天,父亲在一座西北的小镇下了火车。同村的一位大哥已经在站台上候着了,姑且叫他财哥吧。父亲前来投奔财哥,因为财哥这里有活儿干。“有活儿干的人都有饭吃”,不管是不是真的,反正父亲是这么认为的。

财哥赶着一辆驴拉的板车,以一路颠簸隐晦地告知父亲:从现在开始,你前进的每一寸距离都塞满了艰辛的劳作。黄土、石头、光秃秃的荆刺……乌鸦默不作声地站在电线上沉思,仿佛刚刚经历过一场音乐的劫难——乐谱上的音符纷纷逃离,只剩下这孤独的、多余的最后一个;偶尔在路边出现一两只山羊——这是一种生下来就老迈不堪的动物——呆滞而又艰难地咀嚼着红柳的枝条。所有的景象都晃晃悠悠地,伴着嘎吱嘎吱的声响划过这个十二岁男孩的身体。他有些慌张,一会儿闭上眼睛,一会儿又左顾右盼,似乎不愿摄取更不想保存这些陌生的经验,只想尽速抛除它们。在我的想象中,那有点像一张照片或一本书在拼命打磨自己,想将自己变成镜子(所有的照片都被困在图像里,所有的书页都被故事束缚着;我们需要它们一直做梦,我们不允许它们醒过来,不允许它们忘却,而它们一直在死命抵抗)。

他注意到那头驴两边的肩胛骨处被磨穿的皮肉,它似乎早已不会流血了,似乎只是披着一身旧得处处掉毛的毡子。还有它的两只前蹄,在重压下已经歪得不成样子,只能以内侧蹬地,那不可能是生物的肢体,不像是长在身上的,倒像是装在腿上的。真叫人想不通,它怎么还能继续走下去呢?不过,这些都不是它最可怕或最可怜的地方,最让人目不忍视的是它套在车里的姿态。半兽半物,半神造半人造,畸形的复合体,一件破破烂烂的、怪模怪样的,由木头、废铁、橡胶和皮肉硬凑出来的移动装置。它还记得自己本来是什么吗?

没过多久,这辆驴车就成了唯一在戈壁上行驶的车辆,道路也开始趋于破败,路面布满裂缝,还不时冒出几个坑来,但一直没有中断,仿佛以一种顽固的求生意志拒绝着尽头的出现,或许,它拒绝的仅仅是突然性,比起瞬间的终结,它宁愿选择拖延,选择漫长的衰弱,选择波澜不惊地滑进虚无。就这样,像一道逐渐变淡的笔迹,平整的灰色柏油路自然地过渡到了山地里的碎石子路。地势上升,驴车走得更慢了。零星的树木和清凉的溪流出现了,冷峻的自然仿佛一时兴起,往这个焦渴难捱的孩子嘴里塞了一颗糖果。紧接着,山上的针叶林以及大片的浓荫,如同一阵巨大而无声的波涛席卷而来,与之一同冲击他的头脑和身体的,还有某种生命的割据与悬置现象——那是只有通过象征才能被捕捉的微妙体验,只有通过荒芜中的绿荫,现实中的梦境,汪洋中的岛屿才能进入的顿悟状态。

父亲慢慢平静下来。他觉得,好像所有的毛孔都张开了,满身的汗水都被收回体内,整个人似乎都漂浮在一种不确定的、近乎悲哀的幸福之中;肩背的酸痛消失了,心跳和呼吸声变得格外清晰。他觉得自己随时可能昏倒在地,但同时又觉得异常精神。他试着抬了抬手臂,但又因为发现自己轻若无物而赶紧停下动作。他半坐半靠在板车上,像摁着一只气球一样摁着自己。

他们已经深入群山之间,进入了岩石主宰的坚硬的国度。群峰耸峙,在四面包围着他们。那种魔鬼般的咄咄逼人的挺拔,是一种充满了斗争意味的姿态——或是对天空发动进攻,或是对大地发号施令,或是颠覆或是压制,总之绝不是和平主义的,更不是平等主义的——在低海拔的地方被视为天经地义的秩序不再那么可靠,蝉鸣与蛙的鼓噪让位于沉默与风的呼啸,生命的气息被更加宏大的声音背景消解了。自然在此处只想展示它的绝对权威。人是渺小的,仅仅这样讲已经不够了,人不应该存在,这才更接近父亲的真实想法。驴车像一张发疯的木板床,载着他驶进了非现实的,非人性的场域,驶进了鬼神和精怪出没的蛮荒时代。

财哥是个寡言少语的人,父亲本以为他是一位冒险家,后来又觉得他是一位部落酋长。他不声不响地把从县城取回来的一捆信件丢在驴车经过的第一间小木屋里,然后回来赶车,继续前进。信有厚厚的一大摞,份量惊人,原本就搁在父亲旁边,他不想触碰它们,甚至有意避免看见它们。在父亲的印象中,它们是山的对应物,是亲人的思念彼此撞击后产生的隆起。这些庞大的语言冗余,既包罗万象又微不足道,像是某个毫无纪念价值的、注定会彻底消逝的瞬间的全集,没有意思也没有意义,只能从形态上被解释为某种突然爆发然后沉寂的东西——出卖体力的人,言辞贫乏的人,他们的书写欲望太旺盛了,太吓人了,也太无力了。

父亲没给奶奶写过信,他没有老家的地址,他不懂得如何利用文字在这个世界上标记出那些他再熟悉不过的事物。他们那一代人,远比我们重视文字,他们拿起笔来面对纸张的时候,是严肃的、虔诚的,从下笔的姿势到每一笔的完成都比像我这样的“文人”漂亮许多。而且,父亲还有些在我看来颇为特殊的执着,比如,他在写给我的信里坚持使用一些一辈子也没在他口头出现过的书面语;比如,他要求我在回信中对他使用敬称“您”。所以,我有理由设想,父亲也是有一支笔的,就揣在他的怀里,和一本同学(也许就是高福林吧)赠送的小日记簿待在一起——写吧,父亲,没有收件人的信,可能会成为秘密,可能会成为诗。

伐木工人的营地在天峰林场的边上,天峰林场就是半山腰的松树林。地球最古老的毛发生生不息,养活了一批又一批手持刀斧的跳蚤。被砍倒的树像坠落的星辰,像被废除的词语,像被拆得七零八落的笔划,以否弃一切的姿势——拒绝顺从,也拒绝反抗,或者通过拒绝使顺从本身成为一种反抗——卧在林子的里里外外。这是一种暴力的经济学,如同历史。

父亲的工作是和其他工人一起,将已经倒地的树木去净枝杈,再抬到林边码放整齐。头一天,父亲的手臂就蹭破了皮,财哥扔给他一对袖套,于是他就成了林场里唯一戴护具的工人。父亲虽然乳臭未干,但也不能心安理得地给自己戴上乳臭未干的标志,所以很快又脱掉了袖套。林场里的小伙子都特意赤着上身,他们以自然的方式,用时间和疼痛给自己缝制铠甲——他们的手上,臂上,肩上,胸前,每一个要与木头接触的部位都磨出了老茧,经过无数次汗水的淬火,越来越厚,越来越硬。光从树叶的缝隙间渗透下来,在他们红通通的身体上摆出了各个不同,却又是在同一种规则下生成变化的明晃晃的图案。“火焰与幻觉的刺绣,闪烁如透明的蝴蝶”,“每一棵大树都是一只万花筒”,遭了不少白眼的父亲就着月光,在本子上写了几句话(他所写的与我所写的会有多少相似、多少不同?其中显现出的是亲缘关系,还是迭代与背叛?),然后抹干眼泪,悄悄走回营房。

有活儿干的人确实有饭吃,一天甚至能吃三餐。早饭是稀粥,午饭是稀粥加高粱面窝头,晚饭是稀粥。以稀粥填充的身体免不了总是湿漉漉的,质地和浆糊差不多。伐木工人每天都洗好几次澡。所谓洗澡,就是指站在凉荫底下,拎起一桶水,从头浇到脚,同时像猴子似的发出几声怪叫。父亲并不是没有见过成年男性的裸体,但对于这种露天演出的强度缺乏准备,只觉得自己遭了一大群牧羊神的突袭。一头稚嫩的小鹿看到在草地上休憩的独角兽,自然会心生仰慕,但若看到它低着头,挺着尖锐的角朝自己猛扑过来,则必定会恐惧逃窜。他领受这种原始的,野蛮的,混不讲理的冲击的方式,不像是一个未成年男性,倒像是一名女性。父亲被那些怪兽般的身躯吓着了。所谓怪兽,所指的除了显著的雄性特征之外,还包括他自己,不过不是指当下的自己,而是指一个随时可能侵入并强占当下的未来的自己。

工人出门的时候,习惯在脖子上挂一只硕大的铁皮水壶,在户外,他们一边干活儿一边喝水。他们总是很渴,而山里的水很甜,还取之不竭。他们挂着水壶的姿态中有一种神秘的骄傲,仿佛那是悬在体外的第二个性器。可能正因如此,父亲不敢奢求拥有一只水壶,而这也让他吃尽了苦头。熬过一整天,他渴得几乎昏厥过去,以至于喝粥的时候,像个劫后余生的人一样百感交集。

所幸山里的夜晚凉爽宜人,被峰峦圈养的黑暗温良如水,尽管有时,父亲会听到自己不能辨识的野兽的吼声,但一切危机都遥远得像是无关痛痒的回忆。所有的骚动都平息了,万物被归还于混沌之泥。营房里有人把耳朵贴在一个短波收音机上听广播,那盒子发出的声音小的仿佛出自某个人的内心。父亲安静地躺着,和他一起听着。父亲觉得自己完全空了,除了一身酸痛,什么也没有,所以需要一点内容,需要一点语言。虽说他连一个字也听不清,但他可以想象。比如,想象一个忏悔电台,播音的是一个除了遗憾一无所有的人,说着一些绝不打算给别人听到的话;或者,一个寂静电台,寂静可不是无声,寂静是通过某种精密的计算,在存在与非存在的两端,以无以计数的声音配平的等式。

父亲的意思是,在群体之中的孤独,莫过于被排除在他人的快乐之外,但若参与的方式不是分享快乐,而是充当了构成这种快乐的材料,则更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痛苦。父亲短暂的伐木生涯,据他自己说,就是一个笑话。他们在他狼狈跌倒时笑他,在他戴上袖套时笑他,在他摘掉袖套时笑得更响,在他疼得掉泪时笑他,在他抹干眼泪时笑他,在他对他们笑的时候也笑他。他们看着他笑,但不是对着他笑。父亲无遮无掩地暴露在笑的围猎之下。

第三天一早,十二岁的父亲决定离开。财哥,这个唯一不笑的人看着他,就像看着一条十二指长的小蛇。财哥抬了抬下巴,说走过这片林,绕到山背面,再穿越三十里戈壁,就能到达一座新建的小县城。“那里有很多管饭的活儿。我不能去送你了。”财哥不能去送父亲,但不该埋怨他。无论如何,父亲是逃走的,作为狱头的财哥,给他指了一条路。不仅指路那么简单,他还给父亲塞了五六个窝头,甚至把自己的水壶挂在父亲的脖子上。

父亲走进了林子,走着走着,心情渐渐变得轻快起来。他确信,那些笑声,那些目光,都追不上他够不着他了。树尖挑起了整个白昼,将他深藏于腋下——一个微型的夜晚庇护着他。光天化日的世界都被拔升到云端天际,作为少数被遗漏的个体,父亲体验到了自甘渺小的乐趣——在参天巨木的环绕之中,人的高度急剧坍塌,他成了一个被俯视着的平面物,像一个不安分的字符,在日头投下的树影之网里穿梭,躲避天空的阅读。其实,他连自己的阅读都避开了,他已经忘记自己处在一个什么样的故事里。遗忘是福,遗忘即幸存。

林子里都是比父亲更小更善于躲藏的动物,它们在枝叶间闪现,像是只有间歇性的存在。很显然,它们从不自认是主人,并且默许任何闯入者行使临时的统治。于是,这里成了父亲的王国,他在其中无所顾忌,予取予求。出于纯粹掠夺的目的,父亲一路采集蘑菇。他把这些由阴影和神秘滋养长大的赘物视为纪念品。在海边你就得收集贝壳,在天上你就得收集云朵,在树林里你就得收集蘑菇。那些无用的,精美的,到处都是的小玩意,本身就为收集而生。

傍晚时分父亲走出了树林,就像第一个走出树林的祖先一样,感觉失落,感觉一切已无法挽回——人类的童年到此为止。他下了山,由山羊的道路走到狐狸的道路,又由狐狸的道路走到了骡马的道路,脚步越来越沉重。当他来到出山的隘口之前,天穹上已经被涂满了发光的胭脂,太阳只余下一半还在地平线上,好像在表演某种杂技。父亲犹豫了。山外就是戈壁,据财哥说,要去县城,得走三十里。父亲没有用身体测量过,也不能用想象揣摩出这个距离。但他还是害怕它。他怕一旦走出这座大自然的露天剧场,自己就将完全暴露,不再是唯一的观众,而将被迫成为唯一的角色。

父亲在山脚的一块大石头上找到一处凹窝,躺了进去。在天色完全黑下来之前,他掏出他的小本子写了一句:“人们想以灯火驯服夜晚,却将夜晚逼进了自己的内心。”

他并非不知道在野外过夜有多么危险,但在夜幕刚刚垂落的时候,还是深深地沉醉于一种神话般的氛围之中。夜空是深紫色的,越往高处色泽越浓,尽管经过了亿万个年头,却还是崭新得如同第一个夜晚。不计其数的星星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形成了一条璀璨的河流,向着生命的尽头缓缓流动。他静静地躺着,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托了起来。他似乎就躺在一朵黑色玫瑰的内部,被一只手捧着,呈献给了宇宙。父亲闭上眼睛,呼吸着高处的空气。他太疲惫了,很快就睡了过去。

后半夜的时候,他醒了过来。在这个时段,一切都变得面目可疑。周遭各种奇形怪状的山岩仿佛都成了活物,还有许多似有若无的响声从不知何方传来。有几只野兔,几只松鸡,几条蜈蚣从他身边经过,还有些看不清或认不出的动物,他觉得,其中有那么一两个会说人话,能直立行走。父亲双臂环抱在胸前,整个人缩成一团,抖个不停。这一来是由于山中精怪的滋扰,二来是由于昼夜温差实在太大。父亲只有唯一一件外套,抵御不了两者之中的任意一种,甚至抵御不了一阵风。而风,绝不仅仅只是风而已,鬼魂的讪笑、野兽的呼吸、影子的足音、石头的低语、草木的悲泣,还有各种无形之物的喘息,都在风里。

父亲默念着胡编乱造的咒语,打着哆嗦,迷迷糊糊地熬到了天亮,然后趁着空气还算凉爽,爬起身继续前行,走进了茫茫戈壁。那时他还没有意识到一个比吓人的幻影和三十里黄土更为严峻的问题:他在第一天就吃光了出发时带在身上的几个窝头,而他本以为一天已足够走完所有的路。

什么是路?路是河流状的荒芜,是一根勒毙植被的不可见的绳索。荒原是路的扩大和汇聚。路一直都在,想摆脱它都不可能,但方向却被广阔的戈壁给取消了。父亲独自在海的反面漂流,在他的背影前方,地平线被热浪软化弯曲,像一道遥不可及的潮水。太阳已经失去了所在,只剩一道炽热的弧光悬在天边,将视野内外两块烙铁般的大地焊接在一起。中午之前,父亲便走不动了,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但视野所及,仍旧没有人的踪迹。他不敢敞开喝水,只敢让干裂的嘴唇沾一沾壶嘴。他的嘴里都是土腥味和血腥味。前方有几株光秃秃的胡杨,他走过去坐下来,把外套扯到头顶遮阳,靠在一棵树下休息。

他太饿了,太虚弱了,所以才会想到口袋里的那些蘑菇。他掏了一把出来,丢进铁皮水壶里。水壶被晒得发烫,水是热的,蘑菇也是热的,他撇了两根树枝夹出来吃,只觉得软乎乎的,没什么味道,但这个时候,不管吃的是什么,只要一吃就停不下来。吃完了蘑菇,父亲合上眼皮,休息了一阵。等他再睁开眼睛,他看见他身前的戈壁上空有一片闪闪发光的东西,一种平平无奇,但在这种环境里却让人完全无法理解的东西。父亲站起来,朝它走过去。

那是一面没有边框的镜子,悬挂在戈壁上方,如同墙面上的一滩水,看不出形状,分不清远近。父亲一直朝着它走,却始终没能靠得更近。他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被没有温度的火焰静静地焚烧。那是一道背影,他第一次看到自己的背影,在悠悠黄土之上无声地蒸腾着,模模糊糊。“一片透明的玻璃烟雾。”他浑身都湿透了,但不再觉得炎热难耐,他的双脚毫不费力地起起落落,仿佛根本就没有着地。父亲笑了起来,他觉得很奇妙,很有趣,很美好,但又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其实,他对一切知觉都失去了把握,他不知道自己是真的在笑还是只是想笑,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何时躺倒在地,又一次昏睡了过去。

父亲觉得肩头被一只手拍了一下,他睁开眼,看见不远处坐着一个人,一个看不清面目的成年男人,在即将下落的夕阳中间映出了一个忧伤的剪影。那一轮红日实在大得惊人,仿佛非得如此,才算是给这一天办了一场隆重的葬礼。男人发现父亲醒了,就站起身,默不作声地向前走。父亲站起来,跟了上去。他没有想太多,不害怕也不兴奋,只是在跟随他唯一可以跟随的。

起初,父亲想跟人家打个招呼,或者干脆大叫一声“去哪儿”,但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还没有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跟人说过话,想一想都觉得可笑。他就这么走啊,走啊。走不动的时候,他就停下来,他一停,那个人也会停。渐渐的,他已经不需要再抬头看着前方,也能跟上那个带路的人,无论如何,他确信那人一定就在前面等着他。父亲走得越来越慢,他的身体仿佛不再属于自己,每迈一步都得拼尽全力,但只要望见月光下那道淡淡的身影,他就总是能站起来,再继续走下去。他已走进这片戈壁的心脏,洞悉了它的秘密。亿万年以前,第一批登上陆地的海洋动物,就在这里,凭借它们软弱无力的鳍在退潮后的滩涂上艰难地挪移。

父亲走着,跟着前方的那道背影,一步一顿,但没有再泻过气,也没有再歇过脚。他走啊走啊,一步,一步,直到曙光初现。每一天都有那么一刻,世界回到了最初的清澈,像一颗巨大的露珠,那么圆润,那么通透,一切都得到了最完全、最明晰的呈现,没有秘密,没有困惑。遗憾的是它太过短暂,短暂得你只能错过。父亲还在走着,一步,一步。太阳还没有升起,柔和的天光从地底涌了上来。父亲走着,他看到,就在前方,或者说,就在那道背影前进的方向,地平线上隐约出现了一些高高低低的块状轮廓。他明白,那些都是县城的房子。给他带路的人这时突然加快了脚步,距离他越来越远,父亲无力追赶,只能大声呼喊:“喂!”他觉得悲伤,觉得遗憾;他想看到他的样子,想听到他的名字,但都没能如愿。那个人始终没有回头,直到他的背影彻底消失不见。

父亲啊,您大概没有想过……

他也许根本就是一个只有背影的人……

也许根本就是一个尚未存在的人……

也许,他来此的目的,是以您那个必将存在的儿子的名义,要求您继续存在下去。

(1)“各从其类”语出《圣经·创世纪》,是一个固定的表达,经文中反复称上帝在造物时使一切“各从其类”。

节选自小说集《三种不可能的日常》,飞象界待制作

作者介绍


黎幺,诗人,小说写作者、文本实践者。现居南方。著有小说集《纸上行舟》,长篇小说《山魈考残编》《从始至终》,译作有《东西谣曲:吉卜林诗选》。


朗读 | 黎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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