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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读|我们都知道俄罗斯诗歌的太阳陨落于那场彼得堡近郊的黑溪决斗

杜峤 飞象界
2024-09-07
朗读栏目持续征稿中!

欢迎大家读自己喜欢的作品,找到自己愉快的阅读方式,不必要是自己的作品。



《十万嬉皮》节选



我们都知道俄罗斯诗歌的太阳陨落于那场彼得堡近郊的黑溪决斗。决斗信号发出后,二人垂枪于腰侧,进行了长达数分钟的对峙。这是不成文的默契,因为谁也不想率先开枪。先手一旦打空,便唯有任人宰割。对峙过程中,法裔宪兵队长丹特士注意到一个细节:普希金的双唇在轻微翕动。最初他以为是咒骂,但随即又否定。普希金站在三十五米外,看不清细微神情,但面容似是肃然的。于是丹特士判断他在祈祷,心中凛然:普希金真动了杀心。或许自己不该骚扰他的妻子娜塔莉亚,更不该娶他的妻姐叶卡捷琳娜——普希金的嫉恨多半来自后者。随着无声的祷念,普希金的形躯似乎在肉眼可捕的范畴之外蓬勃盛起,影子也变得愈来愈深邃、愈来愈魁伟。很快他大脚趾的胼胝层都要高过自己了,丹特士暗想,不能再等。抬枪瞄准时,那种目不可见的蓄势却突然停止了。他看到普希金神色大变,在数十秒的时间里,诗人一动不动,似乎经历了肃穆、狠戾、惶惑、震怒、枯悴等数般状态。丹特士畏缩起来,这是否是惑人耳目的陷阱?他侧身缓步向左前方移动,双手握枪横于胁下,待普希金抬臂便欲快速左右横移,以期扰乱瞄准,迫使其匆忙射击,失去准头。但普希金全无射击之意。诗人斜肩走来,似乎失去重量,而手枪是枚秤砣,将他身体压向右侧。他毫不停歇,无窒碍地踏过禁界线。丹特士不得不举枪瞄准。当他们相距二十米时,丹特士看清了普希金的眼睛,两枚黑曜石,全无生气。他感觉自己受到了漠视与侮辱,于是扣下扳机。普希金腹部中弹后应声倒地。剧痛使他清醒过来,撑起身子勉强开了自己的一枪,正中丹特士胸前一颗铜纽扣,随即休克。助手丹扎斯将其拖上雪橇,拉回家中。两日之后,1837年1月29日14时45分59秒,普希金握紧老师、挚友、信徒茹科夫斯基的手,死了。


逝者已矣,我们得关心活着的人呐。茹科夫斯基死了学生、死了至交、死了上帝,可谓悲恸之至。但我们觉得这种悲恸本质上并非源自普希金的死亡本身,而是普希金没按他预想的方式去死。这种揣测有些卑鄙,但事实十之八九就是这样,即使茹科夫斯基不愿承认。退一步吧,我们给茹科夫斯基留些尊严,换种说法:他一生忠于普希金,也忠于那个关于普希金的死亡预见。但如果要二者择一,那一定会是后者。

茹科夫斯基在皇村学校第五幢灰白色校舍下第一次见到普希金时——记忆中那个精灵尖耳隐没于栗色鬈发、面色时而黧黑时而苍白、身材如同短笛的十五岁少年挥手一笑——就预感到他的死亡。透过一个少年的笑容窥见死亡,多残忍、多痛苦的事。二十年来,每当茹科夫斯基注视普希金几乎从未改变的脸孔,这种负罪感就会重新升起。而普希金一无所知,一如既往地对正在行进的现实葆有近乎狂妄的信心。他似乎永远矫捷、暴躁、拥有与旧日告别及一跃而起的能力。茹科夫斯基艳羡得要命,他是寄身旧时光的老遗民。那次初见以及裹挟着它的一切细节,核雕般的、深渊般的、万花筒般的,初夏白亮的巨大太阳,少年诗人瞳孔反光中跑跳的其他少年,介于被天风吹落与被二人泠泠讽诵声震落之间的嫩黄色花楸叶,对茹科夫斯基来说,就像是万物之源。那一日,茹科夫斯基瀑布般倾吐对普希金的激赏,动情哦吟在自己主编的《欧洲通报》上头条发表的《致诗友》,已经全然顾不上文坛盟主应有的从容矜持。普希金最初轻拍手腕应和,第三个诗节时也加入进来。最后,少年诗人告诉他自己要去上剑术课了,向他告别。他凝视普希金的背影,觉得他的脚步都带有某种韵律,仿佛一边迈足一边诵诗。当背影即将消失时,少年回首向他挥手一笑。茹科夫斯基被一道磐石般、烁电般的预感击中——在鼎盛之年,普希金会因诗歌而死。不是为诗歌而死,而是因诗歌而死。二者的区别在于,前者如凛然蹈火的飞蛾,而后者是无辜罹祸的衰咖。随后,茹科夫斯基感到自己作为诗人的灵觉与伟力正被这一预感迅速耗损,预感愈确凿、愈强韧,自己也就愈庸俗、愈羸弱。最终他将被它紧紧攫住,余生成为普希金的附庸与仆从。


……


洋甘菊的清冽异香:茹科夫斯基呀,你就当这是一个梦——这本就是个梦,对吧?你不是一直怀疑那天是皇室爪牙入室掳走了那句“在这严寒的世代,我曾歌颂过自由”吗?其实呀,你错怪了他们,虽然他们平日里都是坏种,但这件事上,他们力有未逮。是小自自己跑出去的——我就称呼“在这严寒的世代,我曾歌颂过自由”为“小自”啦。它真美呵,从诗稿上腾跃而起,冲破了覆盖其上的篡伪品,将其粉碎为落雪般的纸屑。它在旧居上空盘旋三圈,向沉稳而有失激烈的同胞们告别——它们假装平静,心中却羞惭欲死、妒火中烧。随后,它像蜂鸟穿透雨帘般穿过了铁门,一眨眼就消失不见。在它消失的那一瞬,我惊觉自己爱上了它,但为时已晚。在我的有生之年里(几个月,或十几个月,我就会被吹散,弥漫空中),我们全世界的兄弟姐妹都传讯说未见过它的芳踪,或许见过,但它太快,他们就会以为只是轻逸之风或流溢之光,一晃神就忘了它。但我永不会忘,小自,这位履空如蜂鸟的诗句,在完成与我的一面之缘后,就利落地冲出普希金传奇的终章。普希金只是孕育它的子宫,是它生命长旅的肇端。而死亡是他们之间最坚韧的维系,也是最庄重的诀别。在此之后,它便幡然背叛自己坐不垂堂的贵族血统,与自己的影子(世上唯一能勉强追逐它的事物)一前一后游历万乡。他们从黄金时代与白银时代的对垒军阵前轻掠而过,作别圣埃萨大教堂穹顶那只正在以永恒般的静止(一种极缓的、不可眼见的速度)化身虚无的双头鹰,刺破十万佛国中央通天塔广播台漫天花雨般播撒的气泡音梵呗,将从唐人辞句中撷取的三粒恒沙撒入一《Cyberpunk2077》莫克斯帮街头小子玩家扣动扳机前的眼睑里,留给他一个念头:我必须与现实决裂。在漫长的旅途中,影子也有它八分风神。到1937年,苏联政府会在莫斯科市中心的普希金广场中央铸建普希金纪念碑,他们要碑上锲刻的诗句归以完璧。他们找到你的孙子帕维特恩,搜寻他从血脉中承袭的模糊记忆,发现了小自的踪影。他们从未妄图羁束小自,只想留住它的影子。但影子没望他们一眼。他们想把“在这严寒的世代,我曾歌颂过自由”锲于碑上,但一旦锲下最后一个字母,第一个字母就会消失,即使从最后一个字母倒着刻也同样。也没有人能完整地写下这句诗,笔迹像刀痕一样消失,若写下倒文置于镜中,或反刻印章钤于纸上,则镜碎纸燃,祸及他物。他们自然也无法念出来,舌头在最后一个音节处僵硬如石,三日方愈。小自已经全然从世人的语言集合中逃遁出去了,它在尘寰的踪迹已了然无痕。等到我死了,你死了,我们都死了,我们的血嗣也死了,它就会获得完整的自由——你知道啊,只要有一个人尚未遗忘它,它就无法飞至无人之境。它已逃脱了时间与空间的缉擒,记忆是它最后的羁绊。它没有辜负身躯中的“自由”二字,从未让什么人捕获过,即使是它的生父普希金。我来告诉你这一切,是希望你不要太过沉痛,你误杀了一个罅隙中艰难蠕动的诗人,却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释放了一个身如天籁的生命。你是小自素昧平生的教父,你伪制赝品,却正成解蔽之效。赝者如镜,使它诞生我识,启蒙灵智。如果怀些私心,你可以将小自看作普希金遗存于世的欲望具象与灵魂之火,即使它已经庄重地与普希金诀别,有如僧侣自誓与家人割断迢迢不绝的俗缘。但他们相隔愈远,在某种程度上就愈加肖似,甚至相为表里、互作印证。正如南北之两极,抑或昼夜之日月。他们所共有的自由呈现某个沉静的恒值,普希金承荷的瞻颂与纪念愈多,愈加沉重滞缓,小自受到的寻觅与召唤就愈稀薄,也就愈加轻盈自由。在你的襄助下,普希金以身祭献完成了黄金时代最险峭高峻的文学迁跃:写出比诗人自身更自由的诗句。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筝(Young Zen,本名郑筝,FIO厂牌成员。出生于潮汕澄西县天主教家庭,父亲阿光三世信教,当时雄踞澄西师范对面华威百货三楼C012档口,是整个澄西拥有带“ADVISORY”脏标尖货最多的打口商。母亲成珍榕是澄西第二小学音乐老师,因为淘一张Nirvana乐队的《Nevermind》原盘与阿光种下情缘。当时成珍榕只记得一段旋律,跑遍四十九家CD档口无人听出,告诉她:要么你没哼对,要么根本没进过。找到阿光这,一耳朵就听出——是那张“细浪闹仔”吧?转身进店翻找,从柜脚抽出来,封面正是一个逐饵浮游的白人婴儿,在深蓝海水里张臂顶肚,小鸡鸡像截脐带。阿光说,只这一张,去年赴京时从五道口一店主心尖上夺来,咬死一百二,一分不赚你。成珍榕沉吟不语。阿光松口,你若真喜欢,每晚我关店前来店里听,每天一首,两周听完。数月后谈婚论嫁,男方家里提条件:要娶外省诸娘,须令她信主,往后有小孩也须信主。女方call重庆老家告知婚讯,父母管不了她,弟弟怕她。她便自己提两个条件。浸礼时她被牧师老林粗膀卡脖摁进水里,呛三口水,郁气冲发,近乎十七岁少女赌气:婚后阿光不能再听摇滚,往后有小孩也不能听。1996年11月29日,循袭乃父乃母叛逆与妥协因子的筝与马歇尔.布鲁斯.马瑟斯三世的处女专辑《Infinite》同时降生,自此与嘻哈乐结下不解之缘)捏紧了我(MC游侠,FIO厂牌成员)的手。她手细瘦,又因用力,触感冷而嶙峋。我左手由她攥着,右手再轻捂上去,轻轻挲动,像孵枚鹤卵。我极珍惜这刻光景,轻佻点说,也是享受。够卑鄙的——趁女孩子做出抉择前的紧张时刻予她温暖,成为她(至少是此刻)的依靠。乘人之危,非君子所为。但跟筝熟悉后,心理负担就可抛开,她可不是什么普通女孩儿啊。没人能成为她永远的依靠。当然,这话等于没说,谁也成不了谁永远的依靠,我们嘻哈歌手不谈“永远”,只谈“此刻”。例如,我们此刻像对情侣,在未来的某刻可能就形同陌路。当然了,暂时不用担心,一切在我们做出抉择后才会改变。


……


一年后的今天,我们即将重逢。在我和筝喝完咖啡,走出书店的这段时间里,一个绝妙的抉择已然完成。我们想出了万全之策。兵分两路——筝去野孩子纹身店找丹姐纹身,我去普希金书店与医生对决。无论输赢,我都将名声大噪。出名不一定都是坏事,我可以接代言,涨演出费。然后我和筝就把积蓄凑一凑,帮昌兴街屁股上的无名书店活下来。我们也能当一回麦凯纳斯和哈里雅特.维沃尔小姐。医生有愧于我们,他知道,最好的偿还不是认输,而是殊死一战。医生可是这个城市所有嘻哈歌手的教父啊。在这样庄重且激烈的决斗中,我将会寻到那个句子,那句从时间与空间的罅缝中逃逸出来的、纯金铸就的诗。而片刻之后,筝会在通话里听到我颤抖的声音,然后将那个句子复述出来。我说一个字,她说一个字。我的声音与她的声音一快一慢,一前一后,形成二重奏。筝的声音很美,我不用描述,小提琴啊,风铃啊,埙啊,笙啊,太湖石啊,蜂鸟啊,故乡的山溪啊,把一切美好的发声体叠加上去就好。其实她声线的可塑性很强,猫抓黑板声,挥刀声,子弹飞行声,重鼓声,麋鹿濒死惨叫声,她都可以模仿得惟妙惟肖,只不过现在用不着。我呢,不谦虚地说,能吃这碗饭,声音也绝对算不上平庸。做嘻哈这行,嗓音平庸比难听更加致命。我的声音即使在大众审美中不算好听,但也难听得独一无二。总的来说,我们的二重奏配得上那句诗,我们不知道那句诗怎么想,但至少我们是这样相信的。当念诵结束,丹姐的纹身针嗞嗞响过,筝就拥有了世界上最永恒的东西。那将是我们此生最紧密、最默契、最圣洁的一刻。我们将迎来真正的交媾,达到生命的峰值。在此之后,我们或许会不可避免地衰颓、萎顿、彼此疏远。但那一刻已经足够。很多人不愿承认他们的生命在少年或青年时就已经结束了,十八岁或二十二岁,在某个标志性的时刻发生后。剩下的残生不过是以其庸常验证那个时刻的光耀,验证它即是它。我素来不惮承认这一点。我想筝也一样,甚至比我更加偏激。现在,那个时刻已经近在咫尺。我非常笃定,毕竟成珍榕亲口说过,我对时间最为敏感。


(原刊于《小鸟文学》2022年4月刊)



Fyodor Telkov 摄影作品


作者介绍

杜峤,零零后,金陵人。写小说,作旧诗,玩石头,听hiphop.想养一只叫卡夫卡的纯白拿破仑矮脚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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