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记独家丨“新闻顽主”杨浪: 新闻成就在后天,钻研要做到极致
杨浪是新闻界的传奇人物,他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荣立三等功;他在上世纪80年代编辑的中国青年报“三色报道”进入教材成为经典,特写《奉献》被收入80年代全国初中语文教学辅导教材,《秋天我们发起进攻》被评为新华社好稿一等奖。他是最早一批媒体市场化的倡导者、探索者和推动者,参与了不少知名报刊的创办,如《三联生活周刊》《财经》《战略与管理》。他自称老北京人眼中的“顽主”,把玩儿当成正经事,玩出花儿、玩到极致,他爱好地图收藏、摄影、音乐,在许多领域受到专业人士的尊重。
作为诸多经典报道的大编辑、财经名刊的参与创办者,杨浪怎么看待新闻业的当年和当下?那一代人是怎么做新闻的?大编辑是怎么“炼”成的?如何看待学新闻和做新闻?笔者与杨浪进行了深聊。
“我玩的跟新闻都有关系,
有所玩有所不玩”
杨浪:有非常紧密的联系。我到收藏圈给他们讲收藏的事情,有几次讲到,比如地图,天下没有人说做一张地图是为了骗人的,地图精确与否只受那个时代测绘科技水准的限制,包括古地图,每一个地图的测制者都有自己的目的,于是我们从地图中读的就是地图制作和使用的过程,这个过程必然是历史。我那两本小书,其实都是从地图中去拆解历史,还原历史,读真实的历史信息。我讲地图时会问,你知道林彪指挥平型关战役,但你知道平型关战役用什么军用地图吗?你知道那版地图是谁出的吗?你知道林彪应该用哪一版军用地图吗?那版地图我有。我说你知道上甘岭吗?你知道上甘岭有几号阵地吗?黄继光是哪月哪日牺牲在哪号阵地?为什么他牺牲的那个位置特别重要?这就是从地图中读历史。历史要到细节中去理解。
杨浪:这些对于我来说是玩儿。前一段时间我碰到董秀玉(三联书店前总经理)先生,我们还聊起来。当年三联出的《金庸全集》送了我一套,我现在连塑料薄膜都没撕开。我说我不能看武侠,以我的性格,我要看武侠,就得写一个韦小宝传。游戏我也坚决不玩,就是有所不为,精力集中去玩自己喜欢的。
杨浪:是,你到每一个领域,你就看这行当谁是最厉害的,你就去读这个领域最厉害的人写的书。比如,历史地理方面,自然就是读谭其骧、侯仁之的书。你知道谁是最棒的,读他的东西,找方法论,找那个方向学术上达到的高度。
回到开始那个问题:最喜欢哪个身份?要看所处的地方。在地图领域,我在《中国测绘》上开专栏两年了,以前在《地图》杂志开了5年,每个月1篇,这是测绘和地理学界的学术期刊。这种文章你们看不到,但是我乐此不疲。我到国际测绘科学年会,作为嘉宾发言,台下坐着地理和测绘学院的院士,他们都肯定我观察地图的一些方法论。我不是这个圈子的,我从圈外对地图功能的理解和对地图学的研究,提供了一种不同的视角。
回到新闻行业,新闻是我热爱的职业。做新闻需要对历史有感知和了解,这种了解是通过我自己的方式来进行的,有对鲜活历史的了解,熟悉和掌握那种观察方式,能够在历史皱褶中把最真实的东西翻开来,或者把历史的碎片拼缀成一个更接近于真实的历史。
杨浪:是,小事实在大事实中的方位感。这是个人阅读积累的、鲜活生动的、别人没有的材料。这是基础的阅读的目的性和方法论。我并不认为我是专家,专不够,面挺宽。
“三色报道”生产过程和
今天的反思
杨浪:第一篇打响,上海文汇报等几家报纸都全文转载。后面《黑色的咏叹》是雷收麦执笔,《绿色的悲哀》还是李伟中执笔。后面两篇稿子编得比较顺,第一篇稿子把大的结构和语体定了。当时我记得四位记者回来谈情况的时候,谈的最动情的就是火势飞一样快,母亲把孩子一把推到坑里,母亲在上面堵着、捂着孩子,最后那个母亲被烧焦,孩子活下来了。还有关于漠河县看守所的,转移犯人,犯人们跳脚看着火,都说:“我要去救火,我要去救火。”诸如此类,就是那些人性的光芒。
那年我去北戴河度假,在火车上看到有人拿着这三张报纸的那一摞,就像看流行小说一样。我就过去问:“看这个呢?从哪弄的?”他说:“我的朋友给我的,特别好。”我问:“有什么感想?”他说:“真特别好!”这表明新闻已经得到了流行通俗文学般的认可。
杨浪:今天再冷静地看这件事,我们当时可能有些过犹不及。从几十年后的材料看,那个林场的场长可能有些地方是被冤枉的,他后来到处上诉,因为当时的舆论把他钉到了耻辱柱上。在当时那种大的社会氛围之下,大家对火灾反映出的体制和干部作风之类问题的判断,到今天也是经得住历史检验的。但是具体到个人,林场场长,包括那个女县长,今天回过头去看文字,可能有些表达还可以更周全。当时这么大的一个事情,得有人承担责任。有好多东西要历史地看,尽管这组报道成为新闻史上的经典,今天回过头去看,从做新闻来讲应该更平衡一些。如果像今天我们更成熟一些了,怎么也会使它平衡一些,避免最后个人承担了一些不该承担的历史的重击。
杨浪:我同意。
杨浪:现在回过头来看,“黑色”和“绿色”没有问题,因为当时我们就讨论,第一把火是谁点起来的?点火的是一个无地、无职业的农民,他到东北去,到林场去做小工,所以他对环保没这个意识。这还是个生态问题。
这些报道是经得住历史检验的,从这些大的思路来拆解灾害形成的原因,是对的。但是像“红色”里面的切入,都是非常具体的问题,我们当时的职业兴奋在于,通过这个事情来推动改革,来发现我们整个国家治理和行政管理中的一些问题。当时我们确实感觉和发现到了。但是最后落到了具体人身上,那时候年轻,今天再说起“三色报道”,应该有些跟当时不一样的判断。
“三色报道”的意义,就是在这样重大的巨灾面前,媒体怎么表达它,而且是有史感的。不是就事论事,而是把这样的事件放在一个历史的氛围里。就是我说到的,将一个新闻事件置于纵向的历史发展和横向的社会演变中,它是否说明和证明了一些问题。这个思路应该说对上世纪80年代后期的一批调查性报道、全景式报道起到了开创性作用。
市场化媒体创刊潮与
商业媒体的专业精神
杨浪:我觉得不能简单地比,受众是分层的。如果接续到你说的我们那个时代,为什么出现中青报的四个导刊,出现了很多功能性的期刊,包括《财经》《国家地理》《三联生活周刊》,甚至《读者》在中国市场中异军突起?从市场来说呈现的是市场发育以后读者圈层的分野。
互联网因为传播方式的高度效率化,把读者的分层几乎做到了极致。B站的东西我几乎看不到,我想碰都碰不上。我曾经的秘书,智商很高,英文很好,到香港大学读中西方比较文学。我问他到底喜欢什么,他说游戏,我说游戏是什么东西。他就给我看了他关于游戏的一些文字,他是游戏界大咖级的人物。后来他跟“老六”(出版人张立宪)去做出版了,做关于高端游戏的专门出版物,销路非常好。这个我真的不懂,厚厚的一本,卖几百块钱,卖得还很好。
这类东西在我们“前媒体”时代没有人出版,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一类需求,而且有千万元级的市场存量,对吧?所以,我说这就是市场需求的充分发育和充分的层级化。在这种情况之下,我们当年遵从的那种出版价值观,会越来越变成一种特别的消费观和价值观。其实你想想,从马克思到我们所追求的不就是一种更自由、更被尊重和呈现个人价值的理想社会吗?在这个意义上,自己的作品有更多人看当然是好事,但是你拥有特定的一些读者,他们的阅读忠诚度往往比流量读者更有意义。
杨浪:这些问题当年也有。在当初一个没有商业利益驱动的社会里,我们只是想新闻媒体要在改革中冲在前面,对于干扰新闻真实性的东西有本能的警惕,比如王安1998年在中青报发的《公开的新闻内幕》。
媒体的市场化、专业化推动了新闻专业精神的普及,其中《财经》作为最初的有广泛影响的专业媒体起了作用。为什么需要新闻专业规范和专业精神?作为财经媒体人,浸淫其中,有太多利益的影响,更要有专业规范的自觉。所以在创办《财经》的时候,关于建立“防火墙”,记者们去参加那些(商业性质)会,我们不能拒绝记者去,但是我们不鼓励记者私下拿红包。胡舒立在1987年出版的《美国报海见闻录》,使我们细致地看到国外新闻媒体具体的业务操作流程,包括一些管理规范,这应该是中国新闻界第一次非常细致地讲西方纸媒操作的。
在那之后,就是在1991年开始筹备《三联生活周刊》的时候,非常具体地了解了国外商业化媒体编辑部跟经营的关系。《三联生活周刊》是国内市场化媒体的一个旗帜,培养了一批人。当时筹备时组织仔细研究,编辑部跟市场经营部门的发行、广告是一个什么机制,“防火墙”怎么建立。那个时候已经非常清醒了,我们想办一本纯粹的、能跟世界对话的国际化媒体。
那个时候这个意识开始建立,然后体现到《财经》的基本管理形态和方式,王波明(《财经》出版人、总编辑)就说,我绝对不用商业利益来干预和影响你们,稿子都是你说了算,我不干预你,你需要多少钱告诉我,我给你保证这个钱。所以,那个时候《财经》建立了一套“防火墙”,资方保证对编辑部的资金供应,经营部门对出版人以及发行和广告负责。这是制度设计问题,不是人员素质问题。不被商业利益干预和影响,这一点上,我觉得《财经》的实践是成功的,这使《财经》一出生就成了中国最优秀的市场化媒体。不但是建一套管理机制,而且努力扩大这种观念的影响。《财经》从第二年就开始办《财经》奖学金班,我到现在还是奖学金班的评委。
媒体人究竟应该怎样进行角色定位?许多媒体开始是因为市场的诱惑太大了,想去争取自己最大化的利益,但是在制度安排的高层位置,你能不能分清楚?如果一开始是制度性的没抵制住诱惑,那就没有后来的《财经》了。很多媒体特别是都市类媒体都面临过这个问题,如果没有特别强烈的专业规范意识的话,就很容易搞乱了。
学新闻与做新闻:
锚住一个方向打深井
问:您常被后辈提起的一点是“没有正规(新闻)教育背景”,您觉得这一点对您从业新闻有什么影响?不少知名媒体人都没学过新闻。如果成为一个像您这样优秀的新闻人无需新闻教育背景,那新闻学院专业教育存在的价值是什么?
杨浪:当然。我觉得我不比别人傻,但是一到中青报,马上就发现周围全是青年才俊,各路人都很厉害。然后我给自己定位,当一个绝顶的好编辑,我的写作也是为了我当编辑的主动权。我跟记者们谈,我告诉你的是我对新闻定位的判断,你要读哪些东西。在新闻写作上,我研究郭梅尼;在大部头上,我专注于《史记》。这些都是为了获得一个“大编辑”的主动权,包括后面的摄影,因为贺延光我串到摄影圈里,也是为了在组织报道的时候有对新闻摄影的理解和驾驭。
杨浪:“大编”是从“小编”开始的,我们是老一辈的精神传承。你肯定熟悉徐铸成的《报海见闻》,我读过两遍。包括最近刚去世的沈公沈昌文。我做《三联生活周刊》的时候,跟老沈、董秀玉这些人共过事,不光是跟他们接触,更观察他们的做人做事,还有阅读的积累和感兴趣的领域。这几年每年去看钟沛璋老先生,某种意义上,他是那一代我们的精神导师。还有唐非,《星期刊》上夜班时等着签版,他跟我聊他在干校的时候读《史记》,跟我讲《屈贾列传》,跟我讲《始皇本纪》他怎么读。以前虽然读过,但是有人指点以后,再带上人生经历,你再去读,会发现真的有用。1991年前我发过论文谈“作为记者的司马迁”,是那个时候的阅读体会。这是入行初期学到的基本的思路、史感、文化准备和阅读准备。
杨浪:还有就是研究记者。回想那个时候,我对中青报那些非常优秀的记者,是认真读他们的东西的。
比如说张建伟,他一出来就非常优秀,但是张建伟提出的关于“新闻组合论”,在记者部内部引起非常大的争议。建伟的东西是大开大合的,但是建伟的一线实地采访是有缺陷的。对建伟的“新闻组合论”的质疑,首先是说他的一线功夫少,但是建伟绝对能驾驭大题材。
麦天枢曾跟我讲过他小时候当农民放羊。我们开记者会一块走,我是当过兵的,练过投手榴弹,所以隔三五十米拿个石子打电线杆子。麦天枢举手啪就打中,他说我从小放羊,我就是要打那个头羊,不让头羊往前走。这一瞬间就看出麦天枢对中国农民的理解。你再看麦天枢在中青报写的东西,对中国农民、农村问题的理解,他是带着血缘里的东西写出来的。
叶研绝对是条汉子,好几件大事都是叶研去采写的。他跟我讲过他的知青经历,讲在云南的经历,他家里的教育经历。他写《海狼不是天生的》,海军大连舰院的士官生划着舢板从大连划到烟台,纯靠肌肉,没有任何动力。我编一整版《海狼不是天生的》几乎没动。叶研是正经跳过伞的!只训练了几天就从上面跳下来,那个报道里面就有跳伞的过程,出机舱的过程,在空中飘荡的过程,第一个看到记者的漂亮稿子是编辑的荣幸!
那时在中青报的幸福就是和一帮青年才俊为伍,老钟开会跟我们说:不要专注于自己出书,要出青年报这本“大书”。大家就是要干事,而且不是为了自己的个人成就。那真的是想推动国家、社会向前进。大家互相砥砺互相支撑,再加上一种理想主义的执着。
编辑:小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