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记独家丨“刺猬公社”创始人叶铁桥:仅有一腔热血是远远不够的
2016年,做新闻十年之际,叶铁桥辞职创业,专职做他的新媒体“刺猬公社”。虽然他工作过的中国青年报一直以业务民主、气氛自由著称,虽然他知道创业的道路上荆棘满布、遍地是坑,但“形势比人强”。
从“仗剑走天涯”的调查记者,到垂直类新媒体的掌门人,叶铁桥怎样评价过去的记者生涯,怎样看待内容创业,让我们去探寻一个创业者的初心。
“我经历了纸媒最好的时光,
但移动互联网出现后,
一切都不一样了”
问:
叶铁桥:
“刺猬公社”是报道互联网内容产业的垂直新媒体,报道对象包括长视频、短视频,音频,游戏、音乐、社交,还有内容创业、二次元等。
问:
叶铁桥:
“刺猬公社”一开始关注的是媒体圈,但它最大的问题就是不挣钱,而科技互联网这个资本密集的圈层养活了各种各样的新媒体机构。2014年左右,资本市场特别繁荣,大家都有机会冲一冲,想获得更多曝光,所以会请各种人来写,那时候出来的自媒体人很多,但今天这批人退潮了,基本上让位给机构新媒体了。
问:
叶铁桥:
首先还是相邻可能,比如说我不可能去关注金融或人工智能领域,因为知识范围和认知能力没有覆盖到这一块。媒体人转型,很多是去互联网公司做公关,一般也是去腾讯、快手之类的内容型互联网公司,不会去那种特别硬核,比如说做人工智能纯技术的这种公司,去了也搞不定。创业是需要人脉圈层帮扶的,这是一个相邻可能。其次,对我来说,相对比较容易看得懂,跟我们的生活关联度也比较大,这也是一种相邻可能。
问:
叶铁桥:
我是2006年去的中国青年报,当时PC互联网就已经发展得不错了,门户网站中,新浪、搜狐、网易早已上市了,但那时候想做媒体的,没什么人愿意去互联网公司,感觉互联网公司和新闻相关的就是搬运,但我们学新闻的肯定想做报道。我进中国青年报的时候,纸媒还没有出现“断崖式”下滑,还在延续着它的比较辉煌的生命周期。
为什么传统媒体在PC时代没有出现明显下滑,反而在2000年前后有各种都市报创刊,并且都还做得不错?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创新的扩散不是说一下子就铺天盖地把旧的形态给覆盖掉了,而是会有个时间周期,中国的市场化媒体恰恰就在那个周期里起来了。
第二点,我们那时候都是用电脑上网,2008年以后智能手机的出现,标志着移动互联网的诞生。在PC互联网时代,电脑屏幕跟报纸的版面大小差不太多,所以我一直认为,门户网站跟报纸是比较同构的,也是编辑中心制,也重视新闻价值,比如那时候在中国青年报,我们写了一篇比较好的稿子,能预估出第二天可能会上到门户网站的什么位置,一般都还比较准。但今天这种预估完全没用了。2008年,以汶川大地震、北京奥运会这样的历史大事件为节点,传统媒体进入了一个最高峰的状态,我在中国青年报也经历了纸媒最好的时光。但移动互联网出现和普及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问:
叶铁桥:
一开始肯定是没有那么清晰分辨出来这个时代到底发生了,但心里多多少少会有感知,觉得时代变了,似乎要翻篇儿了。
问:
叶铁桥:
我曾经有过一个想法,不太可能会实现了。在报社的时候,校对室有很多老报纸,上世纪七八九十年代的都有,按月份装订成册,我没事的时候,喜欢借来翻一翻,里面有太多的惊喜,比如说这个作者我认识,比如这个人的代表作原来在这儿。那时候,我曾经想过从故纸堆里梳理出一个报道史来,去触摸历史灰烬的余温,但现在来看,应该不太可能了。
“我相信,只要有空间,
一定不会缺调查人才”
问:
叶铁桥:
过去发生一个重大公共事件,至少像央视、中国青年报、南方周末、三联生活周刊、中国新闻周刊、东方早报、南方都市报、成都商报等媒体肯定都会去的,基本上大家都很熟。有时候还一定要赶在他们前面去,免得他们报完了就没得报了,找第二落点、第三落点很难。现在,我相信,只要有空间,一定不会缺调查人才。
问:
叶铁桥:
太多了。前几天,有个我曾经报道过的一个老上访户找我,他叫杨道璋,湖北荆门人, 1990年前后,湖北省对“文革”期间未能分配工作的有学历群体落实政策,分配工作,他名列其中却被顶替了,之后他就一直上访,我见到他时已经上访了30年。他拿他年轻的照片给我看,穿着马甲,很英俊挺拔的一个小伙子,来找我的时候,衣衫褴褛,头发胡子花白,一身脏兮兮的,跟乞丐没有两样,他跟他老婆一起,上访了30年,一身都是病。两相对比,我真觉得不值得,写下了《男子工作疑遭顶替上访20年 多部门拒绝回应》。报道之后,当地政府愿意帮他解决工作,给他一套与顶替他的人同样大小的房子,可是他死活不要,只要原本分给他的那套房子。我在想,如果说他放下了这种执念,他的人生不至于这么惨。我只好很无奈地告诉他,我离开报社了,没法帮他了。
我做的报道中,最有趣的是一个网名叫“魑魅魍魉2009”的小伙子。2009年,他在天涯论坛上举报江西新余、浙江温州官员打着考察名义出国旅游,后来我写了一篇报道《“我不能让一辈子交的个税被考察团糟蹋了”》,讲述了这个热血小伙的故事。
据说,他在地铁里面捡到了一个档案袋,里面有官员出国旅游的相关材料,他就把它全部都发到了天涯论坛。这个人是学计算机的,他通过跳板机在国外注册一个ID,然后在天涯论坛上面发帖。
事情曝光后,我去了江西新余,采访了半天,回来的路上看到南方都市报已经发出来了,搞得我很郁闷。后来我想说不定可以联系采访一下举报人,然后在天涯上面就给他发私信。
事有凑巧,他居然回我了。原来,这个新闻当时很热,他女朋友不知道是他举报的,说你们学计算机的还挺厉害的,举报了谁也找不到他。他很得意,登录天涯后台,截图发给女朋友说这个事情就是他干的。
登录后台时,他发现了我的私信,然后就给我写了一封信,我印象很深刻,这封信写得特别好,里面有一句话,我记忆犹新:“我虽然是热血青年,可我也知道一个人的一腔热血要洒对地方,没洒对地方,估计连棵路边的野花都浇不活。”
我们后来一直有联系,包括他个人生活的变化也都会告诉我。像他这种年轻人,那时候在网络上是不少的,理智,很有正义感,能够明辨是非。问:
叶铁桥:
“管理学之父”德鲁克说:“几乎所有危机的根源并不是经营不善,甚至也并非存在错误。事实上,在大多数情况下,人们所作所为是正确的,但又毫无收获。这一明显矛盾的根源矛盾何在呢?我认为症结在于,作为一个组织建立以及运作的那些基础假设条件已经不再适合当今的实际。”他的话是一个注解。最主要的肯定是大环境的变化。那几年,我发现很多优秀的同行纷纷转身离开了,一度我也不理解,做得这么好,为什么要离开呢?等我自己要离开的时候,慢慢明白了,时代变了。
问:
叶铁桥:
完全不熬夜,不需要熬夜。一般都是晚上12点睡觉,一周踢一两次球。整体来说,没有那么多事。当然肯定也跟阶段和心态有关系,毕竟也经历了不少。
跟在媒体不一样的地方是,在报社里面你可能没有压力,或者说你少写几篇稿子,你不会有直接的反馈,但是现在做公司,如果说你觉得没有压力,那么在接下来一个阶段,它一定会给你一个反馈,比如营收的下滑,人员的变动等等,屡试不爽。弦是要始终绷着的。硅谷的著名投资人、《创业维艰》的作者本·霍洛维说,创业8年,只过了3天舒坦日子,其余时间全是举步维艰。只要是创业,就不可能特别安稳。
现在我花的心思更多在这些方面,第一是招人,因为在北京这样一个充分竞争的市场里面,团队人员变动是比较大的;第二是寻找新的方向、新的空间,时代变化这么快,没有什么业态是稳定的,必须时刻盯着市场、寻找机会。而且,对于创业来说,更大的机会可能来自后面的阶段。问:
叶铁桥:
“刺猬公社”是2014年7月22日注册的,当时差不多有两年左右的时间,是一群感兴趣的人共同产出内容。
“刺猬公社”算是最早在微信公众号做原创的,那时候大家都是搬来搬去的,稍微有点责任心的,搬的时候会打声招呼。但我们推出的第一篇《两月暗访:对话潜伏“福喜”的上海电视台记者》开始就做原创,在原创方面,我们还是对提升微信公众号的内容生态做了一点点贡献。
那时候没有想过它到底会往哪个方面去发展,能不能挣钱还不知道。我后来认识了很多科技互联网里面的自媒体人,他们都说黄金时期是2014年到2016年,因为当时鼓励“大众创业,万众创新”,资本活跃,创业公司多,市场格局还没稳定下来,商业合作机会也多。我出来的时候,肯定首先还是希望能做好内容,做出价值感来,其他的也是慢慢摸索出来的。问:
叶铁桥:
我们对风险的把控能力还是会更强一点。很多自媒体人没有受过传统媒体的训练,把握不好分寸,容易犯低级错误,踩线;有些在事实方面也把握得不好;另外,还有不少底线很低的自媒体。
比较恶劣的是敲诈勒索的,这种就不说了。业务上,有些新媒体对于洗稿、抄袭、剽窃,没有规范意识;还有些自媒体,对于虚构和非虚构内容之间的界线分不清楚,把虚构的情节安上非虚构的帽子,造成的社会影响也很坏。在这一点上,我们的规范意识比较强。
现在进来的新人,首先会告诉他们不能抄袭剽窃,三观要正,要“大道直行”。我们运行这么多年,到目前基本上没有产生过什么声誉上的问题,但仍然需要小心翼翼。问:
叶铁桥:
最大的变化可能还是来自迭代,甚至有时候你可以说它是一种破坏式的创新,不代表着说以前的东西不好,就像我们今天一些调查性报道,即使是同题的报道,可能那个时候能够达到新闻专业水准的高峰,今天不一定能达到了。不是打破了旧的,全部都是新的好。但也不见得原来就都是好的,现在什么也不是。现在还是有了很多进步。今天最主要的变化,是技术带来的媒介形态的变化。变化之后,很多行业都需要重建,新闻业也是,但不会那么快,从无序到有序,会有个比较久的过程,里面释放出来的机会,比如用户话语权的急剧扩大,每个人都有发声的渠道和机会,肯定是进步。但新闻业未来会怎样,我看不明白。
问:
叶铁桥:
我们看重的是对行业的了解,对学历要求没那么高,只要你上过大学,然后写稿比较顺就行。我们今年招的一批应届毕业生,大概是1/10的挑选率,留下来的有湖南工业大学、浙江传媒学院的,从学校来说肯定不算最好的,但是你会发现他们会对这块儿感兴趣,也有不错的认知。我们最好的团队成员,有毕业于完全不知名的高校的。相反,有一些来自名校的学生,他们可能对行业没有认知,而且自我意识比较强,眼高手低,不太愿意接受培养。
名校的学生也有不少人是愿意做媒体的。我们团队有个作者,本科和硕士都在北大中文系,在大厂做产品经理,觉得产品经理对她来说没啥意思,要来写稿,我跟她说我们出不起那么多钱,她说我是来跟你谈工资是打5折还是打7折的问题的,后来她大幅降薪加入我们团队,现在才加入一个多月。
还有一个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的本科毕业生,在上海咨询公司里面做咨询,面试的时候我也是说了一样的话,我们出不起太多钱,他说咨询公司的工资确实是挺高的,但他发那么多工资之后不知道有什么用,他想好了,就是想做内容。他也加入了我们。
我承认每个行业的收入是不一样的,但是如果你是这个行业做得最好的,你就应该去获得那个行业里面最高的工资。收入水准,也是对价值的一种衡量方式。
现在这么多履历优秀的成员加入我们团队,我们也需要去给他们创造更大的空间和更多的价值,不能辜负了他们。叶铁桥:
我们是产业新媒体,聚焦行业观察与研究,不追求10万+,追求10万+没用,相反,你达到了10万+,也许你就走偏了,因为这个行业本身就只有这么大,行业报道最重要的是行业认可度,相当于同行评议。我们追求的是行业影响力和传播力,着眼于给行业带来价值。
问:
叶铁桥:
选人的标准第一是有自驱力,第二是靠谱,第三是坦诚开放。
我们也有过一些来自报纸杂志的媒体人,他们有传统媒体工作经验,原以为是融合起来挺顺利的,但后来发现不是这么回事,基本上都合作得不太愉快,归结起来,我会认为他们开放度不够,比较喜欢固守一些想法。以前做媒体的话,可能他只需要根据自己的喜好去做就可以了,但是现在既要考虑影响力,还要考虑传播力,还要考虑时代的需求和变化,也需要有一个比较开放的心态面对新环境,认识新的人群,努力克服自己的偏见,这就是一个“既要又要还要”的状态,要求会比较苛刻。
但是很多人是“只要”一个东西,对其他东西会特别排斥,所以我们现在更愿意去培养应届毕业生,或者本身是来自科技互联网公司的成员,只要他们对这个行业比较感兴趣。
当然,像我们这样的新媒体机构,基本上人员流动性都比较大,大家都为这个焦虑,我以前也挺焦虑的,现在已经淡定了。现在团队中坚力量是比较稳定的,以他们为班底相对比较有底气。我现在对团队的整体要求是精干、高效、同频,不符合这三个关键词的成员可能会比较难受。一个机构,太稳定也不好,还是要保持一定的人员流动,才能有开放性。问:
叶铁桥:
第一,需要提升认知,认知到今天世界发生变化了,不要再去抱残守缺了。如果说他毕业之后还一门心思说要去做报纸和杂志,排斥新媒体,这种认知就是不对的,因为这种基础技能不见得一定是在传统业态里面能够得到锻炼,在新的业态里面也能够得到锻炼。
第二,还是需要去拥抱新的东西,尽管那些新的东西可能形态不是很稳定。如果实习的时候能够去腾讯、抖音、快手、B站等互联网公司,或者跟直播电商相关的新型公司,都挺好的,能够感受到一些新的浪潮。
第三,这个行业的看家本领,还是写得怎么样、拍得怎么样、剪得怎么样、有没有想法。不论如何,基础技能还是最关键的。基本功打好了,再加上有好的认知,市场竞争力是要远胜于他人的。问:
叶铁桥:
现在舆论环境比较复杂,也有不少新媒体挺急功近利的。一方面,我们会一直守住自己的底线和操守,守住本分,认真为行业做事情;另一方面,我们也力所能及地去参与净化这个环境,比如谁抄袭剽窃了我们,我们是要发文声讨的。对于不好的现象,我们也会鞭挞。在这个环境当中,我们是个健康力量。
问:
叶铁桥:
我总结过,2000年之后的媒体创业者,有三代,“刺猬公社”属于随着微信起来的第三代创业机构。
第一代是2000年前后,互联网刚刚兴起的时候,机会太多了,你随便往地上撒点种子,就能长成大树。第二代的时候,基本上到目前就只能长成灌木了。第三代,大部分都伴随微信而起,人数多,但跟第一代比起来还是小苗,时代给予的结构性机会差异巨大,第二代和第三代也需要时间成长,没有那么快。
创业本质上是一个不断磨炼自己的过程,这里面考验也很大,考验人的认知能力、洞察力、决断力、执行力,等等。可能自己不是某种性格的人,但也会逼迫着你移情换性。
创业改变了我很多的偏见,以前对企业、对商人成见比较深,多多少少会认为“企性本恶”,真正自己做了,才发现不是这样。商业虽然言利,但在利之上,首先是产品、服务、社会价值、创造和创新。我们现在处于越来越富足的时代,服务也变得越来越好,这都是市场经济不断发育下无数企业、商人带来的改变。我现在能充分理解“商业是最大的慈善”这句话了。
创业最好的一点是,从不让你懈怠,始终不断地逼迫着你学习和进化。人到了一定的阶段,学习的动力就不会那么强了;但创业者不会,创业者需要永远学习,不断地进化。需要不断刷新视野,提升认知,这点是最大的收获。(刘万永为前资深调查记者,十八大党代表,第十二届长江韬奋奖长江系列获得者。代表作品:《一个退休高官的生意经》《公安局政委女儿冒名顶替上大学》《公安部处长洗冤录》等;顾航瑜为河北大学新闻传播学院硕士研究生)
编辑: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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