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是苹果用户，可能已经发现了上月的系统更新带来的新emoji：一个男人，慈眉善目，双手亲切地落在浑圆鼓起的肚皮上。男性能怀孕吗？这可能有点为难当前的生物技术。不过，不妨碍我们在文化和想象上扛起大旗，把生育这一既神圣又折磨的使命交到向来喜欢对生育指手画脚的人手上。正巧，日本在一个月后接力了这股“男妈妈”热潮，直接甩出一部剧，介绍了一个叫桧山健太郎的男人。
认为“做好预测和准备就一切会顺利”的他，职场上春风得意，情场上也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俨然人生赢家。只可惜，他活在一个设定为每个男性都有可能怀孕的世界观里。和女主角亚季一夜情后，他没有准备、也难以预测地，迎来了自己的怀孕。根据剧中的设定，男性怀孕的概率要远低于女性，且往往出于羞耻而隐瞒怀孕事实，所以，社会上对于孕夫的认知还严重不足。也就是说，桧山被迫以一个懵懂的新生儿姿态步入了孕后世界。体内仿佛有潮水在翻涌。无论正在做什么，突如其来的孕吐都把他狼狈地拐到洗手间去；腋下更容易出汗了，乳晕也变大变黑，正开着会，就发现胸口泌乳湿了两块。毕竟“喜剧”“爱情”的标签打在这儿呢。剧里无意对生育之苦进行更多更深入的刻画。尿失禁等生理现象，也都只在聊天中被一笔带过。这对希望看到更深度表达的我来说，不失为一种遗憾。除了生理改变外，性别处境的置换，还让我们可以借桧山的男性视角，来重新审视生活中那些微妙的不合理。剧里，桧山发现怀孕后准备堕胎时，他却被医生告知，执行堕胎必须要有另一方的签字。桧山只得尴尬地翻起日程表，逆推时间，来看哪位幸运女嘉宾才是x染色体的提供者。怀孕过程只在一个人的身体内发生，为何还需要别人的允许才能终止呢？又比如，市面上给孕妇用的产品，却往往设计成幼儿的审美。孕妇作为成年人的感受和偏好被理所应当地跳过，让步给还未出生的婴儿。这是否一定程度上助长了社会去忽视孕妇的独立人格？而其中最大的不合理或许是，相比女性，男性在诸多事情上所获得的优待——哪怕是怀孕。凭借孕夫这一身份，桧山被甲方一眼挑中成服装模特，来诠释先锋的品牌理念。他也因此一炮而红，孕肚照在商场里随处可见，摇身一变成为网络上的kol。用原著漫画里一位未婚先孕的女孩对桧山说的话来概括就是，“女性的怀孕充满无奈，而男性却能拿怀孕当武器”。但可能是为了回避矛头，剧中并未出现类似的直接对比，尖锐性被削弱不少（当然漫画也没有尖到哪儿去）。桧山在推特上指出孕妇产品设计的不合理后，同事感慨说：“只是说了理所当然的事，立马就引起了相当热烈的讨论，要想获得女性的支持还真是简单呢。”是呀，为什么这么简单呢？还不是因为，男性眼中的理所当然，却是女性亲历的普遍被漠视的情况。社会话语权上的性别失衡，让许多女性只能寄望于男性的发声，以让自己日常经历的那些不被言说、不被重视、不被正畸的偏见，得以获得来自主流社会的一瞥。不过，男性怀孕，是否能彻底扭转这套父权逻辑，还是先打个问号吧。这部剧还有个公认的爽点，就是以往那些典型的渣男言论，这回全被桧山孩子的妈妈亚季给包揽了。桧山把怀孕的消息告知亚季时，她的第一反应却是：“一定是我的孩子吗？你肯定也约了其他女孩吧？”后来两人商量堕胎这回事，亚季的小算盘又响了：不用怀胎十月就可以有自己的孩子耶！连桧山都听不下去，指责亚季“你说话的口气怎么跟那些男人一样？”，顺带还引出了一个热知识：“不管是生孩子还是堕胎，承担风险的可是我。”爽归爽，但是，对于按照剧情设定陷入了意外怀孕惊慌中的桧山来说，亚季的话听着还是有点刺耳。公众号“Vista看天下”前几天发布的剧评文章里也提到，作者原先也觉得爽，后来却越看越想对亚季翻白眼：怎么可以这么对待一个怀孕的人呢？理性告诉我，亚季的言行不是一个好伴侣该做的，感性上，又忍不住为亚季叫好，当她在孩子和工作机会间偏向了后者时，甚至忍不住脸露欣慰的笑容。我想，这种观感的分裂，源自虚拟设定与现实之间难以缝合的裂痕。35岁的亚季是一个非常贴近现实的角色，她的成长环境和身边的人共同塑造了她对婚育的看法。第五集里，亚季为了参加妹妹婚礼回家，见面不久，她爸就输出了若干经典发言，“结婚让妹妹抢在了前面，你应该感到羞耻”，“别给我丢脸了，整天在外面飘来飘去的”，“差不多该脚踏实地了，别再过这种丢人显眼的生活了”。亲戚们也七嘴八舌地“帮”她合算起来：“东京的话，男人是肯定有的吧。”“要是到了生孩子的年纪，肯定还是有人会选她的，不是吗？”借由这些熟悉的话，亚季的形象在我脑中突然清晰起来，甚至与我身边许多女性朋友的身影重叠：一个生活在传统小镇的女孩，成长过程中逐渐意识到了社会文化中性别的压迫，选择出逃到大城市。她对步入婚姻和生育没有太多念想，只对工作格外上心，以求能在这个厌女社会站稳脚跟。不得不说，这部剧的选角非常贴切，饰演桧山的斋藤工身上有股饱满纯熟还带着点渣的色气，化身孕夫毫不违和，而饰演亚季的短发上野树里则愈发修炼出现代女性的干练感，让她在剧中的言行都极具说服力。剧中有一段有趣的对话，当亚季提出共同养育孩子的时候，桧山下一秒就联想到了结婚，但亚季却干脆指出，她可没有这个意思。共同抚养孩子，不意味着要把自己推进婚姻这个不平等的制度。这种思维方式上的落差，似乎也有父权的因果。活生生脱胎于现实的亚季，在面对男性怀孕而自己“喜当妈”时，也有过身份认同上的挣扎：我不是怀孕生孩子的那个人，没办法尽到母亲的义务，那，我的意义呢？类似的发问，也能从现实中女性对母职的审视里找到呼应。而反观桧山，刚开始还有一些反讽现实的影子，到后面就不得不为合家欢的剧情主线服务了：他启动了网络沙龙，受到众人推崇，和逃跑半生归来仍是少年的老爸和解，事业回春，请到了育儿假，还决定鼓励公司在办公室放一张婴儿床。一切都很顺利。以至于我没办法再以反映女性处境的出发点去看待桧山的故事，而他那些基于身份、基于现实喻体的痛苦，也由于疏忽描写，而变得飘渺和失真起来。一位失真的架空“男妈妈”，和一位与现实接轨的现代女性，我当然会更希望后者排除万难，直达她想要的啦！能看出这部剧是想要表达一些什么的。公众号“看天下”的那篇文章也落点在了“每个人都可能成为少数”上。可我实在没办法告诉自己，这是两个不被父权社会承认的少数派互相取暖的故事。孕夫身份所背负的性别责任，不该避开问题的核心，转嫁到一个更安全的立意上。回想起来，剧里甚至没有出现一个参与主线剧情的怀孕女性。在一个描述男性困境的故事里，她们的存在又被忽视了。而比起剧集本身在性别议题上做出的讨论，这部剧在现实中引发的现象，可就要有趣得多了：国外影评网站IMDb上，这部剧的评分已经降到了1.1分。男人们蜂拥而来，对“男性怀孕”的设定表示愤怒与不解，并笃定“整体就只知道出这种剧，活该你Netflix订阅量狂掉20万”。光是看到男性怀孕的海报就能气成这样，要是哪天生物科技真的发展到这一地步，又会怎样呢？P.S. 本文观点仅代表特约作者个人观点，图片源于《桧山健太郎的怀孕》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