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概述
数年的潦草岁月,在那一瞬间好像被一笔带过。
作者:雁不飞
见字如晤。
近日延安刮起了风,裹着沙子,硬得很。同侪也多愿待在窑洞中。我们一行多自南面来,鲜少习惯这风的,也不知这天几日过去。
但也有好事几桩,院内有无名植株一棵,竟迎着风沙开了花。可惜我疏于植物门类,同住的光远亦不知,倘你若此,应能道出这植株之“身世”。
想来你又要笑我愚钝,求学时你曾多次教我此类,竟都做了无用功。
那日我忧心它渴水,擅自要去多加浇灌,还是光远拉住我,他想能开在延安的花应当无需日日浇灌才是。
我这才惊觉此事之荒谬。院内花草寥寥,这株小花倒叫我关心则乱。
欸,欸,容,你我属实多日未见了。
好想让你来见见这株花,道一道它的名姓。
它属实像你,你属实像它,无需人浇灌施舍,汲着极少的水分便能在延安的风沙下生长的一株花。
另附:这几笔可能潦草些,抽空匆匆画下的,望你认得这花。
“阿青,你们在聊什么?”乔秀云刚进食堂,就看到阿青几人有说有笑凑在一起。
“秀云,你来!”阿青一伸手把她揽过来,“阿欢在说最近来的学生们的事。”
乔秀云知道阿青说的学生们,是前些日子迁来延安的。
虽然对外宣称是为躲避战乱来延安的学生,但乔秀云知道并非如此简单。那些人从事物理相关学科的研究,此次被秘密保护至延安是为军事机密任务。
乔秀云和他们虽同在延安,却没太大交集。
可能已经成了职业习惯,除共事的几人外,乔秀云很少和他人产生交集。
现下她听着她们兴冲冲讲那几个学生的事,忽而想到她当年读书的日子。
现如今因着她过往军功,虽年纪尚轻,仍得新兵、学员们以尊称相唤。但当年的她也只是个学生,干过最出格的事仅仅是前去听几场讲座或跟着进步青年一同上街游行。
然而天不遂人意,父亲因“政治原因”锒铛入狱,她短暂的学生生涯就此终结。
铁幕之下,完卵焉存。
在之前父亲同事的引荐下,她开始从事地下情报工作……她仍在学习,但学习的是电码、伪装技术、他国语言——她成为了一名优秀的特工。
之后的几年,她像潜藏在暗夜中的影,潜伏过很多个城市,更换过很多个身份:布料厂女工、杂货铺老板、秘书还有……学生。
学生,乔秀云想,那是她刚成为地下工作者不久后发生的事。
那时候的她,比起现在太稚嫩太年少,正当学生的年纪,她几乎要误认为这就是她真实的生活,她点到、上课、参加晚宴、和同学踏青。
她爱上隔壁理学院的青年人,答应他的邀约,一同读诗、看书、看电影。
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
那也是她和他的心跳声。
她和周围的人成为朋友,烦恼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轻快明媚。她甚至无意间在这个虚假的身份上,倾注了许许多多的“自我”。
所以在她奉行动组长之命,借此无害身份带着密碟离开这里,从此让这个身份“人间蒸发”时,她无比痛苦。
她成功摆脱盘问登上火车,在悠长的汽笛声中,想的却是她那年轻稚嫩的爱人,此刻应当正在月下等她赴约。
可她已就此远去,再不回首。
新月易沉。
那句他们曾读过的字句,一语成谶。
乔秀云自此方才觉悟,她身为过客,本就不该去招惹他们的生活。
国之大业,寻常情爱,她无法得兼。
她白日斡旋各方势力之中,夜里却难以入眠。
至于那午夜梦回的一点遐思——
乔秀云不敢细想,她不敢回顾那份心动,千折百转,欲说还休,恰如梁山伯不敢看观音。
再不能了,她选择了这条路,便已经与她的有缘人从此陌路。
她默默吃完了饭,端着餐盘离开。
阿青几人还在叽叽喳喳说些什么,前后不搭的什么“花”、“不知道名字”钻入她耳中。
见信安好。
花仍开着,茎比前几日更粗,没了风沙一吹就倒的态势。
光远还笑称,说这花干脆就叫延安,多像咱们,帝国主义打不倒,军阀薅不动,迎着风沙也偏要开花!
他还叫了相熟的女兵来,说是也好奇此花模样。只可惜她几人爱花不知花,单是围着夸赞了几句,未道出此花一二。
思至此处,便突然起了悔意,那日约你去那传言中极多品类的花展,早晚等你不到,我亦兴致缺缺,丢了魂似的便回了寝,白白浪费伯父托人搞到的两张展票。
现在想来,若是去看了,兴许便知道这花了。
唉,容,你听了也莫要怪我。
我都寻不见你了,哪里还有兴致去看花。
那日后你音讯全无,我四下找你不到,几近疯了。寻教员找到你登记的家庭,却也人去楼空。
他们都说你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怕是不会回来了。舍友劝解我,道是得罪人也不应一夜消失,你应是自行离开。
说到这里,他悄悄道,虽然之前看着不像,但她可能是——
我也如此想。
可我无能为力。
天下之大,悲欢一粟,何况如斯乱世,人命如芥。
我知你定在做不凡之事,我信你仍活在某个地方。
然我无法护佑你,哪怕重回那夜,我应也没有立场让你留下。国家支离破碎,人民流离失所,我们都无法护佑任何东西。
我能做的,只有眼下事,身前事。
我虽无上阵杀敌之体魄,却亦怀有护佑家国之雄心。
我之所为,功未必在当下,但总有人要做,中国人要有自己的武器。
容,我知你明白我之所想。
只恨与你相逢时,我空有一腔愤慨,入世尚浅,与你擦身错过。
如今我们做着天涯两端的战友,可还有重逢的机会?
那日光远见了这厚厚一叠的信,我便讲了和你的事,万望你不要介意。
光远笑我痴傻,还要写信,道这信烧了给你看到的机会还多些。
容,我不信他,但却怕他所言。
我们曾共读幽梦影,你却如同新月,沉沉而去。
我不敢再恨缺月之迟上,只愿得见缺月之上。
唉,罢了,若等我老去,半截入了土,仍寻不到你,就烧了这信吧,让它们替我去找你。
“秀云,我记得你也爱花?”阿青问。
乔秀云点点头,“很久前的事了,怎的突然问起花来。”
她本人爱花,后来潜伏敌后久未对人言,现下回了延安,方能坦然承认。
“诶,那你怎么不去随他们一道,看看延安花去?”
“延安花?”
“就是前几日说的,”阿青凑近了些,“陈光远他们院子里长的那株花,漂亮又精神。那花长在缝里,是前几日刮风沙时冒头出来的,他们谁也不认得,说是像咱们延安人,就叫了延安花。”
乔秀云半天才想起来陈光远,是那群学生里的一个,人很热络,和阿青几人都关系不错。然后她又想起来前几日确实听她们说起什么花,当时只当是个无趣谈资,却不想被他们念叨至今。
“我记得陈光远不大爱这些,怎么叫你们去看花。”乔秀云问。
“这个啊,”阿青似乎很是思索了一阵,“是陈光远那个好像叫……阿齐的舍友,总爱打量这花,那个阿齐平日埋头工作,要么就自己写些东西,很少见他对着花上看下看,他就也起了兴趣。”
“要不要去看看啊,容、容。”阿青笑道。
容容?
乔秀云不由一愣,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个乳名了。
当她还是“乔秀云”的时候,家里人常常叫她容容,潜伏初期她也常用容字,后来安全起见渐渐也不再以此自称,也得亏阿青能打听到她的乳名。
从最后那次起,倒是……好久没听到了。
“好,去看看那朵延安花——”
白齐忘不了那一天。
那个常被称作阿青的跳脱姑娘来敲门时,他还颇有些迟疑,院中现下只他一人,怕是不方便让姑娘孤身进入。
但阿青道她请了爱花的“援兵”,便成对来了。
白齐这才开了门。
然后他愣住了。
阿青自以为他们不曾见过,便向他介绍,道这位唤作乔秀云,是一等一的地下工作者,现今在延安回到延安教授新兵课程的……
白齐却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容容。”
“阿齐,好久不见。”
原来,你在这里。原来,我们都在延安。
数年的潦草岁月,在那一瞬间好像被一笔带过。
他们从破碎的山河中跋涉而来,朝着崭新的方向坚定而去,汇聚在希望之地,面朝大好河山。
那天夜里,乔秀云睡了个难得的好觉。
在她的窗边,是一株迎风而立的延安花。
她的窗外,延安的朝阳总会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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