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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绍：杨琳，南开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导，兼任国家语委语言文字标准化技术委员会汉语语汇分技术委员会秘书长、中国训诂学会常务理事、中国文字学会理事等职。
《金瓶梅词话》（下简称《词话》）第三回中西门庆想勾引潘金莲，央求王婆帮忙。王婆说：“但凡挨光的，两个字最难。怎的是挨光？似如今俗呼偷情就是了。”她为西门庆设计了一套环环相扣、步步深入的“挨光计”，最终勾引成功。因原文中“挨光”解释为“偷情”，所以人们大都认同“挨光”是“偷情”或“调情”的意思。《汉语大词典》：“挨光，谓偷情。”王利器主编《金瓶梅词典》：“挨光，一作捱光，谓调情。”问题是“挨”没有偷的含义，“光”辞书中也不见有情的义项，为何用“挨光”表示偷情？令“金迷”们迷惑不解。
姚灵犀最早在《瓶外卮言》（天津书局1940）中提出了一种解释：“挨光，即占便益也。妇女为人轻薄，则曰吃亏。在男子一面，则曰讨得便宜。‘挨光’为当时俗语，其下即有十分光之说，直言之即讨得妇女之便宜而已。”这是将“光”理解为好处，“挨光”相当于“沾光”。这样解释字面上说得过去，但在具体用例中比较牵强，偷情毕竟不是简单的沾光。白维国《金瓶梅词典》（线装书局2005）：“挨光，挨光景；做工夫。偷情的隐语。”将“光”理解为时光、工夫，“挨”取何义仍不清楚。陈诏《金瓶梅小考》（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中解释说：明代传奇《义侠记》（作者沈璟是《金瓶梅》作者同时代人）是根据小说《水浒传》中的武松故事改编的，其中第十二出《萌奸》就是写王婆定十件挨光计的情节：“西门庆问王婆：‘怎么唤做十分光？’王婆答：‘但凡砑光一事，极不容易，须得一分一分砑上去，砑到十分完全了，才得上手。’”所谓“砑光”就是以石碾磨纸、布、皮革等物的表面，使之光滑，如砑光纸、砑光帽、砑光布。它完全是一种手工劳动，需要费很多工夫才能碾磨成功。把它比方为男女之间之勾搭调情，也需要一步一步循序渐进，水到渠成，来不得半点急躁冒进。所以挨光就是砑光，这是当时的一句市井俗话，也是对“挨光”一词的最好的注解。这种解释恐怕也有问题，因为调情也说“调光”“做光”。例如：舜美一见了那女子，沉醉顿醒，竦然整冠，汤瓶样摇摆过来。为甚的做如此模样？元来这调光的人只在初见之时就便使个手段，便见分晓。（明佚名《张生彩鸾灯传》）
原来王矮虎初见一丈青，恨不得便捉过来，谁想斗过十合之上，看看的手颤脚麻，枪法便都乱了。不是两个性命相扑时，王矮虎却要做光起来。（明施耐庵《水浒传》第四十八回）
谁知黄知观是个色中饿鬼，观中一见吴氏姿容，与他说话时节，恨不得就与他做起光来。（明凌濛初《拍案惊奇》卷十七）“调光”“做光”与碾磨工艺无关，那么与此同义的“挨光”应该也跟“砑光”工艺没什么瓜葛。我们对“挨光”的解释必须联系“调光”“做光”通盘考虑，不可顾此失彼。
“光”有一个不太常见的意义，即美丽，此义《汉语大词典》《汉语大字典》等权威辞书中都没有收录。三国吴康僧会译《六度集经》卷五《忍辱度无极章第三》：“人王抑迦达有女，端正光华，天女为双。”“端正”“光华”都是美丽的意思。晋干宝《搜神记》卷十六：“煌煌灵芝质，光丽何猗猗。”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惑溺第三十五》：“韩寿美姿容，贾充辟以为掾。充每聚会，贾女于青璅中看，见寿说之，恒怀存想，发于吟咏。后婢往寿家具述如此，并言女光丽，寿闻之心动，遂请婢潜修音问。”明高启《当炉曲》：“光艳动春朝，妆成映洛桥。”清蒲松龄《聊斋志异》卷七《邵女》：“见二八女郎，光艳溢目，停睇神驰。”明冯梦龙《醒世恒言》卷三：“少不得头上脚下都要收拾得光鲜，等他好去别人家做人。”“光丽”“光艳”“光鲜”都是美丽的意思。今有“光鲜亮丽”之语。“光”的美丽义也见于今天的一些方言。许宝华、宫田一郎主编《汉语方言大词典》（中华书局1999）：“光生，好看；漂亮。西南官话。”“光光生生，漂漂亮亮。西南官话。”李荣主编《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综合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2）：“光漂，丹阳。（物体表面）光滑美观。”“光漂”构词上可与“漂亮”比观。明亮义与美丽义是互通的，可以相互引申。如“丽”有明义。南朝齐谢朓（玄晖）《蹔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西府同僚》：“金波丽鳷鹊，玉绳低建章。”《文选》唐刘良注：“丽，犹明也。”成语“风和日丽”即风和日明。“亮”有美丽义。《汉语方言大词典》：“亮，漂亮；美丽。北京官话。”其他语言中也有美丽义与光亮义互通的词义现象，如梵语的sundara（美的）与anʤor（亮的）同源。“光”有美丽义符合这一引申规律。《说文》：“暀，光美也。”南唐徐锴《说文解字系传》：“臣锴按：《尔雅》曰：‘暀暀、皇皇，美也。’”光为何义，古来注者鲜有明释。“光美”犹言“亮丽”，光也是美的意思，所以《尔雅》训为“美也”。许慎训暀为“光美”有声训的用意，光、暀声近韵同。《广韵·宕韵》：“暀，明。”暀有明义，故引申为美。元汤式《一枝花·赠钱塘镊者》套曲：“摘得些俊女流两叶眉娇娇媚媚，镊得些恍郎君一字额整整齐齐。”这里的“恍”《汉语大字典》和《汉语大词典》据《广韵·唐韵》“恍，武也”（古黄切）释为“威武貌”，未得其义。此“恍”不是“光”的音借就是“光”的音转，义为俊美。明冯梦龙《山歌》卷一《私情四句·骚》：“青滴滴个汗衫红主腰，跳板上栏干耍样桥。搭棚水鬂且是妆得恍，仔细看箇小阿姐儿，再是羊油成块一团骚。”清杏桥主人《新编东调大双蝴蝶》第二十四回：“虞美人坐柜卖山子个茶，恍姣娘头上戴子玉簪花。”“恍”都是俊美之义。“光”由美丽转指美色。山西晋南隐语中称瞟看女人为“搬光”（潘家懿《山西晋南的秘密语“言子话”》，《运城师专学报》1988年第3期）。“搬”在隐语中有看的意思。清唐再丰《鹅幻汇编》卷十二《江湖通用切口摘要》：“买曰班，看亦曰班。”“搬”即“班”，“光”指美色。所以，“调光”义为调引美色，类似于今天所说的“撩妹”；“做光”犹今言“搞女人”；引申开来，整体泛指调情。
美色也叫“光景”。《醒世恒言》卷十四：“女孩儿道：‘借问则个，范二郎在那里么？’酒博士思量道：‘你看二郎直引得光景上门。’”所以调情也说“做光景”。明凌濛初《二刻拍案惊奇》卷十七：“忽地打个照面，乃是个绝色佳人。闻俊卿想道：‘原来世间有这样标致的。’看官你道，此时若是个男人，必然动了心，就想妆出些风流家数，两下做起光景来。”“光”由美色引申指情色。《汉语大词典》：“偷光，犹偷情。”明冯梦龙《山歌》卷一《私情·等》：“姐儿立在北纱窗，分付梅香去请郎。泥水匠无灰砖来里等，隔窗趁火要偷光。”《山歌》卷八《私情·笼灯》：“姐儿生来像笼灯，有量情哥捉我寻。因为偷光犯子个事，后来忒底坏奴名。”《词话》第十三回：“李瓶儿隔墙密约，迎春女窥隙偷光。”此“偷光”指偷窥私情。清洪昇《长生殿》第十九出《絮阁》：“［内侍］启万岁爷，杨娘娘到了。［生作呆科］呀，这春光漏泄怎地开交？”“春光漏泄”谓男女私情暴露。今天常用“春光”指身体上与性有关的部位。如媒体上的报道：“盘点那些敢于在大庭广众撩裙露私处泄春光的女星们。”“一个弯腰尽泄胸前春光。”又有“走光”一词，指不小心暴露出身体私密部位。这都使用的是“光”的情色义。很多人认为“春光”的这种用法源自杜甫《腊日》诗“漏泄春光有柳条”的诗句，这是没有看清问题的实质。包含“泄漏”二字的古诗有的是，如唐韩偓《绕廊》：“浓烟隔帘香漏泄，斜灯映竹光参差。”唐曹松《山寺引泉》：“山僧未肯言根本，莫是银河漏泄无。”宋胡仲弓《谈星陈炎发求诗》：“若把天机全泄漏，罚教甘石一生贫。”宋陈棣《再次韵》其二：“天恐花神漏泄香，故教酝酿待新凉。”宋胡寅《示黄冈长老二绝》其二：“溪声漏泄真消息，借问溪翁却不知。”为什么不用“泄漏香”“泄漏银河”“泄漏天机”之类表示泄漏私密部位呢？可见关键还是“光”有情色义。说完了“光”，再来看“挨”。“挨”有磨蹭的意思。《永乐大典》卷九百四《二支·诗》：“方圭好诗。宋公庠知扬州，圭来谒，乃宴于平山堂。圭诵诗不已，宋欲他辞已之，乃见野牛就木挨痒，谓坐客胡恢曰：‘野牛恃力狂挨木。’恢应曰：‘妖鸟啼春不避人。’宋公大笑。”“挨痒”谓蹭痒痒。《词话》第六十二回：“他可可儿来三年没过一日好日子？镇日教他挑水挨磨来？”“挨磨”谓磨磨、推磨。《词话》第六十三回：“你叫下画童儿那小奴才，和他快拿去，只顾还挨磨甚么？”此谓磨蹭。弄清了“挨”“光”各自的含义，“挨光”的确切含义就水落石出了，就是磨美色，慢慢勾搭女人上手，犹今言“泡妞”（泡谓慢慢浸润渗透）。与此相同的说法是“磨光”。清丁耀亢《续金瓶梅》第二十回：“原来郑玉卿才十八九岁，一手好琵琶，各样子弟六艺无般不会，又惯会偷寒送暖，自幼儿和人磨光，极是在行。”软磨美色有一个不断加深的过程，所以作品中说到“挨光”时常提到进展有几分，一般以十分为满分。《词话》第三回：“但凡挨光最难十分，肯使钱到九分九厘，也有难成处。”明抱瓮老人《今古奇观》卷三十八：“前世里冤家，美貌也人，挨光已有二三分，好温存。几番相见意殷勤，眼儿落得穿，何曾近得身。鼻凹中糖味，那有唇儿分。”“挨光”只有二三分的程度，自然“何曾近得身”，“那有唇儿分”。最后再来看“砑光”。《广韵·𧜗韵》：“砑，碾砑。”本义是碾磨物体使紧密光亮。由碾磨引申为磨蹭、缠磨。《初刻拍案惊奇》卷二十五：“（于潜商人）几番要砑在小娟處宿歇。”此谓缠磨着要在小娟處宿歇。因此，缠磨美色也说“砑光”。《醒世恒言》卷十六：“张荩看了一回，依旧包在汗巾头上，心中想道：‘须寻个人儿通信与他，怎生设法上得楼去方好，若只如此空砑光，眼饱肚饥，有何用处？’”“砑光”是“挨光”的同义语素替换，正如也可替换为“磨光”，“砑”与砑光工艺没有直接关系。学者们指出的“砑光”表示调情的有些用例其实是误解了文意。如明冯梦龙《古今小说》卷三：“小妇人到把些风流话儿挑引吴山，吴山初然只道好人家，容他住不过砑光而已，谁想见面到来刮涎（挑逗勾引），才晓得是不停当的。”吴山并无调情之意，这里的“砑光”是消磨时光的意思。《山歌》卷二《私情·砑光》：“姐儿见子有情郎，好似云游僧投饭入斋堂，咦像染坊店里画石贪色磈（块），砑子多多少少光。”“砑子多多少少光”是双关语，字面上是说画石将布料碾磨光亮了许多，实际是说情郎在姐儿身上消磨了很多时光。消磨时光义也写作“捱（挨）光”。明徐霖《绣襦记》第十八出：“《步虚传》：我如今识破悲欢离合之情，特修养丹垆，消磨火性，寻几个霞烟外逍遥善信，存一人至诚心散漫捱光。”消磨时光义的“砑光”“挨光”与调情义的“砑光”“挨光”是同形词，其中的“光”一指时光，一指美色，理据各不相同。清艾衲居士《豆棚闲话》第十则：“那一带沿河临水住的，俱是靠着虎丘山上养活，不知多多少少扯空砑光的人。……一半是骗外路的客料，一半是哄孩子的东西。”“扯空”是说空话、说谎骗人。“砑光”是耍花招，是碾磨光亮义的隐喻，也跟调情无关。北魏杨衒之《洛阳伽蓝记》卷三《城南》：“形胜之地，爽垲独美。山悬堂光观盛，一千余间，交疏对霤，青台紫阁，浮道相通。”“山悬堂光观盛”句学人不得其解。周祖谟《洛阳伽蓝记校释》（中华书局2013）：“此句有脱误。《永乐大典》卷一三八二二作‘山县堂观光盛’。《逸史》本、《汉魏》本作‘山县台观光盛’，《真意》本同。《津逮》本‘县’作‘悬’。”范祥雍《洛阳伽蓝记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作“山悬堂观，光盛一千余间”。杨勇《洛阳伽蓝记校笺》（中华书局2002）作“山悬堂观，一千余间”，注云：“此句疑有误，今依徐本。”今谓此句并无脱误。“光”“盛”对文，都是美胜、华丽之义。《荀子·子道》：“今女衣既盛，颜色充盈，天下且孰肯谏女矣！”《汉语大词典》：“盛，华美。”西汉扬雄《太玄·玄测序》：“盛哉日乎！炳明离章，五色淳光。”《汉语大字典》：“盛，美好。”“光”“盛”可理解为后置定语。古人行文为求变化，有时将定语后置。《水经注》卷三十九《庐江水》：“嘉遯之士，继响窟巖；龙潜凤采之贤，往者忘归矣。”“龙潜凤采之贤”即“潜龙采（彩）凤之贤”，“凤采”谓华丽之凤。《汉语大词典》：“凤采，比喻才华和风采。”未明“采”为后置定语。“悬”指殿堂台观建于地势险峻之处，仰望如悬于空中。“山悬堂光观盛”意谓山上凌空建有华丽的殿堂与精美的台观。学人不知“光”有华美义，是以不得其解。编辑：洪帅
来源：明清小说研究公众号
原刊《古典文学知识》2019年第6期，经作者授权刊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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