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荐读 | 精读原著是做学问的基础。不妨说:精读出课题,精读出思想

小语 语言学 2022-12-22

徐公持:治学体会点滴






来源:节录自《无声无光集》(张晖著)中的《徐公持先生访谈录》





“治学经验”,我自己谈自己,实在说不好。不是谦虚,真的如此,“横看成岭侧成峰,只缘身在此山中”,任何人都如此。但是一点不说,又有些对不住你,那我就零星谈几点专业研究方面的体会吧,不一定正确,姑妄言之。


1、治学要“清心寡欲”

注意老师反复强调的部分。第一遍可以集中精力去听,重点在听和理解。然后再用1.5-2倍速重复听一遍,在重点和不懂的地方做一些笔记。治学(或者叫研究学问)当然需要“专业心”(或者“事业心”),确定方向后,便要全力以赴,排除干扰,全心全意做学问。最好做到清心寡欲,做不到也至少不要心猿意马,左顾右盼,例如待遇、利益等问题,与谁都有关,但不可想得太多,如果你真的想学问上有所作为,那学问之外的东西就只好尽量少计较了。再笨的人,只要有了这样的志尚,他就一定能够做出成绩来。我就看到过天赋不太好的人,居然也做得不错,那全靠专注。相反,我还看到过有人天赋相当好,很聪明,但干这个一阵之后,又去干那个,事情好像特别多,特别忙,实际上是蜻蜓点水,什么都想做,结果什么都没做好,时间白白流逝,荒废青春。治学不可太急于求成,课题一个一个做,做一个就有一种长进,上一个台阶。如果只追求速度,追求数量,忽略了研究水平的提升,做的课题再多也意思不大。“清心寡欲”的另一层意思是要虚心,不仅态度上要谦虚,向同行学习,向前辈学习,还要胸怀阔大,虚怀若谷。对知识的追求永不满足。我认识钱锺书先生的时候,他已经五十四岁了,我常见他夹一个大包去图书馆借书、还书,每周一次。直到七十岁左右,他仍然如此。那种勤奋劲头谁见了都会感动。



2、治学不抱成见

学者研究某个课题,当然要得出某种见解。但这种见解应该通过研究,在研究过程的末尾得出来。切忌在研究之先,就已经怀有某种见解,这种“前置性”的见解,就是“成见”。“成见”的存在,对于做学问绝对是大害。它使你在某个框子里蹒跚,你等于是手足被捆绑住了,无法做出真正的开拓性、创新性工作。对学术问题有了成见,肯定会偏离客观公正的原则,偏离科学精神,研究价值将大打折扣。这一点对于中国学者尤其重要。我们不大习惯于用中性的立场、客观的眼光来看待对象,来分析问题。我们喜欢将某种自己熟悉的倾向性价值观,带进科学研究的过程中。这可能与我们几十年来“是非分明”的文化环境熏陶中养成的思维定势有关,也与所受教育中科学思维训练不够有关。我们往往不经意间,就早已有了种种成见。我们有什么“成见”?不少!


这里首先有个人性的成见。有些是个人知识结构局限性所带来的成见。例如有人擅长于资料处理,有人偏好于理论评析。治学门径和性格不同,本来可以互补,取长补短。但却是彼此轻蔑,甚至互相攻击,贬低对方工作的学术意义。古代就有“宋学”与“汉学”的门户之见,还有“义理”与“考据”的互为诋诮,其实都是成见,就如曹丕所说的“各以所长,相轻所短”(《典论·论文》),这样既无益于学术,更有害于品格。还有就是以个人自我好恶代替客观公正立场,导致剑走偏锋,作出不准确有偏颇的评骘。这种情况很普遍。例如不少女性学者厌恶孔子,就因为他说过“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有论者坚持施耐庵是江苏如皋人,因为他本人就是那里的人。更多见的是,我研究谁,就专门说谁的好话,为谁辩护,为谁隐恶扬善。原因是研究者把研究对象已经看作“利益共同体”,他以为吹嘘抬高对象,无形中也就抬高了自己研究的价值

此外还有一些“政策性”的成见。例如“古为今用”,例如“批判封建性糟粕、吸取民主性精华”,“看对待人民的态度如何”,还有“弘扬民族文化”,等等。人会说:你连“古为今用”、“弘扬民族文化”都不赞成吗?我说,这些作为国家或者文化管理部门的政策,我是赞成的。但注意,我们不是在制定或者执行文化政策,我们是在研究文学问题。作为研究者,在面对你的对象时,只应该保有一种观念:科学的求真的立场和观念。我们如果在研究问题之前,就心中想着要吸取什么东西来“用”,那你就很可能陷入一种实用主义心态;如果你一开始就去寻找哪些是糟粕来批判,哪些是精华来弘扬,你就犹如事先戴上一付有色眼镜,去看待研究对象。这必然会影响你立场的客观性和科学性,从而影响研究的纯度和质量。政策的制定主要从现实社会的文化建设需要出发,科学研究则主要从学术理性考虑,二者在性质和程序上完全不同,不能混淆,不能替代。当然,二者还是可以联系起来的,但政策可以参照科研成果来制定,而科研不应按照政策规定来进行。我们做的有些研究,沦为诠释政策的工具,或者为政策做注释,其学术含量就不可能很高。



3、不盲从前贤

“成见”也可能是一些“前贤”或“时贤”的意见,尤其是一些权威人物的意见。他们的高水平论著,当然值得后人好好学习,但我的意思是学习不等于全盘接受。学习主要学他们的治学路径和方法,而不是生硬接受他们所有的结论。或许他们的绝大部分结论都是高超的、正确的,但全盘接受很危险。因为每个人都会有历史局限性,包括“大师”。王国维是一代大师。他的许多研究无人能及。他曾说:“一切新的学问的建立,都缘于新材料的发见。”我看到许多人在许多场合引用这一说法,似乎它是一条“铁的规则”、“定律”。但是我们应当想一想:它完全正确吗?一切新学问真的都要依赖新材料的发见,才能建立起来吗?如果没有新材料,新学问就不能建立起来了?其实新的知识系统(“学问”、“ 学科”)的出现和建立,往往是人类知识不断发展的自然结果,是“旧学”已经不能适应“新知”的结果,与新材料的发现没有必然关联。王国维的“定律”对于“甲骨学”“敦煌学”“简帛学”等(这些大多属于考古学范畴)是正确的,但对于“高等数学”“拓朴学”“近代物理学”“计算机工程学”“探矿学”这些自然学科,还有“现代经济法学”等社会科学、“文学理论学”“外国文学”“比较文学”“文学史学”这些人文学科,就未必适用了。它们其实只是与“新思想”“新视野”甚至“新方法”有关,而与“新材料”无关。至于“文学人类学”“社会科学信息化工程学”等“跨学科学科”的建立,那显然是“跨”的结果,完全是学术进步和研究方式、研究手段革新的结果,更不是什么材料问题。


陈寅恪是又一位大师。他也有一句治学名言,对于古人要具备“了解之同情”。他的出发点良好,这在许多场合可以帮助研究者设身处地、将心比心去深入理解古人。但是我认为也不能将它当作万应良药看待。因为古人与今人一样,构成非常复杂,思想意识性格作风相差很大。有“君子”也有“小人”。对“君子”如孔子、如陶渊明,我们应当以“同情之理解”去研究他的生活和文学,但是对一些“小人”,我们也要去“同情之理解”吗?如秦桧,他也有诗文作品,他在那里面唱高调,似乎他很清高廉洁,作风正派,我们应该如何对待?能够去“同情之理解”吗?还有更多的虽不算“小人”,但带有种种缺点毛病的文学家,他们喜欢自我吹嘘、自我美化,贬低他人,夸大其词,甚至曲解事实,“隐恶扬善”,我们是否也应该相信他们说的一切?例如曹操,他既是“治世之能臣”,又是“乱世之奸雄”,他的“奸雄”面目经常流露。对于他在诗文中的表述,例如他多处自拟周公,我们是否可以去“同情之理解”,认为他真如传说中周公那样胸怀无私?例如曹丕,他在《典论·自叙》中写自己剑术如何高超,击败了一位武术家、将军邓展。还说比武中三次取胜,并且“截其颡”,正中咽喉!他的话可信吗?不可信!道理很简单,因为他当时以魏太子之尊,谁敢跟他认真比武?击败他不难,但还想不想在曹操手下干了?曹操心狠手辣,得罪了曹氏父子,连能否生存都是问题。对于这些,我们很难去“同情之理解”。



4、从怀疑开始

有条件地赞成“同情之理解”,但我更看重的是“从怀疑开始”。“五四”后学界兴起“疑古”思潮,疑古派有顾颉刚等,有“疑古玄同”。他们推翻了许多传统见解和思路,提出了许多问题,也解决了不少问题。当然,他们也有缺欠。近年对于疑古派大张挞伐,认为他们在搞“全盘西化”,甚至扣上“民族虚无主义”的大帽子。这里的具体是非不去评判,但我是主张在研究工作中对古代的东西“疑”字当头的,包括怀疑它们的产生过程,怀疑其流传过程,怀疑作者的写作意图和表达方式,怀疑作品的内容到形式。这实际上是对研究对象作全方位、全过程的重新审视。唯有这样的审视,你才可能发现其中是否存在问题,存在哪些问题。有些青年学生在读书时发现不了问题,他们认为我比较善于发现问题,就问我如何发现问题?我的回答就是你必须先有怀疑精神。要怀疑你接触到的每一件材料,怀疑你看到的每一个字!无论是已有的常识,以及权威的结论,研究者都可以怀疑。这样做了,你的眼光就会如鹰眼般锐利,到时候问题自然就出现了,“野兔”肯定自己会“蹦出来”。

我写《“与山巨源绝交书”非绝交之书辨》一文,是从对此文题目的怀疑开始的。因为我读遍全文,并未见到“绝交”二字,也没有与“绝交”意思相关的严格表述。只有题目中有。题目与文本中的叙述存在矛盾,我当然相信文本,开始怀疑题目有错。我再考察嵇康与山涛关系,发现他们从未真正绝交过,这就使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我又考察汉魏时期书笺题目的一般形态,归纳出当时书笺题目多作“与××书”或“报××书”,鲜有写出内容取向的;又查证本篇文章在典籍中先后出现的篇目异同,发现嵇康身后二百年内,本文篇目并无“绝交”字样,二百年之后才首次出现。如此便得出结论,认为今所见题目中“绝交”字样是后人添加的,而非嵇康原有,所以文章是“非绝交之书”。当然这问题还可讨论,我是说写论文“从怀疑开始”的重要性。

在研究工作中“怀疑开始”,没有什么不妥。它不等同于“怀疑一切”,与“文化虚无主义”不搭边。你从怀疑开始,通过严密的论证,最终肯定或者否定你的怀疑,你收获到的是对于问题本身的深入了解,是学术问题上的自信。怀疑不是目的,它却是必要的途径。一个完整的研究过程,从提出问题到解决问题,也就是从怀疑到释疑的过程。所以研究的眼光,首先是怀疑的眼光。要学会怀疑,并且善于怀疑。胡适曾经有两句话:“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他说得不错。我想借他这两句,改两个字:“大胆怀疑,小心求证。


5、精读原著

我举两个例子来说。

《“诗妖”之研究》,是我比较“得意”的一篇论文。题目的发现应当说在二十年前,我读沈约《宋书》,见到有“诗妖”之目,便印象深刻,因为这说法从未见过,很冷僻,学术史上也从无人关注过,它又涉及“诗”,于是记在心上。后来又读《汉书》等,这两个字又出现在我面前,于是觉得这不是沈约个别的说法,而是一个系统存在于古代文化中的命题,这里必有深入探讨的空间。此时,我心中已经初步确立将它作为研究的课题了。我开始有目的地广泛收集材料,自古及今,先作材料的梳理,捋清脉络,然后围绕这些基本材料作系统的分析思考,大致确定需要论证哪些问题,分几个方面去论证。论文的大框架就有了。接着就一部分一部分去具体论述,直到完成写作。我觉得这篇文章的产生,首先得益于对于原著的仔细阅读。这两个字在《宋书·五行志》内,“五行志”的内容和文字显然比“纪传”文章枯燥乏味,一般人不大愿意读,很容易忽略过去。

关于陶渊明弃官彭泽令原因——“不为五斗米折腰”说,这几乎是妇孺皆知的“故事”,学界亦历来无异议。我读《陶渊明集》,发现他自己解释弃官原因,说法与此完全不同。他明明是这样说的:“彭泽……犹望一稔,当敛裳宵逝。寻程氏妹丧于武昌,情在骏奔,自免去职。……”(《归去来兮辞·序》)他是因奔丧武昌,由于突发情况,“情在骏奔”,所以“自免去职”的,何尝有“五斗米”的事啊?而且在这篇序文中,他也说了自己做官是“犹望一稔”,想获得一点俸禄粮食,以解决生活困难。这意思与“不为五斗米折腰”正相反。“五斗米”说出于《宋书·陶渊明传》,它是沈约写的。那么我们是相信沈约呢?还是陶渊明本人?我当然相信本人。我于是在《魏晋文学史》中否定了“五斗米”说。我在这里并没有提出什么新材料,这只是细读原著文本的结果。我的意见受到不少同行的认可。他们同时觉得奇怪:谁没有读过《归去来兮辞·序》啊!为何在此前竟无人提出来讨论?

精读原著是做学问的基础。不妨说:精读出课题,精读出思想。

end

编辑 | 赵引弟

审核 | 杨佳

审阅 | 洪帅

来源 | 节录自《无声无光集》(张晖著)

中的《徐公持先生访谈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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