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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田:论信仰自由(节选)

哲思妙想 2024-02-22

蒙田(1533.2.28-1592.9.13),法国文艺复兴后期、十六世纪人文主义思想家、作家、怀疑论者。主要作品有《蒙田意大利之旅》 《随笔集》《热爱生命》。在十六世纪的作家中,很少有人像蒙田这样受到现代人的崇敬和接受。他是启蒙运动以前法国的一位知识权威和批评家,是一位人类感情的冷峻的观察家,亦是对各民族文化,特别是西方文化进行冷静研究的学者。

好的意愿若是过了头,会导致极其恶劣的后果,这是屡见不鲜的。目前,宗教斗争致使法国连年内战,在这场斗争中,最好最无风险的一派,无疑是那些维护我们国教和旧政体的人。然而,在追随这一派的高贵的人中(不指那些借机报私仇,或满足私欲,或讨好亲王们的人,而指对自己的宗教虔诚之至、对维护祖国和平与安定怀有神圣热忱的人),我是说在这些人中,有的狂热偏激得失去了理智,有时会做出不公正的、激烈的,甚至是冒失的决定。


当基督教随着律法的确立开始赢得威望时,对宗教的过于热忱致使有些人对异教书籍一概反对,使得文人们痛失许多好书。我认为,这种混乱对文学的危害甚于野蛮人焚书造成的损失。科内利乌斯·塔西佗就是明证:尽管他的亲戚塔西图斯皇帝[1896]明令各地图书馆都要收藏科内利乌斯·塔西佗的著作,但没有一本能躲过人们的仔细搜查,只要有五六个句子与我们宗教相抵牾,就被列入禁书。同样,只要是维护我们宗教利益的皇帝,就会轻而易举地受到毫无根据的赞扬,但是,哪个皇帝反对我们的宗教,他的一举一动都会成为众矢之的,正如背教者尤利安[1897]受到的待遇一样。


其实,尤利安皇帝是一位超群绝伦的伟人,他的心灵浸透了哲学思想,他公开宣称他的一切行动都以哲学为准则。说真的,没有一种美德他没给我们留下光辉的榜样。就拿贞洁来说(他的一生都证明他纯洁无垢),他在这方面堪与亚历山大和西庇阿并肩比美:他有好几个花容月貌的女俘,但他一个也不宠幸,可他那时年华正茂,被帕提亚人杀死时才三十一岁。至于司法方面,他甚至亲自聆听诉讼各方的陈述;虽然他会好奇地询问前来找他的人信何宗教,但对基督教的憎恨不会使他的天平失去平衡。他还制定了几项有益的法令,并把以前历届皇帝征收的御用金和税收减少了一大半。


我们有两位杰出的史学家,是尤利安一生活动的见证人。其中一个是阿米阿努斯·马切利努斯,他在史书中多处尖锐地谴责尤利安禁止基督教修辞学家和语法学家在学校里执教的法令,他还说,尤利安也许会希望人们不要再提起这条法令。假如尤利安对我们基督徒做了更乖戾刻薄的事,这位历史学家是不会忘记收录的,因为他对我们这一派是颇有好感的。不错,尤利安是我们粗暴的敌人,但他并不残暴。我们的人甚至讲述了他的一个故事:一天,卡尔西登[1898]的主教马利斯绕城散步,胆敢喊尤利安为基督的叛徒;尤利安没做别的,只是回答:“走开,恶棍,去为你的瞎眼哭泣吧!”那主教反驳说:“感谢耶稣基督让我双目失明,不叫我看到你厚颜无耻的嘴脸。”那些人说,尤利安表现了哲学家的忍耐。不管怎样,这件事与广为流传的他对我们实施暴行的说法是不相符合的。我的另一个证人欧特罗庇厄斯说,他是基督徒的敌人,但他没有对其进行血腥的迫害。


现在回到他是否公正的问题上。尤利安只有一点值得谴责:他即位后,对其前任君士坦提乌斯二世[1899]的追随者,采取了严厉的措施。他生活俭朴,一直像士兵那样食淡衣粗,在和平年代也是粗茶淡饭,仿佛要使自己适应战争年代的艰苦生活。他警惕性很高,他把黑夜分成三四个部分,用于睡觉的时间很少,其余时间则用来巡视军队和卫队,或者阅读文学作品:他有许多非凡的优点,精通文学是其中之一。有人说,亚历山大大帝躺在床上时,怕瞌睡打搅他的思绪和学习,便在床边放一个盆子,一只手里拿一个小铜球,困倦时手指松开,铜球落入盆内,当啷一声把他惊醒。可尤利安对想做的事,精力非常集中,况且,他独特的节制饮食的习惯使他很少醉意蒙眬,用不着这种人为的把戏。至于军事才能,尤利安在各个方面都可钦可佩,不愧为伟大的将领。他几乎一生驰骋疆场,大部分时间在法国和我们一起同德国人和法兰克人打仗。在我们的记忆中,没有人遇到过像他那样多的危险,表现得像他那样不怕牺牲。他死的方式和伊巴密浓达的死法如出一辙:他被一支箭射中,他试图把箭拔出来,但那箭十分锋利,刺伤了他的手,手没了力气,箭就没有拔出来。他已伤成这个样子,但为了鼓舞士气,一再要求把他抬到战场上;尽管他不在场,士兵们依然英勇作战,直至天黑敌我双方各自撤离战场。他把生死置之度外,对世间的事情不屑一顾,这得归功于哲学。他坚信灵魂亘古不息。


在宗教方面,无论从哪一点看,尤利安都是很恶劣的。他抛弃了我们的宗教,故得了个“背教者”的绰号。可有人说他从来就没信过基督教,只是为了服从习俗才佯装相信,直到他成为罗马帝国的皇帝,我认为这个看法似乎更有道理。他对自己的宗教却似着了魔一般,连他同时代的和他同 一宗教的人也都耻笑他。有人说,假如他打败了帕提亚人,他会把世界上的牛杀光宰绝,用来献祭他的神祇。他也深受占卜术的诱惑,为任何方式的预言大开绿灯。他死时,特意对神祇表达了他的感激之情,感谢他们没想对他突然袭击,而是早就告诉了他死亡的地点和时间,也没让他像无所事事和体弱多病者那样死得没有骨气,受长期痛苦的折磨;感谢他们认为他有资格像这样体体面面地死去,死在胜利的途中,死在荣誉的巅峰。他产生过和马库斯·布鲁图同样的幻觉,他在高卢时,那幻觉就出现过一次,后来,在波斯,当他奄奄一息时,又出现了。


有人说,尤利安感到死亡来临时说:“你赢了,拿撒勒人[1900]。”另一些人认为尤利安说的是:“你高兴吧,拿撒勒人。”如果我那些证人相信他说了这些话,一定会在他们的书中提到,因为那时他们就在军营中,对尤利安临终时的每个动作每句话都一清二楚。其他一些传说也都没有记载。


现在来谈主题。马切利努斯说,尤利安心中早就酝酿异教了,苦于他的军队都信基督,未敢表露。后来,他觉得自己已是天下无敌,便敢公开心中所想,建造神庙,想方设法确立偶像崇拜。为达到目的,当他在君士坦丁堡看到民众四分五裂,基督教高级教士同室操戈,就把他们召进宫来,诚恳地劝导他们缓解内部分歧,人人自由坦然地侍奉各自的宗教。他竭力怂恿他们这样做,希望以此来增加派别,扩大矛盾,阻止人民团结起来;如果人民协调一致,和睦相处,就会有更大的力量来反对他。他通过有些基督徒的残忍做法,体验到了人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动物。


这就是史书上对尤利安皇帝大概的记载。值得注意的是,他利用宗教信仰来煽起矛盾,引起混乱,而不久前我们的国王则用宗教信仰来平息叛乱。一方面,我们可以说,让各派自由地保持各自的看法,其实是在散布不和,扩大分裂;既然没有任何法律来约束和阻止分裂的扩大,那就等于在为这种势头推波助澜。但另一方面也可以说,让各派自由地保持各自的看法,是削弱和松懈这些派别的最简便做法;派别越稀罕,越新奇,越困难重重,他们的针尖就会磨得越细越尖,反之,就会失去锋利。然而,为了尊重国王们对自己宗教的虔诚,我宁愿相信,他们没能做想做的,所以就装出愿意做他们能做的。


他深受新柏拉图主义的影响,即位后公开宣布与基督教决裂,下令恢复罗马原有宗教并重建其神庙,故被基督教会称为“背教者”。


(节选自《蒙田随笔全集》(全三卷)作者:米歇尔·德·蒙田
译者:潘丽珍,王论跃,丁步洲等 出版:译林出版社 2022-0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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