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阿富汗外交失败的秘密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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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www.newyorker.com/magazine/2021/12/20/the-secret-history-of-the-us-diplomatic-failure-in-afghanistan
美国阿富汗外交失败的秘密历史
作者:史蒂夫·柯尔(Steve Coll)
亚当·恩图斯(Adam Entous)
译者:肖咏梅
法意导言
今年4月,美国总统拜登宣布,美国已“成功完成打击恐怖分子的使命”,并将在9月11日前从阿富汗撤出所有美军,以结束美国在外国领土上经历的最长战争,留给阿富汗人民一个千疮百孔、危机四伏的未来。本文选自《纽约客》战争史册,史蒂夫·柯尔和亚当·恩图斯将美国与阿富汗之间的纠葛提纲举领,将这场闹剧描绘得入木三分,美军本应以负责任的方式撤离,确保阿富汗局势平稳过渡,避免恐怖势力趁乱给阿富汗人民带来更多动荡和苦难,损害地区和平与稳定,而本文所记录的美国和阿富汗之间的外交周旋再次鲜血淋漓地撕下了美国“普世价值”伪善面具,也昭显了喀布尔政府的懦弱无能,让和平谈判成为一个啼笑皆非的话柄,最终使得整个国家几乎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败。
4月14日,乔·拜登总统结束了美国历史上最长的战争,宣布驻阿富汗美军将于9月11日之前全部撤离。在接下来的几周里,塔利班征服了几十个农村地区,并向主要城市逐步逼近。6月中旬,由阿富汗现代化建设者、北约士兵和美国纳税人在911事件后匆忙建立的阿富汗伊斯兰民主共和国似乎陷入了死亡漩涡。然而,阿富汗总统阿什拉夫·加尼(Ashraf Ghani)向其内阁成员保证共和国不会轻易垮台。教育部代理部长兰吉纳·哈米迪(Rangina Hamidi)称,每次会议,“他都会向我们作出如上保证,并给我们打气”。加尼提醒他们,“美国并没有承诺要永远驻军在此。”
6月23日,加尼和他的顾问们在喀布尔登上了卡姆航空的一架包机,前往华盛顿特区与拜登会面。当飞机在大西洋上空飞行时,他们坐在机舱地板上,整理此次会议的谈话纲要。阿富汗官员深谙拜登的态度,认为喀布尔政府一触即溃、不堪一击,是无效政府。但是,加尼推崇向美国人发出弹性团结的信号,这可能会说服美国为喀布尔政府在接下来与塔利班的交锋中提供支持。第一副总统阿姆鲁拉·萨利赫(Amrullah Saleh)称,在拜登作出撤军决定之后,他感觉自己被“反咬了一口”,但也不得不接受这一“乐观说辞”。
拜登于6月25日在其总统办公室接待了加尼和其高级助理。拜登对加尼说:“我们不会拍拍屁股一走了之的。”他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日程卡片,上面写着自911事件以来美国在阿富汗和伊拉克牺牲的人数,并向加尼展示。“我由衷地感谢这些为国牺牲的美国人。”加尼继续解释道,“我们接下来六个月的目标就是稳定局势”,并将阿富汗的情况描述为“林肯时刻(Lincoln moment)”。
加尼说:“我为阿富汗争取的首要诉求是,我在白宫有一位盟友。”
拜登回答道,“你确实有一位。”
加尼请求美国提供具体的军事援助。美国能否提供更多的直升飞机?美国承包商是否会继续向阿富汗军队提供后勤支持?据在场的阿富汗官员称,拜登一直含糊其辞。
拜登还和加尼探讨了伊斯兰共和国与塔利班之间达成和平协议的可能性。美国外交官多年来一直没有放弃与塔利班进行交涉,就美国撤军进行谈判,并促进叛乱分子与喀布尔政府展开单独的和平谈判。但是这些会谈均以破裂告终,塔利班似乎已经下定决定要以武力夺取阿富汗。据在场阿富汗官员转述,拜登说,“指望塔利班理性行事的希望不大。”
加尼及其助理与拜登会面时,阿富汗独立人权委员会主席沙哈扎德·阿克巴(Shaharzad Akbar)在华盛顿与致力于人权、民主和发展工作的美国人进行了磋商。她回忆称,当听到许多美国人已经“得出结论,阿富汗是一次失败的投资,并与自己达成某种程度上的和解”时,她感到十分震惊。这些美国人问她正在盘算什么应急计划以逃离喀布尔,流亡国外。正式访问结束后,她在美国一直呆到了7月4日,并聆听了拜登为纪念这个特殊日子的演讲,他在讲话中说道:“光明的未来就在我们眼前。”
阿克巴说:“那天晚上我肝肠寸断,痛哭不止。”她回到喀布尔,从一个使馆辗转到另一个使馆,为她的工作人员申请签证。
1968年5月10日,美国在巴黎与北越展开了和平谈判。理查德·尼克松总统主要是将此次谈判作为美国从越战中撤军的政治庇护,他深谙谈判中的某些条款会使美国的盟友南越陷入危险之中。1972年10月,尼克松询问其国家安全顾问亨利·基辛格的意见,南越有多少生存的可能。基辛格回答道,“我认为有四分之一的可能吧。”
尼克松说:“好吧,既然他们这么容易就崩盘,那么他们命数也应该尽了。”1973年1月,美国签署了一份名为《关于结束越南战争和恢复和平的协议》的协定,并撤出了所有作战部队。两年后,北越和越共游击队控制了整个南越。直升机将最后一批美国人从美国驻西贡大使馆的屋顶上撤走。
伊斯兰共和国寿终之时与其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多年来,和平谈判均因塔利班拒绝与阿富汗政府对话而陷入僵局。但在2018年,无论阿富汗总统干涉与否,唐纳德·特朗普总统都铁了心要结束这场战争,他任命扎勒迈·哈利勒扎德(Zalmay Khalilzad)为特使,直接与在多哈有代表的塔利班进行谈判。哈利勒扎德如今已经67岁,是一名在阿富汗出生的外交官,获得芝加哥大学政治学博士学位,曾在几届共和党政府任职。2003年到2005年小布什执政期间,他曾任驻阿富汗大使。他的方案很明确:与塔利班达成协议,方便美国尽快撤军。
2002年2月,美国和塔利班签署了一项名为《为阿富汗带来和平的协议》的协议:美国承诺,如果塔利班摒弃基地组织和其他恐怖组织,能够推心置腹地同伊斯兰共和国展开会谈,并为减少本国暴力而付出相应努力,那么美国将在2021年5月之前撤出所有驻阿富汗作战部队。塔利班也承诺不会攻击准备离开的美国和北约部队。然而,阿富汗部队则未能幸免于难。许多条款不予公开,伊斯兰共和国也非协议一方。
彼时,华盛顿与喀布尔之间的联盟已经因相互指责且力尽神危而变得岌岌可危了,而该联盟曾沐浴在民主、妇女权利和国家建设的美好幻想中。美国和塔利班签署的和平协议使得事态愈发紧张。这项协议包括了一系列秘密的书面和口头约定,其中有一条款颇具争议,即禁止美国帮助阿富汗军队对塔利班发动进攻。在该谈判过程中,加尼很大程度上被排除在外,他试图理解美国作出的承诺以及美国之所以这样做的原因,即便他理解了美国的深意,他也不敢苟同,极力反对。后来,当塔利班未能兑现其对美国作出的承诺时,特朗普政府也对这些违约行为视而不见。他的国家安全顾问哈姆杜拉·莫希布(Hamdullah Mohib)称,“加尼感觉自己被美国耍得团团转,他的地位不保了。”
在整个谈判过程中,加尼与支持战争的美国政客保持着紧密联系,其中就有长期呼吁美国继续在阿富汗驻军的共和党参议员林赛·格雷厄姆(Lindsey Graham)。格雷厄姆在与加尼会谈后,他就定期给特朗普的国务卿迈克·蓬佩奥(Mike Pompeo)进行电话联系,蓬佩奥曾一度指责加尼“动员华盛顿反对”特朗普政府。许多国务院官员,包括无党派的职业外交官一致认为,加尼无意与塔利班进行谈判。哈利勒扎德称,“他更希望维持现状。”“这样他就可以牢牢将权力之杖攥在手里。”
今年1月,拜登接过了这份支离破碎的契约。无论协议如何约定,他可以选择延长美国的军事部署,也可以选择继承特朗普的衣钵,继续推动美国撤军。拜登作为巴拉克·奥巴马的副总统,曾强烈反对派遣大量军队参战,并公开怀疑阿富汗是否能成为一个安全且可治理的国家。有时,他对待伊斯兰共和国的态度似乎和尼克松对待南越一样冷酷无情。他决定一下撤出所有剩余的驻阿富汗美军,丝毫不给其留回旋之地,最终导致塔利班迅速接管该国,十多万人从哈米德·卡尔扎伊国际机场慌忙撤离,现场一片混乱,该历史性画面将永远在他的政治生涯中留存。对于阿富汗近3800万人口来说,这次失败带来是毁灭性伤害是无可比拟的。塔利班重新将苛刻的伊斯兰教法搬回国内,与此同时,阿富汗还失去了数十亿美元的外国援助,全国绝大部分地区均为饥荒骚乱所困。
美国驻喀布尔大使馆的围墙。电视上直播了紧急撤离美国平民和使馆员工的画面
图片来源:纽约时报中文网
伊斯兰共和国垮台之前,在华盛顿、喀布尔和多哈展开的辩论及作出的决定绝大多数是秘密进行的。数百页的会议记录、笔录、备忘录、电子邮件和相关文件,还有阿富汗和美国官员接受的采访,从一开始便无不透露着判断错误、狂妄傲慢并且充满谬见的气息,令人沮丧至极。
美国第一次正式与塔利班进行谈判是在2010年11月。九年前,美国推翻了塔利班政府,因为该政府窝藏了主使911事件的基地组织恐怖分子。塔利班发动了一场叛乱,试图重新掌权,但是奥巴马派遣驻扎在该地区的特使理查德·霍尔布鲁克(Richard Holbrooke)却希望说服他们停战,接受阿富汗政治。美国外交官和塔利班谈判代表就可能的和平解决方案进行了会谈。但塔利班拒绝与阿富汗总统哈米德·卡尔扎伊合作,他是阿富汗历史上第一位民选国家元首,塔利班认为他是一个未经正当程序选出的傀儡。而卡尔扎伊则反对美国将合法性赋予一心想推翻其政府的极端主义叛乱分子。
“你背叛了我!”卡尔扎伊在2011年底的一次会议上对美国驻阿富汗大使瑞安·克罗克(Ryan Crocker)喊道。奥巴马最终听取了卡尔扎伊的意见,到2013年中旬,与塔利班就权力分掌(power-sharing)展开的正式会谈已经结束。美国驻阿富汗的士兵曾高达10万人,奥巴马在卸任前召回了大批驻军。但他留下了八千四百名士兵继续执行无限期任务,以打击基地组织和伊斯兰国的分支之一,并协助阿富汗部队打击塔利班。
2017年,特朗普总统任命赫伯特·雷蒙德·麦克马斯特(H. R. McMaster)将军为国家安全顾问。麦克马斯特建议美国提供更多的空中力量和情报援助来支持阿富汗部队,并对塔利班的历史保护者巴基斯坦采取更加强硬的态度。特朗普同意采取该战略,并且似乎接受了塔利班和伊斯兰共和国之间无法实现和平这一事实。特朗普在八月的时候称,“没有人知道这种和平是否或何时能实现。”他承诺,美国军队将继续留在阿富汗,知道他们击败基地组织和伊斯兰国。他还说,“迅速撤军的后果不堪设想,也是无法接受的。”
但当该战略未能迅速扭转战局时,特朗普开始另寻出路。(后来,他抱怨说:“我应该遵循我的直觉,而不是听命于将军们!”)第二年,特朗普解雇了麦克马斯特,继而提拔了约翰·博尔顿(John Bolton)担任此职位,博尔顿是一位热心的保守派和福克斯新闻评论员,曾在前几届共和党政府任职。除此之外,他还任命其中央情报局局长迈克·蓬佩奥为国务卿。2018年,蓬佩奥与哈利勒扎德协商,后者在9月被政府任命为与塔利班进行谈判的特使。博尔顿当时的最高顾问之一查尔斯·库珀曼(Charles Kupperman)说,“人们认为没有人比哈利勒扎德更了解阿富汗局势和政治力量。”另外,“也没有其他的人选了”。哈利勒扎德部下一名外交官获悉,特朗普希望在六个月之内撤出阿富汗,最长可以延至九个月。
哈利勒扎德身高六英尺有余,如王牌推销员一般思维敏捷、表情极其丰富,脸上时常挂着笑容。曾在小布什政府任职的同事埃利奥特·艾布拉姆斯(Elliott Abrams)说,“扎德十分讨喜。很有幽默感,一直在开玩笑。”其他官员则认为他喜欢拐弯抹角,尤其是在某些非常复杂的外交活动中。克罗克(Crocker)说:“他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倒是要弄清楚他到底在说什么和为什么这样说极其困难。”并补充道,哈利勒扎德让他想起了“弗雷亚·斯塔克(Freya Stark)版本的阿拉伯谚语,即‘真相知道固然好,但最好谈谈棕榈树’”。据博尔顿所言,特朗普曾这样评论哈利勒扎德:“我听说他是一个骗子,纵然你需要一个骗子来做这种事。”哈利勒扎德对这种侮辱不屑一顾,他引用了哈里·S·杜鲁门总统经常说的一句格言:“想在华盛顿交一个朋友,不如养一条狗吧。”
2018年10月,哈利勒扎德飞往喀布尔,在阿尔格宫与加尼会晤成功,阿尔格宫占地83英亩,是阿富汗总统的办公室和住所。哈利勒扎德和加尼认识长达近50年。十九世纪六十年代末,他们在喀布尔还是青少年时,就参加了美国战地服务团的高中交流项目。(加尼去了俄勒冈州的奥斯威戈湖,哈利勒扎德去了加利福尼亚的塞雷斯。)据与他们共事的美国外交官说,经过这些岁月的锤炼,他们的关系开始变成相互竞争的手足。在加尼2014年参加总统竞选时,他认为哈利勒扎德也在伺机而动,为此感到十分愤怒,而哈利勒扎德则否认了这一点。在会议上,他们用达里语和英语方言进行交谈。私下里,双方却都认为彼此是不自量力又得陇望蜀。
加尼曾经在世界银行担任规划师一职,并加入了美国籍。塔利班倒台后,他又回到了阿富汗,担任哈米德·卡尔扎伊的财政部长。自2004年离开政府五年后,他放弃了美国公民的身份,与卡尔扎伊角逐总统一职,结果败北。2014年,当卡尔扎伊没有资格连任时,加尼再次参选,并且以微小的优势险胜前外交部长阿卜杜拉·阿卜杜拉(Abdullah Abdullah),虽然有人指控此次选举存在欺诈行为。经过协商,阿卜杜拉成为阿富汗的首席执行官。
加尼在哥伦比亚大学获得了人类学博士学位,在担任总统期间,他似乎有时还停留在上学阶段。在喀布尔的两处住所中,他的个人图书馆累计有大约七千本书,在会议中他经常引用学术文献。他试图赋予那些与阿富汗共命运的“利益相关者”以权力,包括人权活动家、伊斯兰学者、媒体公司和企业。并为饱受战乱的政府储备了其他拥有国外研究生学位的技术官僚,取缔了传统的阿富汗政客和一方势力,他认为这些人会将阿富汗推向灭亡。美国外交官和军事指挥官不断向加尼施压,要求他与卡尔扎伊、阿卜杜拉以及阿卜杜勒·拉希德·杜斯塔姆(Abdul Rashid Dostum)等人结盟,其中,阿卜杜勒拥有一批武装力量,并有涉嫌侵犯人权的记录。反对塔利班的军方力量主要就是这些人,没有这些人的情况下,加尼要想达成协议恐是天方夜谭。
在加尼第一个任期内担任美国驻喀布尔大使的詹姆斯·坎宁安(James Cunningham)说:“他只是不擅理政。他有很多让我钦佩的地方,但是他没能够找到合适的政治技巧,与意见想左的人建立联盟和伙伴关系。”
加尼在阿尔格宫与哈利勒扎德的首次会晤中,就阻碍双方和平共处的难处做了一个很长的PowerPoint演示。他设想,若是伊斯兰共和国可以同美国一道坐在塔利班对面进行谈判一定事半功倍,而哈利勒扎德则认为这个想法显然不切实际。近十年来,塔利班一直坚持只想和美国单独谈判,以确保北约军队能够顺利撤出,在他们眼中,北约军是一直占领军。哈利勒扎德和许多其他外交官一致认为,加尼政府和塔利班之间的和平谈判的前提是美军同意撤军而塔利班也承诺参与该谈判。
会议结束后,哈利勒扎德飞往巴基斯坦,在那里与游击队领导人会面。加尼得知此事后,勃然大怒,众所周知,他是个暴脾气。2020年被任命为陆军参谋长的阿富汗四星将军军亚辛·齐亚(Yasin Zia)回忆说:“他会情绪失常,开始大喊大叫。”“这种行为在战争中百害而无一益。”美国外交官有时将这种勃然大怒视为一种计谋,旨在破坏任何可能损害加尼权威的谈判。
哈利勒扎德和加尼之间的相互不信任在接下来三年里一直左右着美国和阿富汗的关系。
美国和塔利班于2019年1月22日开始正式会谈。与会者在多哈市中心的一座圆柱形玻璃塔内会面,该塔是卡塔尔外交部所在地。哈利勒扎德是美国代表团的率领;谢尔·穆罕默德·阿巴斯·斯坦尼克扎伊(Sher Mohammad Abbas Stanikzai)曾在2011年协助领导过塔利班代表团,他作为外交官曾短暂地与奥巴马政府进行会谈过。斯坦尼克扎伊在开场时即说:“战争已经持续了太久太久,数百万人活活丧生,我们希望通过谈判在阿富汗实现和平。”喀布尔美军指挥官的资深顾问阿卜杜拉·阿米尼(Abdullah Amini)在战争中失去了许多亲人,他在为美国代表团翻译斯坦尼克扎伊的讲话时情不自禁地哭了。
哈利勒扎德设想的协议包括四个部分:美国从阿富汗撤军;塔利班保证基地组织、伊斯兰国和其他恐怖组织不会对美国采取任何行动;塔利班和伊斯兰共和国将通过谈判达成权力分掌协议;停止战争。这四个部分是相互依存的,或者正如哈利勒扎德常说的那样,“竹篮打水,水中捞月,劳而无效。”
起初,双方都还算恭恭敬敬。哈利勒扎德提到美军时说:“他们可以在4月底前撤出一半。”斯坦尼克扎伊也几乎同时保证反恐势在必行,“我们保证基地组织不会在袭击你们了。”但当哈利勒扎德提议全国范围内停火,并在塔利班和喀布尔之间就权力分掌谈判时,斯坦尼克扎伊表示反对。他说:“我们深知,无望通过一方力量统治整个阿富汗,我们需要借助外在力量帮忙形成协商方案。”但他还是希望先能达成一项协议,批准美国军队撤离,以换取塔利班的反恐承诺。
他们拉扯了好几天。哈利勒扎德在最后一次会议上说:“华盛顿坚持要求全面停火。”最终,塔利班特使松口,如果美国承诺撤军,他们就停止攻击美国和北约盟军,但推翻加尼政权的战争将继续下去。塔利班称承诺不对喀布尔开火仅是未来阿富汗各方会谈中的议程之一。
而这并不是美国谈判者所喜闻乐见的。美国军队在阿富汗的部分任务即保护伊斯兰共和国免遭武装敌人的攻击;其任务名称为“坚定支援(Resolute Support)”。美国指挥官认为,在阿富汗人之间没有形成统一的政治解决方案、永久宣布停止内战时撤离,既危险,也不光彩。但哈利勒扎德担心,如果采取过于强硬的措施会使谈判陷入僵局,并鼓励特朗普以出奇制胜的方式放弃伊斯兰共和国。他建议阿富汗内部以后再来解决这个争端。
2月底,哈利勒扎德抵达多哈,下榻至波斯湾粉饰一新的丽思卡尔顿酒店(Sharq Village and Spa)。并与塔利班创始人毛拉阿卜杜勒·加尼·巴拉达尔(Mullah Abdul Ghani Baradar)共进午餐。在塔利班政府垮台之前,巴拉达尔曾是该政府的副国防部长。据阿富汗和美国官员称,哈米德·卡尔扎伊(Hamid Karzai)当选总统后,已经隐退的巴拉达尔参与了就塔利班与新的伊斯兰共和国达成政治和解的秘密会谈。2010年,中情局和巴基斯坦联合小组在卡拉奇逮捕了巴拉达尔,巴基斯坦将其监禁起来,后来又转为软禁。哈利勒扎德成为特朗普的特使后,说服了巴基斯坦陆军总司令卡马尔·贾韦德·巴杰瓦(Qamar Javed Bajwa)释放巴拉达尔,以示善意。
据出席会议的特朗普国家安全参谋部阿富汗问题专家丽莎·柯蒂斯(Lisa Curtis)称,哈利勒扎德曾告诉巴拉达尔,“我研究过你,我知道你是一个十分向往和平的人。”
“我知道,多亏了你,我才能坐在这张桌子上。”巴拉达尔回答。
哈利勒扎德和蓬佩奥一致认为,巴拉达尔在多哈发挥的重要作用是塔利班认真对待谈判的标志。(正如蓬佩奥曾经告诉加尼的那样,巴拉达尔是“一个多谋善算的角色”。)他们用餐后第二天,哈利勒扎德在巴拉达尔的酒店房间进行了会面,从这个房间向外眺,可以看见一个泳池,泳池旁到处是穿着比基尼的女人在悠闲地散步。哈利勒扎德开玩笑说,“你一定觉得自己仿佛置身天堂。”他引用了普世的伊斯兰教信仰,即来世定会来到一个被水景包围且满是处女的天堂。巴拉达尔走到窗前,拉上了帘子。
美国人和塔利班之间的谈判一直持续到了春天,先是在沙克酒店,后来转战到多哈的外交俱乐部。巴拉达尔没有定期出席,但哈利勒扎德偶尔会私下前往他的酒店房间拜访。哈利勒扎德还与塔利班代表团成员和加尼部分助理用WhatsApp保持单独联络,并偶尔用Signal给加尼发信息。他这么频繁的展开外交活动引起了五角大楼和白宫官员们的注意,但也很难知道他究竟想做什么。五角大楼的一名官员称,谈判小组曾经开玩笑说,“扎德的手机是世界上最有趣、隐藏着巨大秘密的硬件”,因为他一直在进行着某些不为人知的讨论。该官员还说:“他自己则把这成为即兴之作。”“对我们其他人来说,更像是一片狼藉。”4月19日,加尼给蓬佩奥写了一封信,抱怨他被排除在哈利勒扎德与塔利班的会谈之外,在为期16天的谈判中,哈利勒扎德总共只和他说了六分钟的话。
参加正式会议的有斯坦尼克扎伊和其他塔利班谈判人员,包括在奥巴马执政时期展开的谈判中被释放的前关塔那摩囚犯。早晨的会议定于十点半开始;美国人提前抵达,而塔利班通常会姗姗来迟。不过,到了夏初,双方已经开始交换最终协议的草案了。哈利勒扎德将7月14日定为签署协议日期,并计划即刻在奥斯陆举行塔利班和伊斯兰共和国代表的后续谈判,以共同商议阿富汗的政治未来。
美国人仍未确定塔利班是否接受停火协议,停止对伊斯兰共和国进攻。7月初,哈利勒扎德的副手莫莉·菲(Molly Phee)就该问题向斯坦尼克扎伊施压,她指出这个问题对“美国最高领导人来说极其重要。”斯坦尼克扎伊丝毫没有让步,反而提出了一个新的要求:希望加尼政府释放数千名被关押的塔利班囚犯。
塔利班特使坚持认为,他们需要政府作出让步,以展示其和谈的诚意。哈利勒扎德称,美国将尽力说服加尼同意这一做法,据坚定支援任务的海军指挥官安德鲁·沃尔(Andru Wall),回忆说,当房间里的美国军官意识到塔利班可能在没有作出停火承诺的情况下就带走囚犯,他们想愤然离席。沃尔称,哈利勒扎德“显然想不惜任何代价达成协议,并且似乎对塔利班有求必应”。“不清楚什么才是我方真正的底线。”7月3日,更新的草案加入了这一内容,即“最多”释放五千名塔利班囚犯(作为交换,塔利班也将释放一千名阿富汗政府的被拘留者)。
一周后,北约驻阿富汗部队司令奥斯汀·S·米勒(Austin S. Miller)将军飞抵多哈,哈利勒扎德与其共进早餐。加尼的两名年轻顾问纳德·纳德利(Nader Nadery)和阿卜杜勒·马廷·贝克(Abdul Matin Bek)也加入其中,他们曾与塔利班特使交谈过。纳德里和贝克报告称,一些塔利班成员轻蔑地吹嘘说要打败美国。塔利班的一名谈判代表做张做势道,“他们正在夹着尾巴逃跑。”贝克后来提醒哈利勒扎德要“清醒一点”。他说道:“拜托,看在上帝的份上,塔利班不要同意谈判,不要赞成政治解决,他们真的在向胜利进军。”
哈利勒扎德告诉他不要担心,并说道:“我已经把他们逼到墙角了,通过政治解决,一切都会尘埃落定的。”(哈利勒扎德否认二人之间有过这种交流。)
7月14日,谈判丝毫没有任何进展。8月7日,谈判小组在外交俱乐部对主要协议草案的两份秘密“附件”展开了讨论,以解决剩余争端。其中一个详细说明了塔利班承诺会打压基地组织和伊斯兰国。另一个附加则试图将美国撤军与减少战争中的暴力行为捆绑起来。哈利勒扎德认识到塔利班不会结束其针对伊斯兰共和国的军事行动,因此建议各方暂时停止阿富汗34个省中的5个省的战斗,以便美国能够安全撤军。在阿富汗其他地区,战争将继续进行,如果塔利班攻击阿富汗部队,美国军队可以进行干预。如果塔利班在任何地区停止攻击阿富汗部队,美国也将作出相应表示,并在当地实现停火。但由于美国有保护其阿富汗盟友的“义务”,哈利勒扎德的副手菲伊解释说,多大程度减少使用暴力的情况将由塔利班自行决定,她说:“你有权力,如果你们不进攻,我们也不会反击。”她承认这个提议十分复杂,并说道:“我们更希望看到各地都能实现停火。”
该提议无疑会进一步引发动乱和冲突。双方都接受不会再插手针对塔利班的“进攻性”行动这一事实。但美国和塔利班对美国在何种情况下为其盟友提供庇护仍然存在分歧。塔利班认为,米勒的部队只能打击直接参与袭击阿富汗部队的游击队,而米勒则认为这种解释过于狭隘,除此之外,应当还有其他的应对方式,包括对正在策划袭击的塔利班战士进行防御性打击。
无论如何,美国对塔利班服软显然会对加尼的军队造成打击。多年来,阿富汗部队的地面攻击、破坏塔利班营地和供应线都需要依赖美国提供的轰炸机和大炮。现在,阿富汗部队在进攻战役中就只能靠自己了。而且,即使受到攻击了,他们也不确定美国部队是否或何时会采取行动。
但哈利勒扎德认为,已经达成了足够的共识,可以结束谈判了。他与加尼分享了一份草案文本,尽管最初他并不打算分享拟议的附件,因为他担心这部分的内容会被泄露。正如所料,加尼对草案表示反对,并对文件进行了修改。而蓬佩奥和哈利勒扎德无视了他所做的大部分修改,并计划于8月16日在新泽西州贝德明斯特的高尔夫度假胜地向特朗普简要说明此次谈判的具体情况。
哈利勒扎德在一间会议室里会见了特朗普,与会成员还有副总统迈克·彭斯、博尔顿和其他国家安全官员。他描述了塔利班的承诺,即他们不会让基地组织袭击美国。当有人指出加尼对这一协议不满意时,特朗普说:“你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和加尼去谈?他是个骗子。”
特朗普随后问哈利勒扎德,他是否可以给塔利班“一些好处,让他们配合”。
“总统先生,您是指什么?”
“比如钱。”
“不,”哈利勒扎德回答,“他们是恐怖分子,我们不能给他们钱。”
特朗普在哈利勒扎德解释为什么塔利班对喀布尔发动的战争不会终结之前,就转移到了其他话题。
8月25日,塔利班在多哈接受了关于反恐和限制武力的附件最终草案。该附件规定,塔利班禁止在美国和北约军队撤退时对其进行攻击。据在场官员描述,米勒对塔利班的特使说,“如果协议签署后,有一个美国人因此丧生,协议即作废。”至于塔利班对伊斯兰共和国发起的战争,米勒将采取“必要且恰当的措施”,在喀布尔部队受到攻击时实施自卫,但不发动“进攻性”行动。
根据美国官员的记录,塔利班特使还曾作出口头承诺。在反恐方面,塔利班代表说,他们“欢迎美国继续对伊斯兰国和基地组织采取行动”。如果美国轰炸伊斯兰国,“我们将把在你的脖子上挂花”;至于基地组织,他们告诉美国人,“你想杀多少就杀多少”。出于对米勒的让步,塔利班还同意不攻击阿富汗主要城市或任何外交部门。
最后,这些条款将美军安全撤离作为了优先事项。这时,美国在阿富汗的伤亡人数早已有所缓和。美国和北约军队很少参与地面战斗;他们的主要工作是保护政府、训练阿富汗军队和提供空中支援等。这些工作对作战至关重要,但它们相对来说是低风险的。自2015年以来,每年在阿富汗战争中牺牲的美国士兵不到十几个。而伊斯兰共和国士兵和警察每年的死亡人数则估计超过八千人。根据联合国统计的数据,战争每年还夺走了几千名平民的生命。
8月底,特朗普提出了一个计划,邀请塔利班到戴维营签署协议。然而在9月5日,一枚汽车炸弹在喀布尔引爆,造成大约十几人死亡,其中包括34岁的美国陆军中士艾利斯·安赫尔·巴雷托·奥尔蒂斯(Elis Angel Barreto Ortiz)。就在那个周末,特朗普在推特上宣布和谈结束,并将死亡归咎于塔利班。“如果在这些重要的谈判中都不能实现停火,甚至不惜杀害12名无辜的人,那么他们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达成任何有意义的协议。”
蓬佩奥告诉哈利勒扎德,“你应该回家。”
一位白宫高级官员回忆称,当特朗普推出该协议时,“我简直高兴得跳了起来”。“当那条推特发出来得时候,我激动万分。”包括博尔顿和其他国家安全助理在内的许多政府官员都认为该协议的条款对塔利班极为有利,一些人完全反对这种妥协行为。(已成为博尔顿副手的查尔斯·库珀曼说:“把阿富汗政府排除在外,单独与塔利班进行谈判这种想法简直愚蠢至极。”)但他们的胜利是经不起考验的。两个月后,哈利勒扎德团队确保阿富汗美国大学的两名教授——一名美国人和一名澳大利亚人——获释,他们在2016年被塔利班的哈卡尼派系绑架,而该派系与基地组织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此前,加尼释放了该组织的一名年轻成员阿纳斯·哈卡尼(Anas Haqqani)。在这些囚犯被释放后,蓬佩奥告诉哈利勒扎德要尝试重新启动和平谈判计划。
12月7日,巴拉达尔在多哈再次会见哈利勒扎德,仍是请求美军能够尽快从阿富汗撤离。巴拉达尔说,“我们的主要目标是确定签署协议的日期和公示”。他们决定签署去年夏天谈判达成的协议。塔利班承诺在协议正式生效前减少暴力活动七天,以表明他们践行承诺的决心。蓬佩奥打电话给加尼,告诉他签署协议又有希望了,加尼这才知道他的反对意见几乎被完全忽略了。
2020年2月29日,在多哈喜来登大酒店度假村,哈利勒扎德和巴拉达尔坐在一个临时搭建的平台上,签署了《为阿富汗带来和平的协议》。该协议指出,2020年3月10日,“塔利班将开始展开阿富汗内部谈判”,以寻求长久的和平,而美国承诺在2021年5月前撤出其作战部队。加尼认为他除了合作之外别无选择,他与特朗普发布了一份“联合声明”,表明他接受该协议的总体目标,但是不同意其中的条款。在多哈的签署仪式上,蓬佩奥告诉与会者,除非协议各方“就承诺和保证事项采取了具体行动”,否则这份协议“将毫无意义”。塔利班隐居的最高领导人海巴图拉·阿昆扎达(Haibatullah Akhundzada)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发表声明,称美国作出撤军承诺是“整个穆斯林和圣战民族的集体胜利”。
美国与塔利班签署历史性协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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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特朗普给加尼打电话说:“我们指望你来完成这项任务。”他指的是与塔利班达成的权力分掌协议。该协议“深受美国人民推崇”,特朗普继续说,“它也受到了我敌人的青睐”。加尼回答道,关键是塔利班采取“实际行动”减少其暴力行为,但他说他准备派一个小组去与他们进行谈判。
特朗普说:“真是伟大的一个计划,我们需要把这件事情做好,如果你需要什么帮助,请给我打电话。”
两天后,特朗普给巴拉达尔打电话。据其中一位在场官员称,特朗普告诉他:“你们都是坚强的战士。”然后特朗普问:“你需要我做什么吗?”
“我们需要释放囚犯,”巴拉达尔还补充道,听说加尼不会合作。特朗普回应称,他将让蓬佩奥向加尼施压。
当月晚些时候,蓬佩奥在喀布尔会见了加尼,敦促他在释放塔利班囚犯的问题上采取灵活态度。但也给了他一针强心剂:“美国是你的筹码。如果我们没有得到我们想要的东西,我们就不会离开,直到政治解决方案得到落实。”
“你们在谈判中与我们同舟共济的明确态度是以往从未有过的。”加尼说道。
然后,蓬佩奥又对他先前的声明进行了限定。“但是如果没有任何进展的话,我们的态度也会随之改变。”加尼似乎并没有把这一警告放在心上。后来,他引用了蓬佩奥对一位欧洲外交官的评论,称这是一个“转折点”——事实证明,美国不会轻易放弃伊斯兰共和国,直到通过谈判实现和平。
那年春天,塔利班提交了五千名囚犯名单,要求在权力分掌谈判开始之前释放这些人。一批美国情报官员和其他官员审查了塔利班提供的这些名字,并编制了一份“反对名单”。其中包括几个被定罪的杀人犯,包括出生在伊朗的阿富汗警察纳吉斯·穆罕默德·哈桑(Nargis Mohammad Hasan),他于2012年在喀布尔警察总部杀害了美国警察培训师约瑟夫·格里芬(Joseph Griffin)。名单上还有一名被称为希克马图拉(Hekmatullah)的囚犯,他是一名前阿富汗士兵,在与三名休班的澳大利亚士兵玩扑克和棋盘游戏“风险”时将他们杀死。他们的案件只是几十起“内部袭击”中的两起,即对非执勤士兵和平民施行的杀戮,通常是塔利班新兵所为,这已经成为美国战争的一层阴影。
加尼的顾问们也正在制作名单,其中有几百名是他们认为有问题的囚犯,即杀人犯、绑架者和毒品贩子,其中还有一些是死囚。5月下旬,加尼释放了不到1000名囚犯,他的顾问们一致认为这些人的风险系数较低。但塔利班坚称:不释放五千人,就不谈判。哈利勒扎德回忆说:“塔利班态度很坚决,他们清楚我们十分绝望,于是阿富汗的内部谈判就此拉开序幕了。”
特朗普政府没有对塔利班施加更多压力,而是继续专注于如何让加尼屈服。在他们仍为囚犯问题争论不休的时候,哈利勒扎德带着特朗普的指示在阿尔格宫拜访了加尼。“我们准备与加尼总统合作,但如果有人认为为了小事而牺牲大局,那么我们的关系也亟需作出一点改变了。”
加尼不为所动,他告诉哈利勒扎德:“美国不欠我们什么,如果你们想离开,那就离开吧,不要有任何怨言。”
加尼显然更希望与华盛顿建立长期的军事联盟,他在担任总统的大部分时间里都在恳求美国特使提供更多的支持。但是,阿富汗总统对美国寄予他的期望感到十分不满,他好歹也是宪政民主国家的最高领导人。正如国务院一位高级官员所言,他认为这是一个很高的原则性问题,并通过经常使用“法律和形式语言表达阿富汗合法性”来惹恼外交官。在现实中,加尼领导的国家过分依赖美国提供的金钱和军事力量。加尼的国家安全顾问莫希布说:“他们会给我们暗示,希望我们做什么,如果我们不做这些事情,我们就会面临很大的压力。”加尼提出共和国没有美国的支持照样能活得很好的建议要么是一种炫耀,要么只是一厢情愿的想法。
那年7月,特朗普决定,将美国在阿富汗的兵力锐减一半,约至4000人。哈利勒扎德感到十分失望,他曾经期望特朗普政府在撤出更多军队之前对塔利班是否遵循多哈协议进行一次正式审查,但他没有这么做。当时,哈利勒扎德的评估是,塔利班的遵守情况好坏参半。他们按照承诺没有对美军展开攻击,并减少了在城市和首都城区敢死队式的袭击和卡车爆炸事件。他们在5月下旬开斋节期间成功停战三天,表现还算良好。但是他们仍在继续袭击阿富汗部队,造成数百名阿富汗人死亡。
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马克·米利(Mark Milley)在喀布尔会见了加尼,并向他保证,撤军并不意味着美国对阿富汗问题撒手不管了。他说:“我们已经签署了一份有条件的储备金。”并引用了蓬佩奥的话:美国军队将留在阿富汗,直到某些条件得以满足,条件之一便是塔利班和伊斯兰共和国谈判。然而,大家现在都十分清楚,特朗普随时都可能推翻将军的决定。
7月29日,哈利勒扎德、美国和北约部队指挥官米勒在加尼的住所与其进行了会面,并得到了巴拉达尔的最新保证。他们向加尼表示,如果他释放塔利班名单上的所有人,塔利班很可能就会“大幅减少暴力的使用”,并立即开始权力分掌谈判。加尼对这提议表示十分反感。他说:“如果美国想释放被判死刑的人,以及世界上最大的毒贩,那么就必须对此事负责到底。而我不会。”
最终,加尼想到了一个折衷方案,使美国人能够得其所想。他召开了支尔格大会(一种传统的协商会议),以解决最为棘手的塔利班囚犯去留问题。8月初,支尔格大会批准释放塔利班名单上的所有人,包括哈桑和“反对名单”上的其他囚犯。(一位阿富汗情报官员称,哈桑被释放几周后,联邦调查局的人问能否重新将其抓获,但她已经逃到了伊朗。)
9月12日,阿富汗内部谈判在沙克度假村正式启动,这是多哈协议所规定的时间,即六个月后。喀布尔派出的21名代表已经准备了好几个月,就像运动员为一个大赛季进行的训练一样,一直在拖延,一个德国基金会就如何开展和平谈判还进行了研讨。但是,在沙克,喀布尔团队发现塔利班异常顽固。花了两个多月的时间才解决一个议程项目。身为代表之一的哈比巴·萨拉比(Habiba Sarabi)回忆称,塔利班“感到无比自豪,认为他们打败了美国。”
米勒说,与此同时,游击队还在坎大哈和赫尔曼德发动了攻势,这显然“违反了多哈协议的精神,如果不是实实在在有文字记载的话”。2020年最后三个月,也就是在囚犯释放后,阿富汗各地的暴力事件激增,与2019年相比,平民伤亡人数增加了百分之四十五。联合国报告称,这种大规模袭击事件“使得人们笼罩在恐惧之下,整个社会也随之陷入瘫痪”。塔利班还抗议美国支持阿富汗部队而作出的多处打击,称这些打击违反了多哈协议中有关冲突管理的附件。就像咄咄逼人的公司诉讼律师试图用文件淹没他们的对手一样,游击队向哈利勒扎德的团队提交了1600多份投诉,并利用这些投诉为他们进一步加强对喀布尔的军事行动辩护。
1972年,29岁的乔·拜登在竞选参议员时,即以反对越南战争为口号。他并没有说明这场战争是不道德的;相反,他认为,正如他后来在回忆录中所写的那样,这场战争“是愚蠢至极的,是在白白浪费大好时间、金钱和生命,是基于错误前提而作出的”。拜登也曾以类似的怀疑态度看待阿富汗战争。2009年,作为副总统,拜登会见了当时的阿富汗总统卡尔扎伊,而卡尔扎伊则敦促拜登要尽可能终结巴基斯坦对塔利班的支持。根据卡尔扎伊和另一位在场的阿富汗人说,“总统先生,巴基斯坦对美国来说比阿富汗重要50倍。”2015年,加尼和阿卜杜拉在华盛顿与拜登共进早餐,拜登告诉他们,阿富汗战争是“打不赢的”。据加尼的国家安全顾问莫希布说,阿富汗官员离开时确信,如果拜登有朝一日成为总统,“他极有可能会撤军”。
拜登当选后,在2020年11月,他任命杰克·沙利文为国家安全顾问,安东尼·布林肯为国务卿。这两个人都有多年的政府工作经验,他们对阿富汗一系列灾难性的政策抉择了然于心。当时还尚未清楚拜登是否会完全遵循特朗普制定的协议,放弃协议,亦或是针对塔利班的暴力行动作出相应调整。在总统交接时期,沙利文、布林肯和其他顾问给拜登发了一份备忘录,报告称与塔利班的谈判丝毫没有进展。哈利勒扎德显然未能使塔利班和伊斯兰共和国达成合作,但拜登要求他继续担任特别代表,至少到春季。他对此事件中的各方力量都了如指掌,如果拜登政府想在多哈协议规定的5月1日(即美国全面撤军的最后期限)前完成工作,就必须抓紧时间采取行动了。
拜登一上任,莫希布就寻求与总统在白宫会面,但被告知只能通电话。莫希布曾在英国获得电气工程博士学位,并在2015年至2018年期间担任阿富汗驻华盛顿大使,他担任加尼的国家安全顾问已有三年时间。他做事有条不紊,沉着冷静,也让人捉摸不透。他对加尼非常忠诚,曾受加尼的启发,但他后来逐渐成为加尼进行微观管理的工具,如果不是煽动者的话。
1月22日,莫希伯与沙利文通了电话。沙利文说,新政府希望能够维护阿富汗的社会和经济成果,包括“民主、妇女权利和少数民族的权利”。如果塔利班不打算在多哈进行“有意义且真诚的谈判”,“他们将自食其果”。他继续补充道,他这样做不是“为了使冲突进一步升级,而是要以更强硬的态度来把持这整个局势”。
沙利文在国家安全委员会启动了机构间政策审查:拜登可以通过简报和辩论获取信息以作出和阿富汗相关的决议。美国的驻军人数已降至2500人。坚定支援行动的指挥官米勒强烈建议拜登应该在最后期限之后继续让这些士兵驻扎在阿富汗,他认为美国撤军后,阿富汗军队的表现肯定不容乐观。讨论主要聚焦于以下内容:继续撮合塔利班和伊斯兰共和国达成协议是否有意义,如果有意义的话,又能维持多久呢?
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米利和国防部长奥斯汀在政策审查期间对拜登说:“先生,我们不赞成永远让部队驻守在阿富汗。”但他们提议可以将美国的驻军时间延长至一年,希望以此向塔利班施压,使其更加严肃地对待权力分掌谈判。至于为什么短期延长美国部署时间会促进屡试屡败的裁判,尚不得而知。白宫官员认为,五角大楼的设想只是变相实现无限期驻扎而已。如果塔利班袭击北约军队,拜登就不得不投入更多的部队,或者在压力下撤军。五角大楼的建议被搁置一旁,转而开始讨论如果美国撤军,阿富汗会发生什么。
与此同时,在多哈的沙克酒店,几乎没有任何迹象可以看出塔利班特使和喀布尔团队之间的会谈有可能取得任何实质性的外交成果。加尼的代表们住在度假村,与卡塔尔几乎没有任何联系。喀布尔代表萨拉比回忆称,塔利班特使在多哈有房子、家庭和生意,他们一般“每隔两三天”就在度假村出现一次,除此之外,就只在晚上才会出现。“时间管理实在差的不行。”1月初,塔利班代表团甚至没有如期在谈判中露面。
到现在,许多喀布尔代表已经对哈利勒扎德大失所望。萨拉比指责他“站在塔利班一边”。她说,“毋庸置疑”,哈利勒扎德“希望塔利班成为政府首脑”,作为过渡性权力分掌计划的一部分,而且他希望加尼可以卷铺盖走人。哈利勒扎德确实认为,加尼必须放弃手中的权力才能成功组建过渡政府,但他说,他“从来没有”想过让塔利班领导人执政。在某种程度上,他把造成现在这种僵局的原因归咎于加尼的不妥协。后来,哈利勒扎德也说,他最大的错误是没有对加尼施加更大的压力,让其做出妥协。
2021年初,哈利勒扎德和布林肯想出了一个权宜之计。他们将启动一个和平“加速”进程,将多哈谈判搁置一边,促使伊斯兰共和国和塔利班达成最终的权力分掌协议。哈利勒扎德帮助撰写了一份长达八页的《阿富汗和平协议》草案,其雄心壮志令人叹为观止:阿富汗需要制定一部新宪法;建立过渡政府,扩大议会,让众多塔利班成员也有一席之地;重组法院;创立伊斯兰法学高级委员会;以及全国停火。他希望塔利班和伊斯兰过喝过能够同意参加在土耳其举行的和平峰会。
3月22日,布林肯会见了北约各国外长,他们坚持认为,为了让阿富汗能够尽快达成政治解决方案,美国应该要付出更多。布林肯打电话给拜登,称他想探讨是否可以将撤军时间推迟到土耳其峰会之后,尽管塔利班尚未同意参加。布林肯认为,这将向北约盟友表明美国确实在倾听,但这也意味着多哈协议将不复存在。
哈利勒扎德会见了塔利班,认为如果他们想让阿富汗获得国际援助和承认,他们应该接受美国延迟撤军,以便在土耳其谈判达成权力分掌协议。当塔利班谈判代表注意到美国人正在考虑颠覆多哈协议时,他们并没有直接威胁美国说要重新袭击美国和北约部队。但他们明确表示,“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一位参与的国务院官员说。
4月5日,拜登的国家安全副顾问乔恩·菲纳(Jon Finer)致电莫希布,表示美国不太可能在5月1日前从阿富汗撤军。但他还说,撤军时间不可能无限延长。白宫还是希望,通过与塔利班会谈可以缓解过渡期。菲纳说,“最重要的是,阿富汗政府要有一个统一的意见”,“毫不含糊地”支持和平进程,并对与塔利班会谈采取“建设性且适可而止的态度”。莫希布同加尼讲了这个消息:美国在阿富汗的时代很快就会结束。
加尼和莫希布都认为拜登会将撤军时间安排在适合战斗的夏季之后,届时冬雪可能会限制塔利班的行动。9天后,当拜登宣布他的决定时,他将特朗普政府与塔利班达成的协议描述为“可能不是我自己谈判的成果”。但接着下令在9月11日前全面撤军。加尼在推特上发表声明,对拜登的决定表示“尊重”。他写道:“阿富汗引以为豪的安全和国防部队完全有能力保护其人民和国家。”几天之内,塔利班明确表示,他们不会参加哈利勒扎德在土耳其举行的和平峰会。美国多年来为撮合塔利班和伊斯兰共和国之间和平相处的外交努力以失败告终。
多年来,塔利班一直在各个农村地区操弄影子政府,但他们从来没有征服并控制过一个像样的阿富汗城市。北约和后来的阿富汗空军垄断了空中力量。而塔利班没有战机,也没有有效的高空防空导弹,尽管他们可以用小型武器击落直升机和低空飞行的飞机。但每当塔利班集结起来进行大规模进攻时,或者在他们暂时夺取一个城市的少数情况下,他们都很容易受到毁灭性的空袭。2018年后,当米勒接手指挥坚定支援行动时,他鼓励加尼的部队在空中力量的加持下,成倍加大使用精英特种部队的力度。到2021年,阿富汗空军拥有八千名人员和一百八十架飞机。
拜登宣布后,米勒开始将美国士兵撤出阿富汗。维护阿富汗直升机和战斗机的国际承包商也随之离开了。米勒说:“如果没有美国或北约部队的全面保护,这些公司才不会进驻阿富汗。”
今年5月,陆军参谋长兼代理国防部长亚辛·齐亚(Yasin Zia)获悉,负责阿富汗战争的美国总部——中央司令部将尝试通过视频,在iPad上提供飞机“远程维护”,并雇用卡塔尔的专家。齐亚回忆说:“他们让我们这边的机械师坐在Zoom会议室前,卡塔尔的人将指挥他该做什么。”中央司令部还计划在距离阿富汗约1000英里的阿拉伯联合酋长国开设一个飞机修理厂,但阿富汗的直升机不能飞那么远,而且阿富汗的飞机必须穿越巴基斯坦领空,这需要与巴基斯坦军方进行相当复杂的谈判。一位在场的国务院高级官员称,到6月份,“你会看到那儿没有任何可以让阿富汗飞机维持飞行的东西”。据国防部一位高级官员说,撇开维护不谈,最根本的问题是“我们正在抽离”。整个阿富汗军队是依赖美国的系统和专业知识而运作的,而当美国的这些财富撤出后,阿富汗军队也就该解体了。
近年来,阿富汗军队继承了几十个基地。据第一副总统萨利赫说,这些基地“可以用来防御,但也难以为继”。在塔利班占领了更多的领土并关闭了高速公路的情况下,这种情况变得更为棘手。那年春天,萨利赫在一封电子邮件中写道:“有几天,我的WhatsApp或手机上收到了多达一千条从这些被围困[基地]上发出的求救信息。”许多受困的士兵在社交媒体上令人痛心疾首的经历。萨利赫说:“由于饥荒、干渴、缺乏医疗救助、后勤和空中支援跟不上,脱队比率以每天700人递增。”
7月初,加尼和他的顾问们从华盛顿访问结束回来,他们向世人展现出了其坚韧和达观的态度。但是,穆希布回忆说,“我们当时相当绝望”。据《长期战争》杂志估计,当美国军队开始撤离时,塔利班控制了阿富汗大约四百个行政区中的大约八十个。而到7月10日,塔利班控制的行政区有两百多个。他们迅速夺取了通往伊朗和巴基斯坦的边境口岸,并获得可观的海关收入。然后他们封锁了主要城市并征服了靠近喀布尔的新地区。莫希布说:“我们无法控制他们的走向,我们也不能完全确定美国人能够或不能够提供什么。”“现在我们已经到了草木皆兵的这一步。”
7月23日,拜登打电话给加尼。他说:“我不需要告诉你现在全世界是怎么看的,我相信阿富汗部分地区肯定认为,在打击塔利班方面,事情并没有一帆风顺。”美国将军们一直在说服加尼制定一个新的军事计划,将空军力量集中在主要人口中心的防御上,如喀布尔。拜登提议加尼在下周与知名的阿富汗政治家,包括阿卜杜拉、杜斯塔姆、卡尔扎伊和阿富汗哈扎拉少数民族领导人穆罕默德·莫哈齐克举行新闻发布会。拜登设想“你们所有人应该团结一心”,与国防部长比斯米拉·汗(Bismillah Khan)一起 "支持这项新战略",保卫喀布尔和主要城市。
“我不是一个军事家,”拜登继续说道,“所以我无法告诉你计划应该精确到何种程度。”但是,如果加尼采纳这个想法,“你不仅会得到美国军队的更多帮助”,而且还会让人们对你的看法大有改观。拜登补充道:“我们将继续提供近距离空中支援,如果我们知道计划是什么,以及我们正在做什么的话。”
加尼说,他将举行新闻发布会,但他的部队需要更多的飞机来对塔利班进行空袭:“最近距离空中支援生死攸关。”
“听着,只有在地面上有军事战略支持的情况下,近距离空中支援才能发挥作用,”拜登回答说。他将让一位高级将领立即给加尼打电话,以同步实施军事计划。
两天后,五角大楼宣布,已经开始对塔利班进行强化空袭,并将持续几周。加尼与政治领导人上演了一出好戏,并前往各省和军事基地召集武装部队。8月2日,当他向议会提交其政府的新军事战略时,他对拜登政府进行了抨击。并说:“造成我们当下处境的原因是这个决定作出得太过突然”。不过,他预测他的政府将在“六个月内控制住局面”。
加尼决定前往德黑兰参加8月5日伊朗新总统易卜拉欣·拉伊西(Ebrahim Raisi)的就职典礼。这些年来,加尼一直在与伊朗就安全和经济协议进行谈判。在出发前,他与布林肯曾展开交谈。他们花了十到十五分钟回顾了喀布尔和德黑兰之间的协议对美国外交政策的潜在后果。布林肯警告加尼:“如果违反了美国法律,美国很可能会停止支持。”这次讨论是基于伊斯兰共和国可以长期存在为前提的。
当他们聊到战争时,加尼开始大谈特谈美国所犯下的错误,特别是长期追求与塔利班进行谈判。他转告布林肯,多哈的谈判代表告诉他,“塔利班想要的只是军事胜利。没有任何冒犯的意思,我们的国际同事理解错了塔利班的意图和性格……塔利班目前的姿态是‘服从、服从、服从’……除此之外,你的同事和工作人员还意识到什么吗?”
布林肯说,加尼仍然有办法找到“不损害自己”的交易。哈利勒扎德正在琢磨一个新的建议:停火一个月以换取双方释放三千名囚犯。加尼断然拒绝了这个提议。如果他再释放数千名塔利班囚犯,“这个国家就会崩溃……我们的安全部队将永无安宁之日。”
8月6日,塔利班占领了南部尼姆鲁兹省的扎兰季,这是第一个沦陷的省会。第二天,美国大使馆敦促所有美国公民离开阿富汗。加尼办公室继续在社交媒体上发布关于阿富汗现代化进程的进展报告。这些新闻稿不无透露着一种虚假宣传的气息。人权委员会主席阿克巴说:“也许这是一种应对机制,但每天假装的正常状态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平行世界。”8月10日,加尼在Facebook宣布了新的基础设施项目,其中包括北部城市昆都士的一个项目,那里现在正悬挂着塔利班的旗帜。
塔利班在19世纪中期征服阿富汗时,有时甚至几乎不用战斗就可以夺取阿富汗城市,接受敌人投降,即刻收手。快速、不流血的权力更迭是阿富汗内战中反复出现的模式,反映了战斗人员的亲情意识,即使是在无情的暴力中。除了报复性杀戮和即决处决之外,投降、假释和地方临时休战也是既定做法。去年夏天,比斯米拉·汗报告称,塔利班向伊斯兰共和国士兵提供金钱和通行证,以保护他们在投降和回家后不受骚扰。一位英国高级军官说,到了8月份,“钱正在快速易手”,阿富汗安全部队被“塔利班收买”。
几周来,美国及其欧洲盟友一直试图不让他们的人员或为他们工作的阿富汗人撤退,因为他们担心这种撤退只是一时冲动,但到8月初,英国军方已经撤离了一个截获塔利班通信的阿富汗情报机构。省会城市现在一个接着一个沦陷;8月12日,加兹尼沦陷。当天晚上,布林肯和拜登的国防部长劳埃德·奥斯汀(Lloyd Austin)打电话给加尼,通知他将空运三千名美国军队协助夺取喀布尔机场。派遣这些部队不是为了保卫喀布尔不受塔利班的攻击;而是为了保护撤离的美国人员。第二天,塔利班占领了主要城市坎大哈和赫拉特。被围困的杜斯塔姆离开该国前往乌兹别克斯坦,北方另一位强大的独立领导人阿塔·穆罕默德·努尔(Ata Mohammad Noor)也是如此。
哈利勒扎德和他的团队仍在抓紧时间达成一项可能阻止塔利班进攻喀布尔的协议,他们要求加尼任命一个由阿卜杜拉和卡尔扎伊领导的代表团,该代表团将飞往多哈,与巴拉达尔及其同事制定一个有序的过渡计划。他们的初衷是,加尼会接受这个代表团谈判产生的任何结果——包括让他离开办公室。加尼说,他愿意放弃权力,但前提是要通过选举来确定他的长期继任者。美国人认为这简直是天方夜谭。8月14日星期六,在有报道称塔利班部队已经进入喀布尔的情况下,加尼放弃了他的要求。现在,他只能寄希望于支尔格大会,使权力能够顺利移交。
他告诉布林肯,他准备接受特使们和拜登政府与塔利班达成的任何协议。布林肯要求他尽快“派代表团前往多哈”,“向塔利班证明这个议程相当严肃,我们需要停火来处理这个问题。”
“请尽可能让这个进程显得有尊严些,”加尼说道。他仍坚持认为,任何权力的移交都应该得到阿富汗议会的认可。“请向塔利班转达,这不代表我们投降了。”
"有尊严的也正是我们想要的,"布林肯说。
加尼告诉他,如果塔利班拒绝这最后一次实现有序过渡的请求,或者不真诚地谈判,“我将至死方休”。他应布林肯要求任命了一个13人的代表团,包括杜斯塔姆的一个儿子,以及卡尔扎伊、阿卜杜拉和莫希布,并宣布他们将与塔利班展开谈判,以决定伊斯兰共和国的命运。加尼告诉莫希布,这个决定作出后,他觉得伊斯兰共和国几乎已经名存实亡。
加尼在2008年出版的一本书中写道,在世界上失败的国家中,“被剥夺权利的人群和不受控制的领土最容易陷入犯罪、暴力和毒品的恶性循环。”这个问题是“造成全世界系统性危机的罪魁祸首”。在二十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阿富汗虽然贫穷,但还是相对稳定且和平的,直到1979年苏联入侵,引发了四十二年的持续战争,其中大部分是由外部势力发起的。巴基斯坦、沙特阿拉伯和美国资助并武装了阿富汗极端分子,与八十年代的苏联占领军队作战。九十年代中期,巴基斯坦武装并资助塔利班上台。911事件后,美方势力以反恐的名义增强了阿富汗各地腐败军阀的力量,在塔利班垮台后,也未能阻止巴基斯坦复兴该运动。到2014年加尼上台成为总统时,卷土重来的游击队已经接受了巴基斯坦军队和情报部门十年的庇护和秘密援助,他们已经严重动摇了伊斯兰共和国的治理和自卫能力。在美国和欧洲,公众对这种战争已经失望透顶,导致军队和援助大幅减少。尽管加尼为加强阿富汗这段尚不成熟的民主作出了种种努力,但他永远改变这段历史,当然,在2017年之后,伊斯兰共和国不得不应对唐纳德·特朗普作出的鲁莽决定。
加尼作为总统的最后一个决定,即离开这个国家,是很难完全评估的。去年8月,一位前阿富汗驻塔吉克斯坦大使指控加尼在逃离阿富汗时偷窃了超过1.5亿美元,尽管这位大使没有提供任何证据来支持他的说法。加尼认为这些指控完全是“无稽之谈”。在美国,阿富汗重建计划特别监察长已经开始调查,但这些指控仍然是个未解之谜。
就在7月下旬,加尼和莫希布第一次讨论了他们将被迫逃离的可能性。加尼的优先事项之一是将他的藏书从危险的地方移走。他倾向于从首都撤退到阿富汗东部,在那里他有政治和军事盟友。莫希布认为,如果必须要出国,塔吉克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似乎是最合理的落脚处,因为这两个国家都可以乘坐阿富汗总统的四架米-17直升机当中的一架到达。8月,莫希布要求阿富汗总统保护局局长卡哈尔·科查伊(Qahar Kochai)按照这个思路制定一个应急计划。但随着塔利班抵达喀布尔郊区,美国加快了对美国和阿富汗盟友的疏散,莫希布不知道他和加尼是否在华盛顿疏散行动的名单之内。
14日,莫希布得知,一位在总统府任职的同事被列入美国大使馆批准撤离处境危险的阿富汗人名单之中。当天下午,莫希布与国务院的一位联系人通了电话。在讨论和平谈判时,莫希布停顿了片刻,问道:“你们有没有为我们,我和加尼制定疏散计划?”该官员要求提供书面材料。
“我想请求将我和总统加尼纳入你们的疏散计划,万一政治解决失败了呢。”莫希布发来短信,提到了总统。
“收到。”
这次交流的不确定性让莫希布坐立难安。他回忆说:“我想,我的盟友们是不会来救我们的。”他联系了阿拉伯联合酋长国的一名高级官员,该官员向他保证,阿拉伯联合酋长国将为加尼和他的高级助理提供帮助。他说,阿联酋将于16日星期一向喀布尔派遣一架行政飞机,飞机将在机场待命,飞行员将在短时间内做好飞行准备。
莫希布隶属于一个讯号组,其中还包括该国的一些顶级情报和安全官员。14号晚,频道上坏消息频出。楠格哈尔省已经落入塔利班之手,其他几个省也未能幸免。15日星期天上午,莫希布从他的官邸走到加尼的办公室,参加9点钟的日常工作会议。就在那时,该频道报道称,塔利班的成员已经到达喀布尔。这些枪手可能是急于展示自我的当地塔利班,可能是冒充塔利班的犯罪分子,也可能是入侵部队的先锋。还有许多报道称,喀布尔的警察、士兵和卫兵正在卸下自己的工作服,准备回家。
哈利勒扎德回忆说,当天上午在多哈,他在丽思卡尔顿酒店会见了巴拉达尔。在他们的讨论中,巴拉达尔“答应不会进入喀布尔”,并将撤出巴拉达尔所说的已经进入首都的“约数百名”塔利班成员。根据加尼前一天作出的让步,哈利勒扎德希望能够停火两周,有序移交喀布尔权力,并通过“小型支尔格大会”让这个仪式更显庄严。哈利勒扎德通过WhatsApp与加尼的助理阿卜杜勒·萨拉姆·拉希米取得联系,并向拉希米通报了这一计划。拉希米告诉加尼,塔利班已承诺不进入喀布尔。但这是基于哈利勒扎德和塔利班的保证,而加尼认为两者都是不可靠的。
阿尔格宫和美国大使馆位于喀布尔所谓的绿区,有防爆墙和武装警卫保护。坚定支援从配备高分辨率摄像机的监视飞艇上监视着街道。当天上午九点左右,美国驻喀布尔临时代办罗斯·威尔逊从各种报告中得出结论,许多警察和警卫已经弃岗而逃,绿区的街道安全网实际上已经崩溃了。他与华盛顿方面协商,并下令立即将大使馆馆内所有剩余的美国人员疏散到喀布尔机场。为了防止塔利班或伊斯兰国得到消息,威尔逊没有告知他们加尼绿区不再安全,也没有通知撤离使馆的决定。国防部官员保留了一份阿富汗将军和高级国防官员的名单,在必要的情况下,他们将一起撤离该国,但五角大楼认为让加尼撤离应该是国务院的事情。据国务院官员称,此事从来没有正式提上日程。
在8月15日炎热的早晨。十一点左右,莫希布和总统一起会见了阿联酋的外交官,在总统办公室旁边的草坪上举行了一次户外会议。当讨论到可行的撤离计划时,他们看到地平线上罗列着成群的美国“奇努克”和“黑鹰”直升机,马达声从远处就开始砰砰作响,就像闷响的鼓声。紧接着,他们有听到枪声从宫殿外的某个地方传来。加尼的保镖们将弃护送至殿内。
中午,莫希布在图书馆与加尼会面。他们同意鲁拉、加尼的妻子和非必要的工作人员应尽快前往阿联酋。莫希布的阿联酋联系人提供了阿联酋航空公司航班的座位,该航班计划于当天下午四点从喀布尔起飞。加尼要求莫希布护送鲁拉前往迪拜,然后在多哈加入谈判小组,与哈利勒扎德和巴拉达尔就喀布尔的移交问题进行最后谈判。
大约一点钟时,莫希布收到一条短信,说以其家族命名的塔利班派别领导人哈利勒·哈卡尼希望与他交谈。他接了一个巴基斯坦号码的电话。莫希布回忆说,哈卡尼的意思是“投降”。他说,在莫希布发表适当的声明后,他们就可以见面。当莫希布提议先进行谈判时,哈卡尼重复了一遍并挂断了电话。莫希布给哈利勒扎德在多哈的副手汤姆·韦斯特(Tom West)打电话,告诉他刚刚的情况。韦斯特告诉他不要去参加任何会议,因为这可能是一个陷阱。
莫希布在两点左右回到加尼的住所。他用车队护送鲁拉到迪尔库沙宫后面的一个直升机停机坪。他们将飞往哈米德·卡尔扎伊国际机场,搭乘阿联酋航空公司的航班。总统的三架米-17飞机现在在阿尔格;第四架在机场。他了解到,飞行员给直升机加满了油,因为他们想尽快直接飞往塔吉克斯坦或乌兹别克斯坦,就像最近几天其他寻求避难的阿富汗军队飞行员一样。飞行员们不想带着鲁拉飞到机场,因为他们收到报告称,阿富汗流氓士兵正在那里扣押或停飞直升机。总统卫队的负责人科查伊走到莫希布身边。
“如果你离开,总统的生命就会受到威胁,”他说。
“你想让我留下来吗?”莫希布问。
“不,我想让你把总统带走。”
莫希布怀疑,如果塔利班打入阿尔格宫,加尼的所有保镖们都会尽职尽责,科恰伊表示,他没有办法保护总统。莫希布让鲁拉登上了总统的直升机,并让她等一会。他和科恰伊一起开车回到官邸。
他发现加尼站在里面,双手紧握。莫希布说:“总统先生,时间到了,我们该走了。”
加尼想上楼去取点东西,但莫希布担心,他们每拖延一分钟,就有可能引发恐慌和武装警卫的反抗。加尼爬上一辆汽车,连护照都没有带。
在直升机停机坪,工作人员和保镖们为谁有资格上飞机而争吵不休。飞行员们说,每架直升机只能搭载六名乘客。除了加尼、鲁拉和莫希布之外,还有九名官员挤上了飞机,加尼的安保人员也是如此。其他几十名阿尔格宫工作人员被留下了后面,其中包括拉希米,他仍在与哈利勒扎德讨论停火问题,而且并不知道加尼或莫希布去了哪里。
大约两点半的时候,飞行员启动了引擎。三架米-17飞机在宫殿的花园上空缓缓升起,向北倾斜,飞过喀布尔的屋顶,向萨朗山口飞去,再过去就是阿姆河和乌兹别克斯坦。
(这是该系列的前半部分)
·文章来源·
Steve Coll, Adam Entous, The Secret History of the U.S. Diplomatic Failure in Afghanistan, The New Yorker, 12.20 2021
·网络链接 ·
https://www.newyorker.com/magazine/2021/12/20/the-secret-history-of-the-us-diplomatic-failure-in-afghanistan
·译者介绍 ·
肖咏梅,华东政法大学翻译硕士,现为法意读书编译组成员。
技术编辑:葛 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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