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政治正“乌克兰化”,宪法危机和政治暴力将成为常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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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政治正“乌克兰化”,宪法危机和政治暴力将成为常态
作者:史蒂文·列维茨基(Steven Levitsky)、卢肯·威(Lucan Way)
译者:刘罡昊
法意导言
本文《美国即将到来的不稳定时代:为什么宪法危机和政治暴力可能很快成为常态》(America’s Coming Age of Instability, Why Constitutional Crises and Political Violence Could Soon Be the Norm)发表于《外交事务》(Foreign Affaris)2022年二三月刊,作者是哈佛大学政府管理学院教授史蒂文·列维茨基(Steven Levitsky)和加拿大多伦多大学政治学系教授卢肯·威(Lucan Way)。两位作者认为,特朗普担任总统期间的专制行为以及共和党逐渐激化后的所作所为,严重威胁了美国的民主制度。通过对比其他民主倒退的国家,作者认为美国拥有强大的反对党、独立媒体、私营企业和公民团体等阻碍其走向专制的因素。由此,美国将不会进入专制统治,而是进入政权不稳定时期:在功能失调的民主统治和竞争性威权主义统治之间来回切换,宪法危机和暴力事件频繁发生。
图为本文作者,左:史蒂文·列维茨基,右:卢肯·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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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乔·拜登在一年前宣誓就任总统时,许多美国人松了一口气。唐纳德·特朗普总统曾试图窃取那次选举结果,但以失败告终。他在2021年1月6日煽动暴乱,动摇了美国的民主制度的核心,但最终民主还是保留了下来。
然而,拜登就任总统的一年来,美国民主所面临的威胁并未消退。在特朗普就任总统期间,美国的民主制度尽管侥幸保留,也已遭到严重削弱。此外,共和党已经激进成了一股极端主义的、反民主的力量,危及美国的宪法秩序。美国没有像一些分析家所警告的那样走向俄罗斯或匈牙利式的专制统治,而是走向了另一种情况:进入持久的政权不稳定时期,宪法危机一再出现、政治暴力不断升级,甚至可能进入威权统治。
民主制度侥幸保留
2017年,我们在《外交事务》上警告说,特朗普对美国民主制度构成了威胁。怀疑者认为我们对美国民主命运的担忧是危言耸听。毕竟,美国的宪法制度已经稳定运行了150年。还有大量的社会科学研究表明,民主会持续下去。一些民主政权远没有美国富裕,民主历史也没有美国悠久,但这些民主政权也没有垮台。
但事实证明,特朗普正如宣传的那样专制。他拿着委内瑞拉的乌戈·查韦斯(Hugo Chávez)、土耳其的雷杰普·塔伊普·埃尔多安(Recep Tayyip Erdogan)和匈牙利的维克托·欧尔班(Viktor Orban)的剧本,出于个人、党派、甚至专制的目的,努力腐蚀并颠覆主要的国家机构。执法、情报、外交、国防、国安、选举,甚至是公共卫生部门的公职人员都被迫用政府机器来打压总统的竞争对手。
但特朗普所做的不仅仅是将国家机构政治化,他还试图窃取选举结果。特朗普是美国历史上唯一一位拒绝接受失败的总统,他在2020年末和2021年初对司法部官员、州长、州议员、州和地方的选举官员施压,最后还对副总统迈克·彭斯(Mike Pence)施压,要求他们非法推翻选举结果。当这些努力失败后,他煽动了一群他的支持者在美国国会大厦游行,试图阻止国会认证拜登的胜利。这场为期两个月的通过非法手段继续掌权的运动应该被称为“政变未遂”。
正如我们所担心的,共和党未能约束特朗普。我们预测,在政治极端分化的背景下,国会共和党人“不太可能追随他们的前辈约束尼克松的脚步”。弹劾制度是对总统滥用权力最有力的制衡,而党派忠诚和对特朗普支持者们的畏惧超过了国会共和党人对宪法的承诺,破坏了弹劾的有效性。特朗普的权力滥用行为比尼克松多了几个数量级。但在他政变失败后,众议院211名共和党人中只有10人投票支持弹劾特朗普,参议院50名共和党人中也只有7人投票支持给他定罪。
美国的民主制度在特朗普的破坏下保留下来,但也只是勉强保留。特朗普的专制行为效果有限,部分原因在于拒绝配合他滥用权力行为的公职人员,如佐治亚州秘书长布拉德·拉芬斯帕格(Brad Raffensperger),或者是拒绝对他的行为保持沉默的官员,如国家安全委员会的专家亚历山大·温德曼(Alexander Vindman)。许多法官也阻止他推翻选举,其中一些法官甚至是特朗普本人任命的。
突发事件也为打败特朗普起到了作用。COVID-19疫情是他的“卡特里娜时刻”。正如乔治·W·布什(George W. Bush)总统对2005年卡特里娜飓风后果的不当处理削减了他的支持率一样,特朗普对这场疫情的灾难性应对可能是阻止他连任的决定性因素。即使如此,特朗普还是差点就赢了。佐治亚州、亚利桑那州和宾夕法尼亚州的选票稍有变动,他就会再次当选,严重危及民主。
尽管美国民主在特朗普的总统任期内得以保留,但也受到了严重伤害。由于特朗普严重滥用权力,企图窃取2020年大选并阻止和平过渡,加上州一级政府不断提出限制投票权的措施,自2016年以来,美国在全球民主指数中的评级大幅下降。如今,美国在自由之家全球自由指数上的得分与巴拿马和罗马尼亚相当,已经低于阿根廷、立陶宛和蒙古了。
民主威胁日益增加
特朗普在2020年大选中落败,但美国民主受到的威胁并没有结束。共和党已经演变成一个极端主义和反民主的政党,比起欧洲和加拿大的传统中右翼政党,它更像匈牙利的青年民主主义者联盟(Fidesz)。这种转变在特朗普执政之前就已经开始了。在巴拉克·奥巴马(Barack Obama)担任总统期间,共和党领袖把奥巴马和民主党人视为关乎共和党存亡的威胁,他们一反克制的常态,代之以“宪法强硬”(constitutional hardball)——用法律的文字来颠覆法律的精神。共和党人推行了一系列旨在限制行使投票权的州一级措施。最离谱的是,他们拒绝让奥巴马填补2016年大法官安东宁·斯卡利亚(Antonin Scalia)去世后最高法院的空缺。
在特朗普执政时期,共和党加速激化,以至于该党放弃了对民主原则的承诺。拥护民主的政党至少要做到两件事:接受失败和拒绝暴力。从2020年11月开始,共和党两件事都没有做。大部分共和党领袖不愿干脆地承认拜登的胜利,他们要么公开接受特朗普的“大谎言”,要么表示沉默。众议院三分之二以上的共和党议员支持向最高法院提起诉讼,试图推翻2020年大选,其中的139人在1月6日暴乱当晚投票反对认证选举结果。共和党领袖也对拒绝暴力态度暧昧。不只是特朗普支持极端主义民兵组织并煽动1月6日的暴乱,国会共和党人后来也阻止成立独立委员会调查暴乱。
虽然特朗普催化了美国的威权主义转向,但共和党的极端主义是由来自底层的强大压力推动的。该党的核心支持者是白人和基督徒,他们生活在郊区、小镇和农村地区。白人基督徒不仅在选民中所占比例一再下降,而且他们的相对社会地位也因社会日益多元化以及种族平等取得进展被不断削弱。根据2018年的一项调查,近六成的共和党人表示他们“在自己的国家中像个陌生人。”许多共和党选民认为,他们童年记忆中的国家正在离他们远去。这种感觉上的相对地位丧失产生了激进的影响:2021年由美国企业研究所发起的一项调查发现,56%的共和党人同意“传统的美国生活方式正在迅速消失,我们可能不得不动用武力来阻止这件事情。”这一数字令人震惊。
自特朗普离开白宫以来,共和党转向威权主义的步伐加快了。该党从上到下都接受了2020年大选被窃取的谎言,以至于现在绝大多数共和党的支持者都相信这是真的。在美国大部分地区,那些公开驳斥这一谎言或支持对1月6日暴乱进行独立调查的共和党政客们已经将他们的政治生涯置于危险之中。
新近转型的共和党对州一级的民主制度发起了一场猛攻,增加了未来窃取选举的可能性。在特朗普的“停止窃取”(stop the steal)运动之后,他的支持者发起了一场运动,要用更愿意推翻民主党胜利的特朗普的支持者,来取代认证2020年选举结果的州和地方选举官员——上至州政府的秘书长,下至社区选区的官员。全国各地的共和党州立法机构也采取了限制投票权的措施,并授权全州官员干预地方选举进程——清理地方选民名单,允许粗鲁的投票观察员恐吓选民,移走或减少投票站的数量,并有可能丢掉选票或篡改选举结果。如今,多个关键州的共和党立法机构可能会根据对1877年《选举人票计算条例》(Electoral Count Act)的任意解释,利用未经证实的欺诈声明,宣布本州选举失效,并向选举人团递交递补的共和党选民名单,这样就违背了普选结果。这种宪法强硬可能导致选举被窃取。
美国的商业团体历来是共和党的核心选民,但他们几乎没有采取什么行动来抵制共和党的威权主义转向。尽管美国商会最初承诺反对那些否认2020年选举合法性的共和党人,但后来又改变了主意。据《纽约时报》报道,商会现在正与波音、辉瑞、通用汽车、福特汽车、AT&T和联合包裹服务等大公司一起,资助那些投票支持推翻选举结果的立法者。
美国民主受到的威胁日益增加。如果特朗普或者与其持相同想法的共和党人赢得2024年总统大选(不管是否存在欺诈),新政府几乎肯定会将联邦政府的官僚机构政治化,并用政府机器来打压其竞争对手。在很大程度上清除了党内领导层中拥护民主的政治家之后,下一届共和党政府可以轻易地跨越底线,进入我们所说的竞争性威权主义(competitive authoritarianism)——在这种制度中也存在竞争性选举,但执政者滥用国家权力,使竞争环境不利于其对手。
阻止走向专制统治的障碍
尽管美国民主崩溃的威胁是真实存在的,但进入稳定专制统治的可能性仍然很小。美国转向稳定的威权主义有几个障碍,这些障碍在其他民主倒退国家中是找不到的。想在美国巩固专制统治将面临几个艰巨的障碍。第一个是强大的反对党。与匈牙利、印度、俄罗斯、土耳其和委内瑞拉等其他民主倒退国家不同,美国的民主党是一个统一的反对党。它组织严密、资金充裕,在选举中也很可能获胜(过去八次总统选举中有七次赢得了普选)。此外,由于严重的党派分歧以及白人民族主义在美国的吸引力相对有限,共和党的专制统治者得不到像前述国家的统治者那样可以维持其当选的公众支持水平。相反,共和党的专制统治者将面临其他民主倒退国家所没有的社会竞争。正如罗伯特·卡根(Robert Kagan)所说,共和党人可能会试图操纵或推翻2024年势均力敌的选举,但这样的行动可能会在全国范围内引发大规模的——甚至可能是暴力的——抗议活动。
威权主义的共和党政府还将面临更加强大、独立的媒体、私营企业和公民团体。即使是最坚定的美国专制统治者也无法控制主要的报纸和电视网络,并有效地限制独立的信息来源。
最后,雄心勃勃的共和党专制统治者将面临制度上的约束。尽管美国的司法机构越来越政治化,但它仍然比其他新兴威权国家的司法机构更加独立和强大。此外,美国的联邦制和高度分权的选举制度为对抗中央集权的专制主义提供了一道保障。权力分散给红色州和一些紫色州的选举舞弊创造了机会,但这使得破坏蓝色州的民主进程变得更加困难。因此,即使共和党人设法窃取了2024年的选举,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垄断权力的能力也可能十分有限。美国也许不再是民主的安全之地,但它也不会是专制的宜居之所。
不稳定的未来
与其说专制,不如说美国似乎正在走向难以摆脱的政权不稳定。后者的特点是频繁发生宪法危机,包括有争议的或被窃取的选举,以及总统与国会(如弹劾和行政命令绕过国会)、与司法机构(如清洗或改组法院)和与州政府(如围绕投票权和选举制度的激烈斗争)之间的严重冲突。美国可能会在功能失调的民主统治和竞争性威权主义统治之间来回切换。在竞争性威权主义统治时期,执政者将滥用国家权力,容忍或鼓励暴力极端主义,并使选举环境不利于其竞争对手。
从这个意义上说,美国的政治可能不会变得像俄罗斯,而像它的邻国乌克兰。乌克兰几十年来一直在民主和竞争性威权主义之间摇摆,这取决于哪一方势力控制了行政机关。在可预见的未来,美国的总统选举将不仅仅是在几套相互竞争的政策之间做出选择,而是在国家走向民主还是走向威权的问题上做出更根本的选择。
最后,美国政治可能会出现政治暴力升级的特点。极端的两极分化和激烈的党派竞争通常会引发暴力。事实上,在特朗普担任总统期间,美国已经经历了极右翼暴力的激增。尽管美国可能不会爆发第二次内战,但它很可能会出现更多暗杀、爆炸和其他恐怖袭击、武装起义、暴徒袭击和街头暴力对抗——这些事件往往被政客所容忍,甚至煽动。这样的暴力事件可能类似于20世纪30年代初困扰西班牙、(北爱)问题时期困扰北爱尔兰,或重建时期及之后困扰美国南方的暴力事件。
美国的民主仍然岌岌可危。尽管美国可能不会走普京领导的俄罗斯或欧尔班领导的匈牙利的老路,但威权和民主力量之间持续的巨大冲突可能会在未来几年内带来政权不稳定以及暴力。
文章来源:
Steven Levitsky and Lucan Way, America’s Coming Age of Instability, Why Constitutional Crises and Political Violence Could Soon Be the Norm, Foreign Affairs, February/March 2022 Iss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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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介绍
刘罡昊,北京大学法学院21级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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