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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永乐 | 康有为《<雁荡山志>序》发微

章永乐 法意观天下 2022-07-13


康有为《<雁荡山志>序》发微


章永乐


作者简介

章永乐,北京大学长聘副教授。浙江雁荡山南閣村人。著有《旧邦新造:1911-1917》(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2016年版)、《万国竞争:康有为与维也纳体系的衰变》(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此疆尔界:“门罗主义”与近代空间政治》。


本文发表于浙江省乐清市文联《萧台》杂志2022年春季号


蒋叔南《雁荡山志》


1924年4月,66岁的康有为欣然挥毫,为浙江乐清雁荡山本地精英蒋叔南所撰《雁荡山志》作序。


当年春,康有为与屈映光(临海人)、姚琮(瑞安人)及若干门人一起,游览了天台山,从海门(今台州市椒江区)坐船到大溪,再由大溪乘轿子到大荆,在蒋叔南处逗留两天后,在蒋叔南和其弟蒋季哲的陪同下,乘轿游览雁荡。康有为在雁荡山留下了墨迹题刻20来件,如题额“灵岩寺”“龙壑轩”;楹联“一峰拔地起, 有水天上来”;大荆下山头村王家台门题词 “西山爽气迎双閣,东晋流风第一家”, 联额 “万峰环拱”;为蒋叔南题联“古之遗爱亦名东里,天生我才只看南山”,联额“亦澹荡庐”;为大龙湫留下“白龙飞下”题词;并有诗《雁荡以灵岩为美,屏霞庐踞之,为雁荡第一胜处,再赠此诗》云:“背依屏风百丈霞,美专林壑擅为家。悬崖终岁跳珠玉,近海行厨足蟹虾。如是潮音闻昼夜,不空山色老松花。安禅谷里诃梨勒,帝释岩中播耨迦。” 


《<雁荡山志>序》是康有为所留下的与雁荡山有关的文字中篇幅最长的一篇,温州本地文史作家颇多论及,惟对该序与康有为核心思想之关联,阐发尚有未竞之处,本文不揣冒昧,在前人工作基础之上,略作补充。 


康有为在“进步”的意义上界定进化论,在全球的视野中,重构儒家春秋公羊学中的“三世说”(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认为全人类的历史朝着“大同”(即“太平世”)不断演进。《大同书》中称:“....夫人道者,依人以为道。依人之道,苦乐而已。为人谋者,去苦以求乐而已,无他道矣。”人类“进化”的方向,就是“去苦以求乐”,甚至会在全球实现“大同”之后,继续“去苦求乐”,超越地球,进入“天游”之境。


康有为对“苦”“乐”之解释,糅合了佛学与19世纪欧洲对于物质文明进步的乐观情绪(欧洲的这一乐观情绪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遭到严重打击),在很大程度上肯定感官欲望的合理性,将满足不断增长的感官欲望视为文明发展的重要内容。如同英国历史学家巴克尔(Henry Thomas Buckle)和日本思想家福泽谕吉,康有为将文明进步的精神根源区分为“智”与“德”两个方面,并认为“智”的进步(尤其是科技进步)满足人类不断增长的物质欲望,增长人类的力量,为文明提供了基础的推动力。他在周游列国时表现出的对于博物馆、博览会、城市建筑、科技创新等方面的浓厚兴趣,就建立在这一认识基础之上。也正因如此,康有为在《大同书》中畅想了高铁、送餐无人机、智能马桶、自动药浴缸等等科技创新,津津乐道“太平世”在衣食住行等物质层面的种种进步。而同时,康有为又认为,这种“智”的进步为“德”的进步提供了重要的条件,使得人类可以打破原有的隔绝不通的状态,将彼此视为源于同一“元气”的同胞,从而为“仁”之德性在更广大范围的践行,提供了更坚实的条件。


那么,康有为对于名山的品评,与他的这些思想有什么关系呢?游历、居住名山,正与“去苦求乐”息息相关。古代道家与佛家“去苦求乐”,皆好名山。全人类的“去苦求乐”,就是将原来只有少数人能够享受到的游历、居住名山的机会,变成所有人都能够获得的享受。 

就人类的居住状况而言,《大同书》有云:“太古游牧,中世室居,太平世则复为游国,如循环焉。”在康有为看来,太古游牧乃是不得已,中世的定居相对于太古已然是一种进步,而太平世向“游”的复归,是建立在生产力水平发达、物质财富极其丰富的基础之上。当时,孔子“三世说”已实现,儒学如渡河之竹筏,登岸之后,即可舍去,唯论及阴阳的易学尚可传世;神仙学与佛学将大行于世。在太平世,“人好行游,不乐常住”,不再居住在固定的房屋里,而是可以乘坐有轨的“行屋”或者无轨的“飞屋”,往来于各地。人们首先居住在山顶,后来居住到水面,最后是居住在空中,发展的极致是今天科幻片中常见的“星际旅行”——“乘光、骑电、御气而出吾地而入他星”,这就是比全球“大同”更高的“天游”境界了。


按照《大同书》的设想,居住在山顶,将是太平世第一阶段人们的普遍居住习惯。在太平世之前,大部分人“能动而不致远”,只有少数精英人士能够游历四方。而康有为就是当时极少数真正意义上的全球旅行家。正如他在晚年托吴昌硕篆刻的一枚闲章上所写:“维新百日,出亡十四年,三周大地,游遍五洲,经三十一国,行四十万里。”他在戊戌政变后流亡海外建立保皇会,首次在全球各地的华人中建立广泛的横向联合,并曾动员全球华人反抗欧美的“排华”风潮。他的足迹触及五大洲,曾在日本看樱花,在印度大吉岭仰望喜马拉雅山,在巴黎坐热气球,在布达佩斯洗温泉浴,在北极圈内的斯瓦尔巴群岛中的埃季岛(Edge Island,康有为称“那岌岛”)到极昼景象,在瑞典斯德哥尔摩城郊沙丘巴登买下Restaurangholmen岛,在岛上筑北海草堂长住,在瑞士度蜜月,在美国黄石公园泛舟,在埃及游金字塔,在耶路撒冷访哭墙,在墨西哥开银行、炒地皮…… 由于有保皇会的经费支持,他住豪华酒店,雇外国仆从,与各国上层精英谈笑风生,在生活方式上实践了自己的“求乐免苦”主张。 


雁荡山  海裔/摄


《<雁荡山志>序》开篇云:“吾人生于抟抟之大地,凡大地之名山,皆当翕受之;吾人生于区区之中国,凡中国之名山,尤不可失也。”“抟抟之大地”,是康有为对近代以来的“空间革命”的深切感受,铁路、蒸汽轮船、电报、电话的发明带来“缩地”之效,使得原本相隔遥远的人群突然拉近距离,全球日益成为一个整体。《<雁荡山志>序》下一步讲述了自己游历全球名山的经历:印度的须弥(即喜马拉雅山,它也是中国的喜马拉雅山);北美的落基山脉;“欧洲三岳”,包括法国与西班牙之间的比利牛斯山,意大利、奥地利与德国之间的阿尔卑斯山以及巴尔干山脉——而“欧洲三岳”之命名,明显是运用中国视角的结果。康有为接着提到了中国的“五岳”,但修改了通常的“五岳”名单,列举出泰山、华山、嵩山、终南山以及桂林罗浮山五座名山。对于他的当世听众而言,康有为基于其全球旅行经验所作的这一系列论述不啻为“降维打击”,足以让绝大部分人感到“不明觉厉”,从而承认康有为作为权威评判者的资格。


接下来,康有为交代自己为何游历雁荡山:“久拟览天台、雁荡之胜,未能也。甲子之春,乃始游天台、雁荡。”说“久拟览天台、雁荡之胜”,确实不是场面话,早在1907年经过比利牛斯山的时候,他就想到了天台山与雁荡山。康有为勾勒了自己的行踪:从天台经大荆,进入雁荡山,在蒋叔南的陪同之下,“问斤竹涧,逾马鞍之岭,听龙湫之瀑,登雁湖之巅,入灵峰岩之奥”。在他看来,雁荡山风景的特色是“千岩万壑,竞秀争流”。康有为盛赞大龙湫瀑布,将其与匡庐(即庐山)、黄岩瀑布,以及罗浮山大瀑布作比较,称大龙湫为国内瀑布的冠冕。而灵峰与灵岩之间十数里风景,奔泉奇石相辉映,“目相接于奇石之色,丘壑之美,以吾足迹所到,全球无比,奚独中国也”。 


在接下来的一段文字里,康有为将重点聚焦到天台山与雁荡山的比较上,认为二者虽然经常并称,但雁荡山泉瀑丘壑之胜,远超天台。康有为推测,天台山的盛名与其在晋、唐即开发,文人雅士吟咏较多有关,而雁荡山到宋时才开发,而且缺乏比较好的山志传世。康有为在最后一段过渡到对蒋叔南所作《雁荡山志》的赞扬,介绍了蒋叔南开发宣传雁荡山的事迹,称在他的努力之下,雁荡山将扬名天下,誉盖天台。


康有为对雁荡山虽有“全球无比,奚独中国”之评价,但他向来好作夸张之语,动辄说某地风光“甲于大地”。比如他1904年到了挪威,作诗云:“谁甲大地者,那威(即挪威——作者注)吾定评。”下一站到了瑞典斯德哥尔摩,觉得此地风光第一;后来多次游历瑞士、奥地利之后,又觉得阿尔卑斯山比斯德哥尔摩更胜一筹;1908年,康有为游历土耳其伊斯坦布尔,又觉得此地风光又有“冠绝大地”之处。雁荡山在康有为的精神世界中究竟占据什么地位,不能仅看字面意思,还是有必要探讨他在文本表述中所选取的参照系。


让我们来看一下康有为对于其他名山的论述。在1899年5月《游加拿大记》中,康有为如此描述北美的落基山脉:“千峰积雪,长松覆地,铁路转壳曲折,循山逾涧若长蛇。凡经雪架山洞八十余。涧桥无数。俯瞰碧湍,与雪峰相映,光景奇绝。”在1907年2月的《西班牙游记》里,康有为品评了比利牛斯山,称其山脉长度超过阿尔卑斯山,中国只有太行山与之相似(这一点明显不准确),而其四季常青的特点,只有罗浮山与之相似,衡山、庐山不及。康有为在此提到了天台山与雁荡山,说自己未曾去过,不知是否与此相似。而论“雄奇伟大”,康有为认为喜马拉雅山为第一,落基山脉为第二,安第斯山脉为第三。然而喜马拉雅山与落基山脉常年积雪,要看“千里青峰,竞秀争荣”,当数比利牛斯山与阿尔卑斯山。康有为又作诗《过比尔袅斯大山》云:“不知衡岱色,颇觉台庐索。”意思就是衡山、泰山、庐山、天台山,在比利牛斯山之旅之前均为逊色。


我们还可以对比一下康有为在1907年11月所作《瑞士游记》中对阿尔卑斯山的评价。在这篇游记中,他探讨了瑞士为何能够在山地立国,对比了印度“北有须弥而南山环海”、美国“西北有落机而余为平原”,中国“三面环大山而中为平壤”的地形,认为阿尔卑斯山居于欧洲之中,居于欧洲南北之要冲,崇山峻岭,地势独特。而中国的嵩山号称“中岳”,不足于与阿尔卑斯山作为欧洲中岳的地位相比,而泰山、华山、庐山、衡山都比较小,而且“少雪寡湖”,未能如阿尔卑斯山居于要冲之地。而欧洲东北的乌拉尔山脉,西南的比利牛斯山脉,相较于阿尔卑斯山都过于偏远。康有为又比较瑞典首都斯德哥尔摩的风景与瑞士的风景,称“瑞士有危峰峭壁,为稍胜耳”。最后总结:“天下山水之胜美聚丽,既瑞士为第一”。


在1908年7月的《欧东阿连五国游记》中,康有为又品评了巴尔干山脉,认为其规模不及阿尔卑斯山与比利牛斯山,但仍足为“欧洲之东岳”。康有为再次赞叹阿尔卑斯山向意大利半岛的延伸“山势雄厚而浓丽冠于大地”。他品评“欧洲三岳”,不仅是就风景论风景,也是在探讨为何欧洲会形成列国并立局面,而中国很早走向一统。“欧洲三岳”对欧洲地形进行了分割,发源于“三岳”的河流流向各不相同,造成欧洲碎片化的地形,与中国三面环山、中间较平的地形大不相同。因此,中国易于统一,而欧洲易于分裂。


雁荡山   海裔/摄


由此观之,雁荡山在康有为的心目中并不低,在其1907年2月游历比利牛斯山的时候,雁荡山、天台山已经作为参照物而出现。然而,在《<雁荡山志>序》中,他提到喜马拉雅山、落基山以及“欧洲三岳”之时,都不是用来与雁荡山作直接比较,而只是用来确立他自己作为评判者的权威。在他对雁荡山景色的实际书写中,作为比较对象的是罗浮山、庐山、天台山等,尤其是天台山,是雁荡山的最直接的对标对象。康有为为蒋叔南《雁荡山志》作序“加持”,目的就是补上雁荡山缺乏文人雅士评价的短板(这是当时的印象,事实上历代文人雅士在雁荡山的吟咏题献并不少),支持雁荡山在声誉上超过天台山。


康有为游历了不少国内名山:1893年登罗浮山,1923年登华山、终南山,在1889年、1918年、1926年三度游庐山,第二次上庐山时还在黄龙寺诵读了1898年在逃亡的船上所写的遗书,感慨万千;他又在1916年秋与1922年夏两度登泰山,还一度打算在泰山建造别墅。他虽然流连于雁荡山,但对于雁荡山的感情,与对于庐山与泰山的感情相比,不可同日而语。毕竟,泰山与庐山不仅有出色的风光,在人文方面,与庙堂之事更为接近。


综上所述,从康有为选取的参照系以及具体的比较方式来看,雁荡山肯定不在他眼中的全球“一线”名山(喜马拉雅山、落基山脉、安第斯山脉、阿尔卑斯山、比利牛斯山、巴尔干山脉)之列;在国内名山中,康有为认为雁荡山的泉瀑丘壑有突出的优势,但雁荡山未列“五岳”,其近期的目标,是在声誉上超过天台山,至于超过泰山,则是康有为未曾设想之事。作为一位雁荡山民,我当然希望康有为对雁荡山的评价能再高一点,但既有的文本证据大概只能让我们得出这样的结论。


雁荡山   海裔/摄


康有为为大荆王家台门撰写的门联上联“西山爽气迎双閣”,其中“双閣”指的是南閣村与北閣村,而南閣村就是我出生的村庄,大荆是我读初中的小镇。2014-2015年,当我手持康有为的欧洲游记重访他在欧洲的足迹的时候,我还没有注意到他的行踪竟然深入到了我的家乡。从中国史自身的脉络来说,康有为无疑是一位卓越的全球旅行家,他的旅行的空间范围超过了沈括、徐霞客,超过了张骞、甘英、法显、玄奘,甚至也超过了汪大渊、郑和。但更重要的是,他将一种全球性的视角,带入到对地方的考察之中,其《<雁荡山志>序》以全球为参照系,评论一座东南名山的地位,视野之宏大,令人惊叹。


康有为对中国名山的分析,在今天看来,肯定不乏盲点:他在国内的游历主要是在东部沿海与中部地区,最西不过到达广西和陕西。他还没有看过祁连山、天山、阿尔泰山、昆仑山、阿尔金山、横断山脉,没有从青藏高原上瞻仰拱卫中国的冈底斯山脉与喜马拉雅山脉——在我游历中国辽阔的亚洲内陆腹地之后,我经常被那些雄伟而庄严的山脉深深地震撼。海子在诗歌《西藏》中写道:“西藏,一块孤独的石头坐满整个天空。”这也许是我们在其他大洲都难以获得的视觉与心灵经验。


但不管康有为的具体判断是否准确,他的分析中蕴含的空间感,不仅在当时是极其稀缺的,即便在今天也是令人惊异的。康有为带着他的“儒学普遍主义”视野,环游五大洲,展开了细致的“文明互鉴”的实践。在今天,作为君主立宪理论家的康有为或许已经成为过去,但作为全球旅行家与比较文明研究者的康有为却远未过时。随着中国进一步嵌入全球空间秩序,随着越来越多的中国人成为全球旅行者,我们相信,康有为著述中所体现的复合的空间感将引起更大范围的兴趣和共鸣,并通过经历新时代洗礼的文化工作者,获得更为恢弘而精微的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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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术编辑:葛   松

责任编辑:解一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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