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生喜欢美少女是在助长剥削吗？

上周开设了无水之池的读者群，没想到头天群里就吵了一架，原因多少和本号订阅者神奇的构成有关——一个欣赏美少女的公众号，男读者多不奇怪，但（令人欣慰的是）竟也吸引了许多女孩。

争执的前因后果这里就不去讲了，事后有女池友发来私信，坦露了自己的苦恼。

身为女生喜欢美少女，究竟是不是在助长男性对女性的性剥削呢？相信这是很多订阅这个号的女读者都会有的矛盾，包括无水君自己在内，也时常会生出这样的念头。

而这样的疑问还存在着无数变体——

身为女生喜欢化妆打扮，是在助长男性对女性的外貌审视吗？

身为女生喜欢穿jk制服、lo装，是在助长男性对女性的幼态审美吗？

身为女生喜欢看耽美，是在助长男性对于女性文艺形象的挤压吗？

身为女生喜欢家庭和小孩，是在助长男性对女性的母职要求吗？

……

我喜欢的东西好像正中男性下怀，我有错吗？

日本洛丽塔协会会长青木美沙子，今年38岁，同时也是一名护士，她是在鼓励女性把自己打扮成男性的猎物吗？

随着女性主义思潮的铺开，女性是觉醒了，但随之而来产生的是这样许许多多、甚至相互矛盾的罪感。这就仿佛，女性试图按自己的意志踏出左脚，但因为注意到男性的目光对准了她的左脚，于是收回了左脚；她又踏出右脚，但发现右脚同样吸引着男性的目光（或许是另一波男性），于是不得不收回右脚。

终于，她发现在这个被男性凝视笼罩的世界里，她寸步难行。

（论男性凝视是如何无法避开的，见：穿紧身针织裙就是媚男？大可不必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况？我认为最核心的原因是，在父权制中，社会对于女性的规训常常是成对出现且自相矛盾的。

就拿女生化妆这件事来说，我们时常会听到这样的话：女孩子成天就知道打扮、太肤浅了；穿那么漂亮是想要勾引谁？

但我们同时也会听到这样的话：女生化妆是对别人的尊重；黄脸婆活该被男人抛弃……

这两种训诫的结论是完全相反的，前者反对打扮，将“爱美”视作一种浅薄的追求（难道不首先因为这是“女性的”，才被认为是浅薄的，而非相反吗？），并将其与堕落的道德相联系；后者鼓励打扮，将“美丽”视作女性的义务，要求女性为男性提供源源不断的视觉价值。

于是，出现了一种有趣的现象——当我们反抗前者时， 总会有旁人认为我们是在服从后者；而当我们反抗后者时，又似乎顺从了前者。

女性主义者有时会天真地认为，只要遵从“男人想要我们做什么，我们就不做什么”这条原则，就能粉碎父权的阴谋。然而在上述矛盾的规训下，这条准则便会导向女性的无所适从。

在油管频道上发美妆教程的AKB48成员柏木由纪，她是在消除容貌焦虑，抑或是助长容貌焦虑？

魏宁格在《性与性格》中将女人分为两类：母亲型和妓女型，这也正是父权双重矛盾规训的来源。母亲与妓女是一对完全相反的女性形象，前者将生殖看作首要目标，代表着顺从、奉献、忍耐、禁欲、贞洁……，而后者追求性的快乐，代表着放荡、妖艳、享乐、性感、诱惑……。男人在每个女人身上找寻、要求这两种相反的属性，当女人试图去顺应其中一种时，必然会造成另一种的缺失，于是男人便永远可以对眼前的女性做出指摘，批评她不是“完美”的女性——这便是古老的女性罪感生产装置。

而一种新型的女性罪感生产装置是，当女人去反抗其中一种时，必然会在表面上看起来像在顺从另一种，于是人们也总可以去批评她不是“完美”的女性主义者。这一新装置的出现并非源于恶意，但无疑是一个急需警惕的逻辑陷阱。

回到“男人想要我们做什么，我们就不做什么”这条准则。许多女性对于男人的“想要”的判断，往往是从自己单一的生活处境出发，而忽视了规训的双重性；也没有意识到哪怕是同样的行为，对于身处不同的规训环境的女性来说，产生的意义也是截然不同的。

比如城市里的职业女性每天面对不得不化妆的潜规则，于是自然地将化妆等同于“取悦男性”，希望以此来劝导（很多时候看上去如同一种道德要挟）女性抵制化妆，却忽略了对于农村妇女来说，素面朝天才是她们接受的训诫，化妆反而带给她们确认主体性和自身欲望的勇气。

又比如泳装写真在日本这样性文化泛滥的国家，经常被诟病为在过度性化女性，女偶像上杂志拍泳装照变得理所当然，拒绝泳装出镜反而会被认为是”惺惺作态“；但是在更为保守的国家里，看到女性可以自由公开地在正规出版物上展现自己的身体美，反而会带给女读者一种解放感，因为在她们的国家，女性裸露身体总会令人联想起道德败坏。

甚至，不同的历史时期，同样的行为也会时而“女权”时而“不女权”。比如，现在当人们看到杂志上穿着比基尼的女性摆出性感姿势，于是觉得可以随意用”媚男“之类的词去批判她们时，可以回想一下，在更为封建的时代，女性游泳的时候是不被允许露出身体的，比基尼的诞生恰恰是为了反抗男性对于女性身体的禁锢。

在一些人眼里，似乎只有符合欧美审美的才能称作“健康的性感”，而符合东亚审美的就会被打为“媚男软色情”，但个人感觉这只是因为不同文化下性欲触发机制不一样而已，所谓“健康”很多时候不过代表“不激起亚洲人的性欲”（哪怕其实激起欧美人的性欲）

做无水之池这些年，我看过很多女孩子。她们都身处男性凝视最为严重的行业里，对于很多人来说，这些剥削女性的行业就应该原地消失。但我也知道，尽管受到歧视，依然有很多女性带着骄傲在做这些工作，坚守着她们心中这份职业的正面意义，这让我无法轻易地去居高临下批判她们的选择。

我看着杂志上那些女孩，她们和我有同样的性别、相似的身体，她们并不激发我的性欲，反而让一些其他温柔美好的感受包围、鼓舞着我。如果男性和女性不是一种生理的区分，而是指一种意识形态的话，那我认为“我的、女性的观看”正是在打开着一种“平等的观看”的可能性，证明这些女孩的存在并不必然导向和招致一种下流的、充满男性凝视的回应。

不仅仅是欣赏她们的美丽，我还试图去了解她们的性格、经历、人生。于是我知道了，在泳装杂志上挤沟的女孩，可能是个毕业于庆应大学的学霸；从地下偶像毕业的女孩，后来当选了议员；那个去拍AV的妹子，其实是想要反抗保守的、视性为洪水猛兽的原生家庭……这些都是单纯用手指划过图片时所无法想象到的事。

这也是为什么我一直强调，不要去揣测女性选择背后的意图，尤其是进行负面的推测。

1. 你并不了解对方的经历，你眼中的顺从很有可能是别人的反抗。

2. 因为双重训诫的矛盾性，负面阐释的空间始终存在，你总能找到批判的角度。

3. 负面阐释实际上仍然是以男性为中心的阐释，强化这种思维方式并不一定是好事。

4. 即便女性真的采取一种顺应的态度，也必须考虑到，反思的土壤、反抗的底气这些都是许多人无法拥有的奢侈特权。并且以此来攻击女性会导致十分不妙的推论——即，是女性的“不争气”“不团结”才导致了男女无法平等，女性需要为自己的劣等处境负责，女性的地位低下是咎由自取……

同样，我也希望女性不要因为这样的负面阐释陷阱而频频陷入自我谴责。一个简单的判断方法是，你在做这件事时，究竟是在追求快乐，还是在避免痛苦？前者是即使不被人理解依然想要去做，而后者是心里不情愿却不得不去做。比如同样是看A片，有的人是背着父母也要偷看，这就是追求快乐；有的人是为了不扫兴而陪男友看，这则是避免痛苦，同样的行为对两个人的意义是不一样的。如果你感到快乐，又没有对其他人造成伤害，那么你大可不用在乎别人说什么，哪怕是一个女性主义者的话。

自由不仅意味着选择的自由，更意味着阐释的自由，免于被负面揣测的自由，也就是女性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而非男性的思路，去决定自己行为的意义。当一个男性从长裤换成短裤，没有人会觉得这是伤风败俗，当他从短裤换成长裤，也没人会觉得他是虚伪保守。女性需要的正是这样一种自由。

AV女优也可以是女性主义者吗？见：一个摄影师和一个AV演员，决定一起探索什么是“女生眼中的性感”

回到那位池友最初的问题：女生喜欢美少女是在助长剥削吗？

也许有人认为，就是这样的，上面所有的长篇大论不过是一种自我开脱。但我由衷希望通过这个公众号能让大家感受到，这个问题可以有不同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