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事儿(134)竹林风影 :往事随想(4)
褪火
改开前大别山农家没有床单和垫絮,床上铺稻草,再放一张篾编凉席,大冬天也睡竹凉席。
他们进入深秋就开始烤火,一直到第二年春暖。据说长期烤火身体会上火,睡凉席是为了褪火。
有一年冬天我到一个同学家里去,同学家在高山上,很冷,入夜之后围在火塘边烤火,烟熏得人扭头眨眼。晚上睡凉席,同学习惯了,穿着秋衣秋裤哧溜一下上床,钻进被窝就睡。大冬天睡在硬硬的竹席上,我很不舒服,不敢脱毛衣,还是冷得半夜睡不着。
改开之后床单棉絮进入百姓家,扔掉了稻草,铺上棉絮和印花床单,软和暖和又美观,多好呀,多舒服呀!
他们依旧保留着烤火的习惯,再也没有火塘,不用忍受烟熏。很先进的火炉,屋里没有烟和灰尘,干净卫生。然而他们再也不用凉席褪火了。
老伴是大别山人,我问她山里人家为什么不褪火了,她说:什么褪火!穷!没有棉花,没办法才睡竹席!
一匹贱骆驼
看了电影《隐入尘烟》,我想起了20年前看过的一个电视节目。
那是一档谈话节目,几十个老人坐成三排,有人拿着长长的话筒,谁说话就把话筒伸向他。
那些老人都是北京人,五十年代响应号召到宁夏种地。大城市居民到西北种地,经历的艰难困苦可想而知。
北京人现在什么生活水平?北京户口多金贵?而他们和他们的子女,都成了满面尘灰的西北农民。
那档谈话节目的主题是:青春无悔。那些老人都表示对当年的选择无怨无悔,都说死后把骨头埋在宁夏。
他们有这样的境界我钦佩,但是其中一个老人有句话我无法认同。他说:“人生的意义在于吃苦,如果不吃苦,人生就没什么意思。”听了他的话,我心里骂了一句:贱骆驼!
人生的苦难,要么是命运不济,要么是上当受骗,要么是有人强加的,没有人会主动选择苦难。
赤脚孩子
1982年9月我师范毕业分配到大别山一所村小学当老师,发现孩子们都是赤脚,穿鞋的没几个。几百双赤脚在操场奔跑追逐,煞是有趣。
孩子们为什么都不穿鞋?因为穷吗?是,也不是。
改开之前大别山是很穷,穷成啥样?可以看电视剧《历史转折时期的邓小平》,有很多改开前大别山农民困苦生活的镜头。
改开之后农民生活显著改善,我任教的那个地方,农村经济发展水平已经超过了我家乡平原地区,自行车普及了,几乎家家有自行车。而我家乡自行车普及率大约30%。
那里农民有几项收入是平原地区没有的:一是养蚕。养蚕业非常红火,家家户户养蚕忙,蚕宝宝为农家带来一笔不菲的收入。二是板栗。罗田县是板栗之乡,板栗树为农家带来一笔小收入。三是花生,缓坡沙壤地特别适合花生生长,收获季节,家家花生堆满房,花生油装满缸。
买得起自行车,为什么不给孩子卖双鞋?当地老师告诉我:习惯。过去穷,买不起鞋,养成了打赤脚的习惯,现在生活好转了,一时没觉得穿凉鞋有多么重要。
过了两年,孩子们都穿上了各种颜色的塑料凉鞋,很少见到赤脚了。
三少年赤足踏雪
1979年初春我念初三下学期,学校离家八里多,由于学校没有床位,走读。
那天下晚自习后,一个村的我、徐友明、徐才银一同回家,好大的北风,我们迎着风弓着腰艰难前行,又下起了雨,走到镇上,还有一半路程没法走了,路过卫生院,我们跑进去,上到二楼会议室。
会议室里有那种木条做成的长椅,我们把两张椅子拼在一起,三个人挤在一起睡。徐友明的二哥当过兵,有一件军用雨衣,那天徐友明带着了,三个人合盖一件雨衣。
军用雨衣真是好东西啊!盖在哪儿哪儿暖和,冻醒了就把雨衣往自己身上拉,三个人笑着吵:你把雨衣哈(全部的意思)拉到你身上去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出卫生院大门一看:下雪了,地上铺了一层薄雪。
三个少年不约而同地脱下鞋袜,踏着雪赤脚向学校跑去,一口气跑了四里多路,到了学校,双手把脚上的水擦干,穿上鞋袜。
成年以后我多次与徐友明说起这事儿:我们为什么那么傻?他说:还不是穷!怕打湿了鞋。
我怕供销社的营业员
小时候真的怕他们,每次被大人差遣去买东西我就怕。
计划经济时期,农村商业由供销社独家垄断,那些站柜台的女营业员骄傲如公主,态度如悍妇。
供销社的画风是这样的:
不得挑选。商品在柜台里面,顾客严禁入内。想挑个颜色款式?没门儿!我有一回买个木制学生尺,她给我一蓝色的,我让她换黄色的,她一声吼:给你么样的拿么样的!
强行搭售:香烟霉坏了,强行卖给顾客,买东西就得买几根霉烟。
卖肉的牛气哄哄:起五更排队买肉,给你么样的就是么样的。想要肥的?肉往窗外一扔:“下一个!”(那时候没油吃,肥肉猪油多)。
压级压价:农民向供销社出售农副产品,压级压价扣水分,他说么样就么样,不许争辩半句。
听说供销社要回归,我打心眼里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