楞楞:伤逝2022 ·纪念一位摆早摊儿的朋友
伤逝2022 ·纪念一位摆早摊儿的朋友
老毕的三轮车摊儿上,一根细长棍子支楞着一盏白炽灯,在黑沉沉的街道中,这灯光特别吸引人。老毕半蹲在一张凳子上,细长脖子支楞着脑袋机敏地向路口张望,像是猫鼬中放哨的那一只。
我停车的地方离他不远,每次停好车下来,那盏白炽灯就会突然亮起,除了照见老毕那支楞着的脑袋,还有他老婆忙碌的身影和车摊儿上升起的热乎气。
我边走边想,老毕是懂营销的,不然他为何总在一片漆黑中突然亮起那盏灯?这个动作,吸引路人注意到他的摊位,增加了一丝消费的机会。比如我,在黑暗中遇到灯光,总会看过去。不论那是一个信号,一种希望,还是一份早餐。
我已吃过早餐,却总想着再买一碗他家的粉,一是因为他家做的粉味道很好,二是在这黎明的夜色中,车摊儿上升起的烟火气给这黑漆漆、孤零零的街道,又或者是给我这样早起的路人带来一丝温暖。
于是我走上前去。
老毕便像是复读机一样重复着对我的关照:“要细粉、多放豌豆和香菜、不加辣椒哈?”一边确定我的需求一边打着煤气,锅中的汤便烧滚起来,他老婆熟练地烫好一碗粉,老毕接过来,在七七八八的佐料盒里一顿操作,然后像往常一样说:“再给你填一份鸡块吧”。
老毕真的深谙商道,他这多加的一份鸡块,不知留下多少回头的顾客,也不知为他在这里摆摊起到多大的帮助。总之,在这一方小小的粉摊儿上,他还能让出“利”来给顾客,这份“大气”,便往往促使顾客们高兴地结账,并道一声真诚的谢谢了。
老毕的佐料盒大概有十几个,除了油盐酱醋、胡椒辣椒鸡精小葱等调料,还有脆哨软哨肉末鸡块等等配料。那些小盒排成两长列,散发着生活里的各种滋味。
夜色依然漆黑一片,在那根细长棍子支愣的灯光下,老毕的脸上绽放着阳光般的笑容。
转行
老毕是八零后,但是看上去却有五十多岁,尤其是他笑着的时候,灯光映衬着他深浅不一的皱纹,似乎在诉说过往的沧桑。
我认识他是在两年前。那时老毕最爱说2018年,说起2018年,声调便高亢起来。那年秋天,他从工地退了出来,决定转行摆摊儿。在工地学过一点焊工,懂得一点电工,于是两口子买来一辆旧三轮车,改造一番便搭起了摊儿。
那一年,他两口子转战在世纪城一带,由于那里是上班族的聚居区,每天早晨顾客很多、城管很少,两口子每天能卖100多碗粉。虽然后来也经常被驱离,但是在颠沛流离的一年中,除去家用、孩子学费,居然还攒了3万块钱。
我说:“那你转行很成功啊!为什么不在工地干了呢,如今这年头工人多缺啊、工资也高啊!?”
老毕端着粉的左手忽然颤了一下,他抬头冲我笑笑,撩起袖子来,左臂细得像是小孩儿胳膊:“我在工地受了重伤,这条胳膊废了,也就勉强能端一碗粉。”
我心头一震,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这个世界上有哪个摆摊的不是生活所迫,而是因能赚大钱而起早贪黑呢?有哪个卖早餐的不是为了糊口生存,而是喜欢在黑漆漆的凌晨奔波忙碌的呢?
“那你这胳膊,还能恢复吗?”
“也能,最少得20万……”
我狠狠地骂自己是个傻X,有谁身体受了重伤不愿意治疗恢复呢?我曾经十分惧怕与人闲聊,现在证明果然不适合聊天。我要是个记者,去和那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爷聊天估计能问到正点上,我去和一个打早奔命的摆摊人聊天,丝毫不能给对方带来快乐,倒是处处都挖人家的痛点。
我心里感到尴尬,急忙扫码付钱打算离开。老毕似乎看出了我的不自在,他说:“其实我这条胳膊还是有用的,您看我这台车,是我自己画图、焊接、组装的。钢管、铁皮、木工、就连一颗螺丝钉,都是自己安装;制作车棚外框、陈列台和操作台、安放煤气罐和储备箱的架子……所有焊接、拼装都是我自己琢磨的。您别小看,这可是一台集遮风避雨、全套作业和快速撤退三大功能于一体的无敌移动小粉摊儿呢!”
他说到这里,我俩同时哈哈哈地笑了,我没想到他这么能干,还能这样释怀于自己的不幸,这样善解人意,轻松地化解我引起的尴尬。离开粉摊儿,坐电梯上29楼到公司,我从窗口看向楼下的老毕,那盏灯又关了。我知道,关灯不是为了省电,是为了下一次的突然点亮,以便继续吸引路人。
转战
老毕来这片新写字楼区,是2020年的冬天,也是我相识他的那一年。
经过2018年在世纪城的磨练,他两口子不但赚到了摆摊的第一桶金,也学会了应对城管的各种方法,业务水平也精进了很多,老婆煮粉的手艺越来越好,总能吸引周围的顾客回头消费。老毕主要是用心关照顾客的不同口味,很多老顾客的口味是麻辣、咸淡,是爱吃干拌还是汤粉,是习惯细粉还是米皮等等,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2020年秋天,世纪城一带的市容管理变得难以应对了,大家经常被没收家当、罚款,许多摊主相继撤离。老毕两口子也决定转战其他区域。两年来他们攒下一些积蓄,计划再干一年就租个门脸,安安稳稳开一家粉店,告别风雨飘摇、到处流窜的摆摊生涯。
2020年冬天,老毕转战到我上班的这一带。这里的写字楼刚交付不久,市容管理还未正式覆盖,只在早上10点钟定时巡逻管理。因为上班族多,在楼下一条小街的西边,自然形成了一片摆早餐的区域,每天早上10点前,都是一副热气腾腾的景象。
那天一早,老毕是被一个大姐大赶出这片区域的,他两口子灰溜溜地跑到小街的东边勉强支起了摊子。因为所处位置很局促,既有红绿灯、人行道又是停车场出口,而且行人流量很少,所以他俩虽然支起了摊子,但是几乎没什么客人光顾。
我那天上班来得晚,西边买早餐的人多我不愿意等,就直奔公司了。上楼前看到老毕的粉摊儿一个人也没,倒是不用等,于是就去买了一碗。上楼时遇到物业的顾大姐,顾大姐说,老毕不懂“规矩”,进不了西边摆摊,那一片的摊主都给大姐大交了“服务费”的。
老毕的粉摊儿虽然固定下位置了,但只有零星的客人光顾,看上去真的难以为继。我起的早,往往天还没亮就到公司了,老毕开摊也很早,于是我成了他的常客。
在老毕摊儿上吃粉的时候,我们经常聊天,我了解到他是个精明、勤快、细心的人。只要能自己干的事,他就不求别人,从来是自己多琢磨,多学习,多动手。摊位虽然门庭冷落,但老毕并不气馁,并且针对性地做了一些调整措施:
一是提前和延长开摊儿时间。我平常五点半起床,到公司一般是六点多。每次我到公司老毕已经开摊儿了,我想他可能每天四五点就开工了吧?就冲这吃苦的精神,我就尽量买他的粉。
二是给客人多加一份鸡块。这一点料,或许是竞争所致,或许是真心感谢顾客,总之,这一点成了习惯之后,很多顾客哪怕绕远一点也会选择他家的粉。
三是准备了一摞塑料凳。许多行人就可以坐下吃早餐,尤其是在对面几栋楼做外立面装饰工程的施工队伍,他们一波接一波地来,老毕以前也在工地做工,工人们就坐在凳子上或者台阶上,和老毕边吃边聊,形成了粘性很好的团购效应。
四是准备了一个大桶。顾客们在他摊位上吃了早餐之后,一次性餐具以及残余的垃圾都丢进了大桶里,老毕每次收摊儿前都会打扫一遍摊位周围的卫生,把所有垃圾都装进大桶带走处理。
五是他记下了许多客人的口味喜好。比如我只吃细粉、多加豌豆和香菜、不要辣椒,他早已记得滚瓜烂熟。你往摊儿上一站,摊儿主就能说出你心里所想,这份用心与好感,得让多少口口声声说着“客户就是上帝”的名牌大企汗颜?
……
真是事在人为,曾经狼狈不堪的老毕家,来吃粉的人越来越多了。有一次我问他一早能卖多少,答案居然是最多能到200碗。老毕说200的时候,高兴地打了一个手势,呵呵地笑出了声,其实连我都为他高兴得笑出了声。
转折
高楼大厦、高端物业,每一座城市都在大搞这样的文明;西装革履,制服袖章,每一个体系都在标榜这样的先进。而我常常反问:在这个功利社会,利己时代,谁又真正有资格以文明自诩、以先进自居呢?
2021年,电力系统覆盖了这条小街道,清晨不论多早,这条街上都不再是黑漆漆的了,老毕也无需用突然亮灯的方法吸引顾客了,他依旧早早地开摊儿,生意也很稳定,每天都能卖到100碗。
老毕的口碑不知怎么传出去的,越来越多的顾客来买他的粉,就连以往在街道西边买早餐的顾客,也常常宁愿多走一段路,去买老毕的粉。
西边的摊主们则不然,出摊没老毕那么早,生意也不如老毕。顾大姐说,西边摊主们心里意见很大,交了钱、场地又宽、人流量也大,生意却不如人家老毕,真是恼火啊!
有的说老毕那个地方不合法,应该举报他。
有的说他粉里加了烟叶子吃了上瘾,是下三滥手段。
……
但却没一个敢说大姐大只收钱不办事,也没谁敢问大姐大收费是依的哪条法规。大姐大除了每月来收钱,平时连人都见不到。
老毕也曾试图交“服务费”搬到西边,但是大姐大等一众人要求他交双倍费用才肯腾地方。老毕算了算账不合适,便作罢了。就此西边众同行便和老毕像仇家一般。
我倒是对老毕的经营方法佩服有加,又见他独力支撑竟然对西边形成碾压优势,心中便很欣慰。
有一天天气很冷,几个施工队工人想取暖,于是有人找来一个铁盆,里面加上废木头便烧起来一团火。老毕摊上升起滚烫的热气,工友们有的端一碗粉,有的点一支烟,边烤火边谈笑,一派劳中取逸、苦中作乐的景象。我下楼买取暖器路过,看见他们嘻嘻哈哈,心里竟也升起一阵轻松的美好。就在这时,过来一辆城管执法车,下来几个制服,围着老毕摊位指指点点了一阵儿,开车走了。
我不禁担心,不知他两口子还能不能继续留在那儿。第二天一早,我刚拐到这条街上,就打开远光照向老毕出摊儿的位置,他老婆正像往常一样忙碌着,老毕也正支楞个脑袋张望着。我心中稍安,过去买粉聊天,得知他今后只能摆摊到8点,但是街道西边的摊主们可以摆到9点半。
我心中嘀咕,从前能摆到10点,现在只能到8点,这其中减少的2个小时,对于仅仅靠一个早上创收养家的摊儿,绝对不是一般的打击。我又不免担心,这条街上的物业已经逐渐成形,城管、交警、治安管理会陆续跟进,老毕那个位置还能长久吗?
果然,老毕的出摊时间不那么充足了,他早上6点钟还是一如既往,但是只要到了8点钟,保准就不见了。
我依旧每天6点多到公司,每当从楼上看下去,只要他还在,我的心便稍稍安宁。只是心中难免担忧,从6点到8点,他能卖几碗呢?有多少人是在8点前上班吃早餐呢?
有一天,我买了老毕的粉带回公司,忙过手头事已经快8点了,我吃了粉去窗户前,终究看到了我担心发生的一幕:一辆执法车上冲将下来几个制服,老毕两口子正在仓皇逃离,在紧急万分的撤离时刻,老毕居然抢出时间不忘带走那个大垃圾桶。
天空下起毛毛雨,天色却亮了。8点钟之后,这条街道的车辆增多了,行人也密集了,文明的光芒普照这里的每一寸土地,老毕曾经摆摊的那一小块地面,一干二净。那里似乎并没有过一对勤劳的身影来过,旁边的路灯下,也没有过一个半蹲在凳子上,细长脖子支楞着脑袋机敏得像猫鼬一样的中年男人。
老毕的粉摊儿一次比一次出得少了。
清晨6、7点钟路灯的背后,高大宏伟的写字楼映衬着依然晦暗的天空,在100多米高的写字楼里,我从29层俯视下去,那辆三轮车打造的粉摊儿,是那样的渺小而微不足道。
我记得很清楚,2021年冬至那一天早上8点钟,我最后一次买了一碗老毕的粉。那一刻的太阳透过云层,散落下几道迷蒙的光芒,老毕披载着这送别的光芒,收拾摊子离去了。他从来不知道,我总是站在29楼的一个窗后,认真地看着他。
那之后许多个清晨,我依旧打着远光拐到这条街上,可是,都不曾照出他俩口子的身影了。
伤逝
2022年这一年,我没再吃外面的早餐,即便街道西边有很多卖早饭的,我也只是从家里带一些牛奶面包之类。
12月初的一天,平时拐弯的路口施工检修,我改道从街道的西边去公司,瞥眼间,似乎有老毕两口子的身影,我急忙停下车快速走过去,果然,他俩已经在这里摆起了摊儿。
不知道为什么,我看见他俩心里竟然有些激动。
“打一碗粉带走。”我忽然出现,冲着老毕就是一句,就像当初他突然点亮的早灯,一下就吸引了他。
老毕抬头的一瞬间认出了我,对我热情地笑道:“要细粉宽粉?加辣椒不?”
我有点诧异,每次我买粉,他都记得我要细粉、多加豌豆香菜、不要辣椒。难道他竟然忘记了?或者他记客人口味的拿手绝技竟然丢了?又或是得了什么病?
“你什么时候搬到这里的啊?”
“十月份解封之后就来了。”
“生意怎样?什么时候开店啊?”
“嗨,勉强够生活吧,开店是开不起的。您要细粉宽粉?加辣椒不?”
我说都可以你看着煮一碗就好了。我扫码付款时,看着付款码里熟悉的老毕的头像,一种陌生感、甚至是失落感升上心头。
不知为什么,我并不热衷于去买老毕的粉了,东边路口检修完成后,我也不再从西边路过。12月中旬时,单位因为大部分人遭阳而放假,我也被传染在家休息疗养,便不再想起老毕。
前天早上,我康复得不错,便炖了一锅排骨去单位看望留守的同事。我在楼下遇到顾大姐,她端了一碗粉在办公室里吃,我看到粉又不由自主地想起老毕,不知他近况如何。
“哟,你没得阳吗?还吃老毕家的粉吗?”
“老毕?他前两天走了。”
“走了?”
“最近医院恼火很,救不得,走了。”
“是阳了走的么?”
“嗯,阳了的,他先前就已经有脑瘤了。”
我手里端的锅差点就掉落,顾大姐好像问我端了一锅啥,我怎么上楼给同事送排骨,已经都记不清了。我和老毕非亲非故,但他勤劳苦干的身影总会时时掠过我心头,就连晚上做梦,我都梦到那盏黑暗里突然亮起的白炽灯。
昨天,2022年的最后一天清晨,我去单位取前一天送排骨的锅,拐到这条街上,在一片寂静中沉默地上了29楼,同事们还没睡醒,我像以前一样从窗口看下去:
清晨六点,天色依然昏暗,这个城市,死一般寂静。
后记
昨晚,2022年12月31日23点钟,我家窗外的天空放起了烟花。我想许个愿。
2022年初之时,我的一位朋友说,希望这一年一切会更好。如今这一年过去了,更好了吗?现在又是新的一年,我不再激动也不再低落,我只是更加清楚地明白,谁真正需要被记录、应该被记录、值得被记录。
今晨,2023年的第一天,天气变得更冷了。楼下依稀的路灯,并不明亮。在那清晨黑沉沉的路上,曾经有一盏细长棍子支楞着的白炽灯,它曾经闪亮过很多个瞬间。
我希望为老毕留下一点记录,也盼望他能看到,好在业已离开的、匆忙奔赴的前路上,再触摸一点人间的温度。
2023年1月1日于贵州黔南
征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