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狐狸精的修炼在上世纪没有被中断
建国以后不许成精的流言传了好几年，几乎成了定论，以至于很多人因为分不清鬼与妖精的不同，觉得这之后连鬼也不能存在了。
不管传言是否属实，但志怪小说的传统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后，基本就断了。栾保群先生称《洞灵小志》为最后的聊斋，不是没有道理的。此书作者郭则沄于1946年去世，书中所述多为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涉及鬼狐的奇闻异事。在此之后，这类作品有鬼君没有见到过，栾先生也没有看到。至于网络时代兴起的天涯社区“莲蓬鬼话”以及各种修仙小说，与之前的志怪传统毫无关联。“家法”不再。当然，你也可以说，这是在形成新的志怪传统，呵呵。
历史不能假设，不过我们不妨猜测一下，如果狐狸精在建国后能继续修炼，会发生什么？
先简单梳理一下狐狸精的发展史。李剑国先生的《中国狐文化》一书中收集了大量关于狐狸精的故事，并且对狐狸精的演变做了详细的分析。有鬼君只简要地根据书中的内容做个概述。
早期的狐狸地位相当高大上，很多古籍中都记载了大禹娶了涂山氏之女，后来生下启，建立了夏朝。不过在《吴越春秋》中，这个故事增添了一个主要角色——九尾狐。故事说：大禹整天忙着工作，一直没工夫娶妻，直到三十岁还是单身狗。有一次来到涂山，工作之余，不免心中忧伤。这时，一只九尾白狐来到禹的面前。禹立刻觉得这是上天在暗示自己：“白色是我衣服的颜色，九尾是我要登基为王的征兆。”又想起了涂山当地的民歌，大意是九尾白狐是成家立业的标志（九尾狐意味着子孙众多），于是就在涂山娶妻生子。这个故事把涂山氏的故事神化了，九尾狐有这样大的作用，因此成为著名的祥瑞，传说商纣王扣留周文王后，文王的大臣散宜生抓到一直九尾狐，进献给纣王，纣王很高兴，认为是自己王朝兴盛的符命，散宜生再多方打点，纣王最终放了文王。只不过，这九尾狐不是商纣兴盛的符命，而是文王的，当然结局是周灭了商。
也许是惯性的作用，狐狸在汉魏时期地位仍相当尊崇，曾经与龙、麒麟、凤凰一起成为著名祥瑞之一。还有人总结说狐狸有三德：毛色柔和，符合中庸之道；前小后大，符合尊卑秩序；死的时候头朝着自己的洞穴，是不忘根本。曹丕为了做皇帝，谋划禅让，暗示手下大臣奏报祥瑞，其中就有郡国上奏发现九尾狐。北魏时期对祥瑞特别重视，《魏书》中曾记载，在478-545的六十八年间，各地上报的发现瑞狐的记载就有二十八次之多，几乎每两三年就来一次。无论是白狐、黑狐还是九尾狐，总之都是为了证明天命所归。
就在狐狸成为祥瑞的同时，其作为妖精之一的身份也同样被人们所认识。在狐狸妖精化的过程中，出现了不同的分类。有一类是特别博学的，《搜神记》卷十八的一则故事中，有学富五车的狐狸精活得不耐烦，竟然去西晋名臣、当世第一博学的张华家踢馆。张华说不过他，将其杀害。另一派则是以色诱人的雌狐，《搜神记》卷十八的一则狐狸精祟人的故事，最后引《名山记》解释说：“狐者，先古之淫妇也，其名曰阿紫，化而为狐。故其怪多自称阿紫。”故被称为阿紫派。我们在通常意义上谈到的狐狸精，大约都可归入阿紫一派。狐狸精以色诱人，并非修炼之正道，除了人类将其视为妖魅，天庭也常执行天罚。从唐宋至明清，大体皆然。
面对恶劣的外部环境，很多狐狸精改变了策略，在明清时不再抱残守缺、夜郎自大，开始努力向人类学习。在道的层面上，接受人间的法律和伦理规范，以狐道依附于人道，走向与人类和平共处的修炼之路。在器的层面上，比较明显的有几个特点：一是与人类通婚、共同生活，不再将人类视为修炼采补的药材；二是聚族而居，以更好地强化族群意识，实现族群动员；三是积极参与人类的政治活动，比如在冥府担任判官、负责清廷紫禁城的部分安保之责。
这些显示狐狸精修炼进阶的特点，我们在科幻小说中也能找到相似的类比。我们知道，三体人思维是全透明的，毫无心机，所以最初与人类交往，不能理解狼外婆的故事，听到《三国演义》中的权谋会觉得人类可怕。可是他们学习能力很强，在占领地球之后，不仅杀伐果决，还懂得扶植地球治安军，到后来，三体人甚至能拍电影提供人类观看。三体人在心智上的进化与狐狸精的进化在逻辑上都是合理的。即使在现实世界，阿尔法狗的智能进化程度，也同样可以提供佐证。
就像人类制造曲率飞船逃逸的计划被二向箔彻底毁灭一样，建国后不能成精的律令也将狐狸精的修炼进程结束了。不过，我们可以在明清关于狐狸精的作品中找到其修炼、进化方向的一些蛛丝马迹：
清代江南河道总督下属的财务总监（河库道），掌管河工款项的出入，是个肥缺，河库道的办公地点在江苏淮阴[原文为：“袁江河库道署有楼，庋藏《河防一览》、《衡水金鉴》诸书板。”承江苏社科院历史所姚乐兄指点：袁江是淮阴清江浦的别称，又叫袁浦，因为《水经注》记载，袁术（字公路）曾在淮阴驻兵，所以当地有公路浦。袁江、袁浦得名可以追溯到这里。清江浦是清代江南河道总督（南河总督）衙署所在]。据传道署的楼内有狐狸精借住，所以历届财务总监一到任，就要准备丰厚的祭品向狐仙拜码头。而且，小楼一直锁着，任何人不得随意打扰。这样才能不为狐狸精所祟。这样过了几十年，相安无事。乾隆年间，治水专家何裕城履新河库道，一上任，属吏就向他报告祭狐仙的惯例。何总监嘿嘿一笑：狐仙本来就喜欢住楼房，没什么奇怪的，不用祭了。狐狸精倒也没来打搅他们，只是晚上楼上常常开派对，吹拉弹唱，煞是热闹。
有一天，何总监命下属去楼上取书板印书，结果被一通飞石打退。何总监很生气，到楼下指责狐仙，楼上回答说：敝族借住于此，是多年的惯例，不愿见生人，所以误伤尊属，实在抱歉。我们这几天就会将书板移到前厅，这样可以互不干扰。另有一事要麻烦总监大人，我等三世簪缨，也是清贵出身，可是影堂却没有合意的祖先画像（影堂为陈设祖先画像的厅堂），殊为遗憾。听说总监幕僚中有一位周先生雅擅丹青，能不能请他为敝族先祖绘几幅画像。何总监说，这没问题，明日就让周先生过来。
当晚，周先生就在书桌前看到一张请帖，上面以楷体写着“翌日早光楼隐拜订”八个字，书法颇工。第二天，周先生带着画具前往小楼，楼门自动打开，他石级而上，见楼内陈设雅致，“茗椀炉香络绎位置”，书桌前有一扇门，门中间放了一张大镜子，镜中有一“方巾道服者”，这显然是此狐族的始祖。周先生拿过画笔，对着镜中的狐仙模特悉心绘制，大半天才画完。画完一人（狐），又来一人（狐），一共有男女二十多人。他画了近二十天才画完。狐狸精对周先生照顾得也很周到，每天都是盛馔，还有清秀娈童唱歌助兴，周先生喝得格外尽兴，画得自然格外卖力。全部画完，狐狸精还给他二十多两银子作为润笔费。
周先生有此奇遇，得意洋洋，到处吹嘘，据他说，那些狐仙的先祖与人的长相没什么差别，男的衣着打扮如仙官，女的则类似唐代仕女。唯一的差别是眼珠白多黑少。（《翼駉稗编》卷七“狐求影像”）
从这个故事看，狐狸精的族群意识已经强烈到要给祖先设影堂祭祀了，有鬼君此前从未见到类似的记载。狐狸精祭祖有怎样的意味，不妨摘录王国维在《殷周制度论》中的一段话：
按照王国维的看法，中国文化的特质，奠基于殷周之际。狐狸精祭祖意识的产生，当然是从人类这里学来的，但要说明的是，相对于与人类通婚、族居、参与政治等对人类制度文明的学习，在心理意识层面的学习、模仿、吸收，可能是更为根本也更具颠覆性的。三体人从不能理解狼外婆的故事，到有意识地拍电影输出价值观，岂非也是心智进化的飞跃？在这个意义上，狐狸精祭祖的故事虽然只是个例，就像电影《机器人总动员》中那棵发芽的幼苗，但其突破性是可以想象的。
幸好，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开始，狐狸精修炼的进程就被现代化进程所中断，直至建国后禁止成精，一劳永逸地解决了。
以上全是胡诌，毛豆祝各位万圣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