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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茫”时代,存钱成瘾

GPA+ 2023-0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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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授权转载自每日人物(ID:meirirenwu)文 | 徐晴,编辑 | 金匝,运营 | 月弥。



来自中国人民银行的数据显示,2022年全年,人民币存款增加26.26万亿元,同比多增6.59万亿,存钱正在成为新的风潮。打工人们消费降级、记账、缩减开支,甚至开始搞副业,只为了每个月底账户里的数字能多增加一些。
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届年轻人存钱的原因更遥远,更模糊,环境与时代的变化以蝴蝶效应的方式作用在他们身上。不过无论如何,存钱的后面永远跟“然后呢”的疑问,存多少钱,为什么存钱,以及存钱之后要做什么,是属于每个人自己的人生课题。







数字游戏


当一个人开始存钱,接下来的生活大概率会分为三个步骤。


第一步是设计目标。人们往往会选一个对自己有些困难,但同时又有可能达成的数字和时间,以确保存钱的可实现性。比如今年初,22岁女孩刘乐游计划一年存下5万,她每月到手薪资在7000元左右。在武汉,2021届毕业生赵新叶设定了一年存10万的目标,他的平均月薪大约是8000元。也有人会越过自己能力,比如在内蒙做公务员的王蕊,月收入3000元,也想要在2022年里存下10万元。


不管是怎样的目标,都会直接导致第二步——缩减开支的发生。每个月的工资发下来,刘乐游会把收入分成两份,可储蓄部分和不可储蓄部分。生活在安徽,她尽量把不可储蓄部分,也就是每个月的生活费控制在2000元以内,将消费欲望强行“摁下去”。赵新叶也一样,疫情三年,消费降级,曾经钟爱的几百甚至上千的乔丹篮球鞋不买了,换成一两百、没有品牌的鞋。


年轻人各显神通,降低消费的方法会细节到——想喝奶茶的时候退出外卖软件,将买奶茶的20块钱转入储蓄卡里;在淘宝或闲鱼低价购买视频网站会员,用积分兑换话费,购买临期食品,或是减少社交活动,换成不用花钱的看书;用来支撑他们存钱的理论包括反消费主义、极简主义、断舍离,小红书上一年存款30万的案例,或是理财畅销书《小狗钱钱》中的金句,“当你定下大目标的时候,就意味着你必须付出比别人多得多的努力”。


养成记账的习惯也发生在这一阶段。社交平台上,一个盘点记账软件的笔记获得了4904个点赞。在各大应用商店,可以搜索到至少几十个相似的软件,排在榜首的鲨鱼记账下载量超过了3亿。


赵新叶有两张银行卡,一张工资卡,一张生活用卡。前者不和微信、支付宝绑定,专门用来储蓄,后者负责所有的生活开支,只绑定微信支付。当花费集中在一个平台上,月底就可以收获一个自动的数据总结,他会更清晰地知道,钱都花在了哪里。


随着存钱推进,人们会逐渐患上“数字强迫症”。大家开始更喜欢整数,比如1万和10万,如果卡里的余额是10万零20元,那么,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不管多久,只有那20元是可以自由支配的部分。


破坏整数的美观是不可以的。在长沙,家庭主妇于小文因为不想动用存款,在买一辆电动车时,刷了3000多元的信用卡。那是去年8月18号,一个精心挑选过的日子——信用卡的记账日期是每个月18号,如果是在17号买,她需要在9月12号还款,但如果是18号,可以10月12号再还款,这样可以让两万的存款数字再保持两个月的“完美状态”。


存钱会演变成一个数字游戏,就像积累欢乐豆一样,数额越大,累计的速度越快,游戏体验就越好,一个人越可能呈现出成瘾的症状。郑诗妍会在月初就打开手机计算器,反复计算自己本月的绩效、奖金,预估月底可以存下多少钱。王蕊喜欢每晚睡前打开银行的App,将不同卡上的钱转到一处,直观地查看所拥有的全部资产,欣赏一番后再转回去,心满意足地睡去,“感觉自己像坐拥金子的守财奴”。


当缩减开支也无法让钱更快积累的时候,人们会走出第三步:寻找开源方法。最常见的就是搞副业。


王蕊的本职工作是体制内公务员,副业是舞蹈老师,每个周末的早上8点到晚上6点,她会带着一群小朋友上一整天的课,两份工作加起来,全年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郑诗妍则在本职的工作市场营销之外,兼职另一家公司的社群运营,用打两份工、每月多赚2000块钱的方式,向10万的存钱目标靠拢。赵新叶在一家房地产国企做宣传工作,下了班,他会变身为兼职的考研辅导老师,端坐在手机屏幕前,给大学生们讲“马克思主义新闻观”。


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已经开始存钱。来自中国人民银行的数据显示,2022年全年,人民币存款增加26.26万亿元,同比多增6.59万亿。存钱的人太多,有些银行出台政策,存款超过5万元,需要提前至少一天向网点预约。浙江湖州的一位女士,在去银行存5万元时,被要求提供收入证明。她抽了一张100元出来,存49900元,才最终成功。


全民存钱的风潮里,连一直被看作只消费不存钱的大学生,也在本可以理直气壮享受人生的四年里使劲儿储蓄。豆瓣的“丧心病狂攒钱小组”,有大学生发起“300元过半个月”“一个月饭费300元”挑战;不少临近毕业的大学生们存下了3万、5万,立志毕业后的第一笔房租由自己而不是父母支付。


00后林晖就是四川一所大学的准毕业生,她就读于美术专业,但过去的三年,她的所有时间都奉献给了“搞钱事业”——做微商代理,卖衣服,在各个社交平台上发产品信息,寻找客源。学校里的课大多都荒废了,她对自己的要求是“拿到毕业证就好”,而她最终的存款数字是7万元,比一些已经工作的人存款还要多。


不知是不是巧合,多数受访者都发现,当自己开始存钱,至少有过一次辞职或是跳槽的念头,因为想要赚更多的钱。有人付出了行动,2022年,赵新叶找到了一份位于北京的新工作,薪水接近过去的两倍。


当一个人完成了第一个小目标的时候,将会获得最大的成就感。但越往后,存钱越难,到底可以持续多久,取决于他们对自己人性弱点的了解和掌控。


有人是强制派——每月定时定量,钱转入支付软件的存钱产品,或是存三年定期,让钱有进无出。王蕊就是其中之一,每个月的8号(寓意着“发”),她会拿着一张存折,开车去银行存1000-3000元不等的定期。去银行办理业务的人越来越多,有人是存钱,有人是咨询提前还贷,上一次去银行,窗口前的队伍排了上百米,有不少人像王蕊一样,时不时把手伸进包里,看看钱还在不在。


你还可以选择加入新的游戏,与心惊、焦虑共处,自己建立新的规则和玩法。存定期的同时,王蕊还会用“365存钱法”,她下载了一个专门的软件,可以根据目标金额,计算好每天需要存储的数字。刚开始,每天早上醒来,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点开软件打卡,从银行卡里把钱转到余额宝。


越往后,需要存的金额越多,有几天她断了打卡,打卡日历里出现了空白,“表一乱,我整个心就乱了”。她尽力让自己避开看空白的部分,继续存钱,直到软件跳出一个数据报告,“你已经连续存钱x天,打败了xx%的用户”。那时,满足感涌上心头,她终于获得了短暂的心安。


▲ 刘乐游的记账软件截图。图 / 受访者提供

模糊的原因


一个人决定存钱的原因是多样的。最常见的动力是想购买更贵的东西,比如换手机、电脑,或是有更长远的计划,买车、买房、育儿,拥有在一座城市里体面生活的资格。有人是为理想储蓄,想回到学校读书、留学或是创业,也有人存钱是因为意外的变故。


2020年,刘乐游即将大学毕业时,妈妈突然需要做一个手术,手术费是几万块钱。家里有房贷压力,弟弟还在上高中,爸爸拿不出足够的现金,连夜打电话给小姨借钱。


办入院的那天,刘乐游从学校回老家,陪妈妈办手续。她拿出自己在大学的奖学金,垫付了2000块押金,突然感到从前的大人好像比自己矮了。“帮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会觉得有点难过”,她因此决心存钱。


更多的人是从最近几年开始存钱的,因为一种稳定性的消逝。2021年,赵新叶从一所211高校研究生毕业,那是个最难毕业季,即便他曾经在大厂、国企都实习过,找工作还是折腾了小半年,他拉了一个数据表格,投出去的简历有100份以上。那段时间,大厂裁员、撕毕业生offer就发生在不远处,每投出去一份简历,赵新叶都感到忐忑。


最终找到的工作,是一家房地产国企,说好的年薪是16-18万,一入职,降到月薪7000元。公司里的前辈说,楼市不好,每个月的销售额断崖式下滑,降到从前的三分之一,大家的奖金绩效全都对半砍,好日子彻底过去了,赵新叶因此萌生了存钱的念头。


在一个变化巨大的世界里,蝴蝶在远方轻轻扇动的翅膀,都把一阵微风变成风暴。于小文的爱人在一家做工程机械的公司,原本的薪水在1万上下,去年3月,各地封控,公司不开张,爱人只收到了3000元的薪水。


收到爱人转过来的生活费时,于小文一下子懵了。在长沙,于小文一家过着标准的“两娃高贷”生活,老大上初中,老二读幼儿园,为老大买好的学区房,一个月房贷6300元,维持这个家庭运转的最低标准是一个月1万元。


过去几年,房子和孩子像“吞金兽”一样,每个月扔进去多少,就吃掉多少,于小文和爱人几乎都是月光的状态,没什么存款。对这个家庭而言,丝毫的变化都极具风险性。那个月,于小文把自己4000多元的工资全拿出来,加上爱人转的3000元,也只够还个房贷,她不得已,要跟亲戚借钱生活。从那次开始,她暗暗计划,再难也要存钱,至少存够几个月的房贷。


想要存钱的动机可能更偶然,更模糊,或许仅仅是因为一种情绪,一种氛围。


生活在瑞士,大雨经历了俄乌战争导致的电价、油价上涨,油价从1欧涨到1.5欧,电价上涨了20%,采暖费也大幅上涨。冬天变冷了,走进一些地方的室内,温度比往年低上几度,有朋友买了义乌的电热毯,也看到了“欧洲人疯抢电热毯”的新闻。大雨在一家生物公司工作,有同行对接俄罗斯的合作项目,因为战争被取消,损失巨大。


大雨开始犹豫,要回国发展,还是留在欧洲,要组建家庭、生小孩,还是不婚丁克。在岔路口的30岁,她没能做出具体选择,唯一能做的,就是存钱。


王蕊决定存钱,源于一次跟朋友聊天。内蒙小县城的餐厅里,几个女孩子面对面坐着,对面的发小突然漫不经心地提起,自己存了30多万,王蕊说,“当时我就震惊了”。


大家从小玩到大,都是典型的“县城贵妇”——父母做小生意,家里的资产接近千万,25岁前过着富二代的标配生活,比如去国外留学,四处旅行,买奢侈品时几万的包包眼睛都不眨一下。没想到,30岁这一年,自己什么都没有,朋友已经有了巨额存款。后来,她又听说,读研究生时家境平平的同学,在老家河南存钱付了一个小公寓的首付。


丁琳存钱,从看到那条延迟退休的新闻开始。网络上流传的那份表格,她对照过,今年35岁的她,极有可能要工作到58岁零8个月。那个时候,能否找到工作?找到一份什么样的工作?能不能养活自己?没有后来人缴,自己还有没有养老金?这些都成了她的人生疑问。她为自己制定了一个百万养老金计划,立志从现在开始,每年存四万多,就放进一个特定的账户里,不动,等退休时能攒够100万,为养老生活增加一小重保障。她甚至已经放弃了投资,原本这是她开源的“重要阵地”。去年,她买的银行理财甚遭遇了历史级的波动,有过一天亏损两千的“战绩”,这给她留下了难忘的记忆。一怒之下,她把全部理财转到了大额存单——那还是她排了好几个星期才抢到的名额。


掌控、匮乏与焦虑


如果说,最初存钱时是数字游戏让人们上瘾,那么,随着时间流逝,存钱会带来掌控感。郑诗妍觉得,自从开始存钱,生活被量化成数字,每一次行动、每一次变化都清晰可见;刘乐游感到一种确定性,不只是钱本身带来的,她还明确知道,“存款会随着时间流逝稳定增加”。


独自生活在上海的宋梓慕今年31岁,做着一份小学老师的工作,她没有结婚,没有买房、买车,与人合租的房间大约20平方米,每个月的租金1900元。单位里的姐姐阿姨时常见缝插针地催婚,劝她赶紧找个条件好的男友把自己嫁出去,获得共同买房的机会。


在外人看来,宋梓慕的生活里有太多不确定,但她心里却有着稳固的秩序。坚持存钱五年半之后,宋梓慕成为了一个自称“性格强势”的女孩,她喜欢确定的事物,“没有90%把握的事情都不会轻易尝试”,对生活有极强的掌控力——她的体重从来没有超过90斤。出门旅行,她最喜欢的伴侣是妈妈,因为妈妈都听她的。周末在家,她喜欢做瑜伽、打扫卫生,房间总是干净、工整。账户里的50多万元,让她拥有选择非主流人生的底气,每一次被催婚,她都会直接拒绝,相比依靠婚姻实现阶级跃升,她更相信自己。


还有人获得了意外之喜——坚持存钱之后,林晖第一次减肥成功了。刚读大学时,她的体重达到了150斤,当她开始记账,控制包括饮食在内的生活支出后,她的作息越来越规律,体重也越来越轻。大三那年的暑假,她从120斤瘦到了98斤,再开学时,特意染了头发,买了好看的衣服,有一次班级在操场集合,同学看着她悄悄问:“那是谁?”直到现在,林晖还清晰地记得同学被“一整个shock住”的神情,得意和满足涌上心头。


但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像宋梓慕一样顺利,坚定地坚持存钱数年,在更多人的存钱生涯里,掌控感会与匮乏感交织在一起,成为矛盾的两面。


为了存钱,人们会过度压抑自己的消费欲望。大前年,王蕊看中了一款奢侈品牌的手提包,加入淘宝购物车后,每个深夜,她会打开产品页面,再默默关上。印象中,这个页面打开过上百次,关掉过上百次,忍了整整两年,完成了两个存钱的目标,王蕊才在杭州的一个中古店,买了一个同款二手包。


郑诗妍给自己设置了规则:一个月读4本书,如果没完成,一个月不买新衣服。她明确知道,自己不喜欢看书,依靠这个方法,她有整整10个月没有为衣服花一毛钱。林晖给自己设置了旅行的额度,每两年才能出去一次,花费不可以超过5000元,如果没有达成,就惩罚自己四年不旅行。


于小文有一次去朋友家里,用朋友新买的投影仪“沉浸式看电视”,那个时刻舒适极了,屏幕又大又清晰,她也非常渴望拥有一台,脑海中浮现着周末躺在家里,手边放着零食饮料,屏幕中播放最热门的电视剧的情景。但为了存钱,直到现在,装修新房时为投影仪留出的位置还是空的。于小文觉得,这种状态就像“自己虐自己”,存钱是必须的,对自己抠搜和严苛也是必须的,她得在左右互搏中往前走。


当矛盾到达临界值,有时会引发报复性消费。刘乐游会在深夜下单一大堆零食,但是买回来就不想吃了。林晖会跑到海底捞,一个人点300多元的菜,吃到肚子鼓胀再结账回家。很快,负罪感袭来,钱花了,饭吃了,掌控感消失。她发誓再也不要这样,但过不了多久就重来一次。她的体重逐渐增加,又降低,无法稳定,如同她存款上起伏的数字。


经历过矛盾的人们最终会陷入存钱焦虑。王蕊说:“存钱就像饮鸩止渴,存钱越多,就想存更多。”最近,她每晚都会失眠,满脑子想着存钱计划到了哪一步,怎样能多赚些钱,未来生活应该怎么过……到凌晨3点都很难睡着。


春节时,亲戚们聚在一起吃饭喝酒,大家喝多了,鼓动王蕊的妈妈在群里发红包。连着发了几个200块的群红包之后,王蕊跟妈妈大吵了一架,她觉得妈妈太铺张,发出去的红包总额比那个二手包的价格还要多。妈妈也急了,质问她:“你怎么变得这么抠?”


那次跟妈妈吵架,以母女的和解告终,她不再干涉妈妈花钱,妈妈也表示对她存钱的理解。躺在夜晚的被窝里,她偷偷地想:“等到到时候我真存好多钱了,家里或者是她哪一天急用钱,我咔地抽出几十万,她得开心死。”


▲ 王蕊去银行存现金的照片。图 / 受访者提供


人生的课题


存钱会带来一系列的连锁反应。来到北京工作、生活之后,赵新叶跟在武汉的女朋友进入了异地恋,每两周的周末,他要在北京和武汉之间往返,一个月花掉4000多元来支撑这段感情。


每一次见面,赵新叶既高兴,又心疼,对他来说,往返的路费本来是不必要的花销,抵得上自己两个月的房租。但女朋友的老家在武汉,又在武汉读的大学,不愿意到北京生活。两个人在等待与奔波中僵持不下。


拥有存款之后,刘乐游每个月给妈妈1000-3000元,她觉得这是自己为父母养老的义务。时间久了,她发现,为家庭付出成了她和妈妈共同的习惯。去年外公要办七十大寿,需要儿女出钱操持酒席,妈妈没有存款,找她要了1万块钱,说钱过一段时间还,她不假思索地回复,算了,不用还了。


她逐渐成为家庭中拥有决策地位的人,但代价是在金钱上的付出。弟弟读高中时想买电脑,要不要读大学,妈妈都会主动打电话询问她的意见——女儿在家庭里逐渐变成父母,但儿子永远是儿子。


存钱最终会带来选择:是分手继续存钱,还是打碎存钱罐,维持感情;是放弃投入家庭,加快自己存钱的速度,还是寻找一种平衡,让自己心安。赵新叶在衡量,“看哪些东西比存钱更重要,就目前来讲,我更愿意在感情上投入多一点,选择性忽略一些”,他做好了今年一整年“白干”的准备。刘乐游还在犹豫中,毕竟,对父母的爱是真的,自己的利益也是真的。


存钱是一个了解自我的旅程,会逐渐知道自己能接受什么,不能接受什么,触及自己心中左右为难、互相矛盾的灰色地带,你需要做自己的监督员、会计师,同时给自己提供必要的心理咨询。


林晖察觉到,自己从大学时就存钱,最本质的原因是渴望逃离原生家庭。小时候,妈妈和爸爸都在深圳打工,疫情开始时,妈妈工作的美容院开不下去了,回到了四川老家,找了一个商场做柜台的销售员。赶上学校因为防控新冠延迟开学,不鼓励返校,林晖不得不和妈妈一起待在家里,被距离掩盖的矛盾重新出现。


妈妈对林晖抱有极高的期待,时常告诉她,“要嫁个条件好的”“找个稳定的工作”,老家的房子有些年头了,装修很陈旧,有一天,妈妈在房间里溜达着说,等林晖找到工作,她就把这个房子卖了,当做新房的首付,每个月由林晖来还贷,自己就不再工作。林晖被吓到,“我才20岁,这种话听起来就好恐怖”。


最近,林晖找工作投简历,妈妈会主动问岗位的薪水。听到只有3000、4000块时,妈妈会说,“你之前读书有什么用,工资才这么点儿”。次数多了,两个人争吵起来,林晖抱怨妈妈的控制欲,妈妈骂林晖是“废物”“什么都不会,又没有钱”。


从很久之前,林晖就想要逃离家庭。拥有存款之后,她决定离开家,自己搬出去住。最近,她在离大学不远的地方找到了一个傍晚能看到落日的房间,押一付三,用掉了小一万块钱。躺在这个不算大的空间里,她设想自己可以继续赚钱、存钱,过独立自由、不受家庭干涉的生活。


因为存钱收获这一切,但并不意味着存钱绝对正确,可以永远实践下去。不少人会发现,自己变成了“财迷”,生活以钱为中心展开,工作变成了单纯的赚钱程序,原本就不多的价值感、意义感消失了。


主业和副业撞到一起的时候,郑诗妍曾经连续一周加班到凌晨2、3点。她无数次想躺平,“不要说副业了,我的主业我都想要不然辞职算了”,但每一次,她都在崩溃中坚持了下来,最主要的原因是,她完全不知道自己以后能做什么,想做什么,“工作最大的用处就是赚钱,谈不上喜欢和不喜欢”。存钱也让她变成了一个只能接受确定性的人,她害怕辞职之后一两个月都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没有收入,只有支出。


在北京,年轻女孩李一是个理想主义者,大学时,她学理工类专业,但梦想成为一个编剧,很早就去编剧工作室实习,所有的闲暇都用来看电影、拉片、读书、做笔记。毕业那年,她没找到合适的编剧工作,去做了广告制片人。接下来的四年,她沉浸在工作中,也像其他人一样,接私活,做副业,用尽全力存钱,“像小鸟一样,把好东西一样一样衔到自己的窝里”。


编剧的梦想变得遥远了,有段时间,她只想躺在舒服的家里享受暖气,茶几上插一束花,看有意思的电视剧。可一旦察觉自己在拼命干着跟梦想无关的事情,心里又有深深的无力感。她拥有了存款,却失去了大学时坚定的勇气,她觉得自己“手无寸铁”,不敢试错,更不会贸然转行。


挣扎了很久,最近,她走出了新的一步。她设定了更具体的目标,在30岁那一年存够100万,然后从零开始做编剧。存钱这件事的后面永远跟“然后呢”的疑问,到底存多少钱,存到什么时候,为什么存钱,以及存钱之后要做什么,永远是属于每个人自己的人生课题。


郑诗妍还没想好自己到底想要过怎样的生活。她不在厦门长大、读书,这里没有亲友同学,没有社交,只有工作和存钱。回想生活里最快乐的时刻,是在大晴天的周末,她独自坐一个小时公交车去海边。海边总是有很多人,情侣、朋友、家庭,听别人聊家常,心里也感到一种抚慰。海浪一下一下地拍过来,黄昏温和又灿烂的光照在脸上,她觉得自己很平静。


等到太阳像一个咸鸭蛋黄,贴着海平面滑下去,郑诗妍站起身,准备回家。天色渐暗,城市里的霓虹灯亮起,写字楼里有人加班的办公室组成一个个俄罗斯方块。回程的公交车上,她想,还能怎么样呢?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时代里,存钱总是没错的。


▲ 郑诗妍拍的海边落日照片。图 / 受访者提供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涉及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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