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年代“小香港”、刘慈欣故乡:阳泉的物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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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响志 X 城市兴衰
窗外是白茫茫的一片,裸露的山体、干枯的植被都披上了一层白色的纱衣,冷却塔、烟囱和输电铁塔相继出现在,依次挑起大地的边界。梯田、厂房、矿井、露天开采设备和车站,人造环境的景观在眼前不断变幻,北方的记忆开始浮现出来。大雾弥漫,天地混沌,看不清过去与未来,除了列车的震动,一切都悄然无声。
时间和空间都由浓稠变为稀疏,最终在流动中烟消云散,这便是我对于阳泉的最初印象。
大雾弥漫,天地混沌,这是作者对于阳泉的最初印象
在一个冬日,从北京西站上车,两个小时后睁开双眼,便看到全然不同的景象。我从没见过这么偏远的高铁站,到市区的话,不堵车也要一个多小时,对于初次到访的人来说,这算是给足了感知城市的心理准备,只是需要通过无尽莽原上的矿井设备构建城市的意向。窗外景观非黑即白,像是水墨画,但苍凉尽显,让我想起小时候在豫北小城见到的雪后的工厂和煤山,以及当时穿的被冻得硬如铁皮的棉裤。
出租车司机一路讲述着站前广场上赵氏孤儿的铜像,“忠肝义胆,忠义之乡”。三晋大地的底蕴密度之高,让任何一个小地方都有值得称道的历史典故,不过这里在近代开始的城市化,依然是起源于煤矿。阳泉,一百多年前只是平定县的一个小村庄,因煤矿和铁路发展起来,和北方诸多煤城的起家经历并无二致,直到今天,三个市辖区还保留着郊区、矿区、市区这样简单粗暴的命名。
阳泉火车站附近景象
黑铁产业带来滚滚黄金。作为山西无烟煤最重要的产地,几十年前,阳泉风光无两,这座太行山脚下的小城,发展为仅次于太原、大同的全省第三城市。“电话区号0353,身份证号1403,车牌号晋C,那个不是山西老三?”在矿上工作大半辈子的老许对我们说。
那时候,全城厂房林立、烟火缭绕,煤矿、钢铁、材料、化工产业集群发展;摩天大厦矗立,林荫道上车流滚滚;姑娘小伙穿着从上海、天津买来的确良衬衣、短裙,比省城更为时髦新潮。
城市里随处可见全国各地来买煤的商人,各种商务活动,继而催生了大批餐饮、娱乐等服务产业。“买衣服,全是大牌子,有钱,好使!去太原、石家庄、北京、上海,到处都能看到挂着晋C车牌的豪车。曾经这里被叫做小香港,现在的人是不知道了。”在矿上工作大半辈子的老许对我们说。
80年代“小香港”阳泉繁华的城市景象
进入新世纪之后,城市发展陷入资源诅咒,好似山西的缩影。资源耗竭、产业衰退、人口外流三件套在这里一应俱全,长期作为全省老三的阳泉,GDP一度下滑到倒数第一。城市的知名度也骤降,当年的山西第三城、农业学大寨的起源地、“小香港”,到如今却已是默默无闻。城市唯一具有知名度的,还是在娘子关电厂“摸鱼写作”的科幻作家刘慈欣。
而区位和交通则是把双刃剑,马太效应开始放大,城市西边挨着是太原,东边是石家庄,距离两个省会都是一百公里。从前慢,正太铁路开通,小镇迅速发展为两个大城市之间的重要节点。现在快,高铁虹吸效应显著,让这里留不住人,更何况这个高铁站距离市区还是如此遥远。
中国版“伦敦”
这是一座北方不多见的山城。许多小山丘陵穿插在建成区之间,让城市有了更多的层次感,上上下下的坡道上,让人联想到重庆,或是首尔。我们和老许一起参观了一个老厂区改造的文创园,和当年全国铺开的大工业生产一样,如今的旧厂房改造的文创园,看上去也似乎是一个样子。
红色砖墙,承载记忆,改造结构,更新建筑;植入业态,活化空间,艺术展览、商业导入,文化地标,网红空间......全国各地都因进入了类似的文化创意产业的流水线。
南北方的差异也一览无余。南方的老城区、老厂区,像是亚热带的丛林,万物生长,人气如繁茂的枝叶。而北方老城区则如同北方原野的景象,总是显的空间很大,个体渺小,刮来一阵北风,包含着惆怅。
阳泉的工业园区旧址
文创园里陈列着许多老照片,巨大的机械与宏大的工业建筑墙体融为一体,像是巨人的手臂一样,把展厅紧紧环保。说到大厂的倒闭,老徐把其原因归于沿海与内地的区位原因。但显然,在当年城市繁荣的时候,“内地”这个说法,有着不同的表述。阳泉曾作为山西的东大门,资源密聚区的核心腹地,吸引着人流、物流与资金流的到来。在城市历史的故事线中,自然地理与政治经济学互相交织,为城市发展提供着不断变动的逻辑。
相较于经济的没落,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更感慨的是如今显得愈发陌生的社会:不在热闹的街道,逢年过节日渐缺失的人情味儿,传统邻里社会的瓦解。“其实我们也不爱来这里,人也怀旧,怀旧也影响心情。”那股沉郁的气息,恰恰是阳泉内在情感的真实写照。
其实相比较而言,阳泉并没有其他许多衰败的资源型城市那么糟糕,与其说是衰退,更像是资源耗竭后城市向正态分布的一种回归。
如今的这座城市,每个角度都流淌着贾樟柯电影的质感,粗糙、冰冷、怀旧,充满烟火气,又不乏细腻的光辉。漫步其中,能遇到许多北方小镇青年们熟悉的场景,让人的记忆不断闪回。
流淌着电影气质的阳泉
市中心的老建筑像是琥珀,凝固了城市的流金岁月。老火车站是典型的七八十年代的风格,主体建筑上顶着一个巨大的钟表楼,非常适合怀旧的人穿上人民装,手提“上海”牌手提包,作为拍老照片的背景。
邮电大楼是典型的苏式建筑,建筑两侧对称地保留着“工业学大庆”和“农业学大寨”的标语,与大楼下面新建的后现代主义风格的雕塑进行着时代的对话。
百货商厦依稀保留着“国营气质”。天主教堂高耸的十字架,成为老厂房的背景,也记录着一些矿工曾经的信仰。
而这些老建筑旁的一些新建的地产项目,却装上了徽派建筑的山墙和屋顶,让人从历史的缅怀中“出戏”。
图1:现代化的阳泉 © VCG
图2:百度阳泉云计算中心
离开时去车站,又是一段漫长的路途,车在原野上穿梭,大地一片苍茫萧瑟,万物凋零,北方的冬日让人致郁,或者感慨抒情。蒸蒸日上时的城市让人兴奋,那像是青春的荷尔蒙,而繁华褪去的城市让人惆怅,像是人到中年后被锤得耷拉下来的精气神。城市的百年兴衰让人唏嘘,用山西话说,叫“恓惶”。
不由得想起“物哀”的概念,与物共情,消解了悲哀,超越了现实。樱花落下,假日结束,产业衰退,人口外流,过去的美好,全都被时间叠加了情绪的滤镜。
天色阴暗,北风呼啸,今晚大抵又要下雪了。在这样一个冬夜,你可以感叹“真恓惶哩”,也可以像娘子关电厂的那个工程师一样,仰望星空,去思考宇宙的终极答案。
©编辑部的话
城市兴衰,每个人的感知各不相同。身在异地他乡,杂糅着记忆与情感的认知,或是听着当地人讲述的故事,能说出来的,说不出来的,都是对大地浪漫的想象。只是有时候我们也无法分清那是外来者一种单向的凝视,还是深层次的人与土地的相互理解。阳泉的物哀中,新的城市意识形态也在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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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约撰文 | 李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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