猝死女教师身后的黑影

作者 | 南风窗高级记者 朱秋雨 实习生 黄泽敏

10月31日，河南新郑三中一名46岁女教师被发现在家中离世。自从10月28日晚她开着摄像头上完了两节晚自习课后，学生们再也没见到她。

有学生在钉钉提醒她，“早读课背什么”“这是您的课”，但是，无人回应。

事发突然，医院出具的死亡报告显示，教师刘韩博死因是“猝死”，医生推测她突发心梗。但家属告诉南风窗，这是一位没有心脏疾病史、身体健康的女性。

刘韩博的大女儿陈泽今年20岁，上大三，正考驾照。31日，得知母亲去世，她如雷击顶。当晚，更令她愤怒的消息传来。

10月28日晚9点23分，刘老师收完作业后，再也没在班级群里出现

陈泽告诉南风窗，刘韩博的学生提醒她，母亲生前曾遭遇网暴，离世很可能与此有关。

打开班上学生提供的录屏，陈泽发现，这是一种她从未见识过的暴力。10月28日的自习课上，有人突然打开麦克风，辱骂刘韩博。随后，多名入侵者进入课堂，占据电脑屏幕，放出宣言。

陈泽最开始把这群人称为“黑客”，因为“没办法找到是谁邀请……只能靠网警来调查”。

后来她逐渐掌握这群人准确的名称，“爆破手”，以入侵网课、羞辱教师为荣。她告诉南风窗，刘韩博的网课持续了约半小时，以提早结束直播告终。

刘韩博生前最后一堂网课的录屏截图，当时“爆破手”正在用投屏功能打字谩骂

遭遇爆破的老师不止刘韩博。网络平台上，爆破成为了一门生意。只要付一笔小钱，甚至不花钱，来自全国各地的爆破手就一涌而上，破坏网课，让教师们颜面扫地。

入侵成功后，爆破手们还会庆祝一番。

“我真帅”“制裁老师”。

因为神秘的爆破手，面对屏幕授课的教师们变得更弱势了。

爆破手到底是谁?为什么成为了一个群体？参与了三天卧底调查后，南风窗发现，他们中的更多人将爆破当做一场恶作剧、好玩的事。有的人希望以此挣外快。

没有人会认为，自己离恶的距离，竟然如此接近。

入侵入侵

“真服了，今天一天都没怎么入侵。”

“兄弟们，现在都没人上课了吗？”

在一个近百人、名为“网课集合点”的某群聊里，弹出了几条抱怨讯息。1个小时内，爆破手们已经5次尝试入侵网课。

没有一次成功。

原因只有一个，“被锁了”。

这是钉钉设置的功能，主持人如果一键开启“仅主持人可邀请成员”的按钮，会议就被锁定。即使知晓会议号与密码，爆破手们也无法闯入课堂。

相较而言，腾讯会议只要输入会议号与密码即可进入，尽管外来者有被主持人踢出会议的风险。

虽然接连碰壁，群里的爆破手们依然热情高涨，气势就像狼群等待羔羊。一有群成员发送新的会议号和密码，立刻得到满屏幕的回复。

“入侵，入侵”“我马上去”“兄弟们赶紧冲。”

群里的爆破手们热情高涨，称当爆破手是纯属娱乐

与一对一的付费爆破手不同，在“网课集合点”，找人爆破基本不谈钱。下午3点，一名群成员发消息，“兄弟们，我有一个卧底的QQ号，一个小学生发起的。你们要制裁吗？”

制裁，这是爆破手的常用词，对象指向老师。

与制裁意思相近、被爆破手挂在嘴边的动词叫“终结”。在《王者荣耀》里，终结是一项对敌军英雄生命值造成16%伤害的技能。

群聊里，帮小学生“制裁”教师的呼吁很快得到响应。这次，“卧底”不仅给了会议号与密码，还提供班上同学的名单。

如此操作是利用了部分网课的设置。在钉钉上，一些教师为了让家长旁听，或者避免中途掉线的学生无法入群，他们将进入课堂的标准设为成员认证。这时，输入正确的学生姓名，爆破者就能趁教师没注意，蒙混进入课堂。

一般来说，成功实施爆破后，群成员可以回来享受当“英雄”的待遇。分享“战绩”是这群人最得意的环节。

一名为神秘人（你找不到我）的陌生人在进入网课后不断骚扰课堂秩序

比如，一张被画笔涂得花花绿绿的课件。

一个对着老师叫嚣的音频。

一段鬼畜音乐短暂占据课堂……

入侵课堂的成就感不仅来自受人瞩目的爽感。有爆破手形容，这叫“共享制裁快乐”。来自需求方的反馈同样重要。

一名某平台认证为00后的“在梦里相爱”在群聊称，“我真谢谢你们”。因遭遇网课被入侵，他的老师决定全力调查此事，“我们班主任说下午不上课了”，“就很牛X”。

也有小学生向爆破手提出要求，入侵网课时，要冒充他指定的几位同学。“他们在班上霸凌我，（你们）帮我报仇。”

只有很少时候，爆破手会提起行为是否触犯法律。而每次话题的缘起，还是因为有“内鬼”号称要举报群聊。

多数时候，群成员会以嘲讽的态度回怼，称自己不怕吓唬，“搞不怕”。

“未成年他们（指网警）不太管。”

有爆破手回击了一张截图，里面是“腾讯会议有网警吗？”的百科问答。

截图里回答：“腾讯会议里没有网警。”

梦泪猎手

爆破手究竟是谁？多个群的信息页面显示，爆破手的00后占比达70%以上，男性居多。

今年1月，北京市海淀区人民检察院发布的《网络安全保护检察白皮书（2016-2021）》指出，近年来，我国互联网黑产行业的犯罪主体呈现青壮年化，本科以下学历占80%

陈泽通过视频录屏发现，入侵母亲课堂的，好几人自称“梦泪”“梦泪终极猎手”。“梦泪”曾一度占据母亲网课的屏幕。甚至在上面打了几行字：“你瞅啥，我是梦泪。感谢发来的会议号。都给我低调点。”

梦泪全名叫“梦之泪伤”，是一名《王者荣耀》的元老级职业选手，在快手有超2000万粉丝。而“终极猎手”，是游戏《穿越火线》中长了一身健硕肌肉的角色。

今年开始，梦泪瘦削的尖脸被P在了“终极猎手”的蓝色身体上，充满喜感。这个梗最开始在百度贴吧发酵，随后在各平台走红。

爆破手们共享了这一符号。有群主呼吁，每次入侵网课，都要换上“梦泪终极猎手”的蓝色头像。

“梦泪终极猎手”的蓝色头像

南风窗记者在某平台添加了一名自称“保证让你课上不成”的河南爆破手袁之草，假意购买爆破服务。行动前，他介绍，自己的入侵方式叫梦泪。抽象听不懂没关系，“你上课就行了，我们弄”。

但他事先说明，“我进了直播间也很可能被老师踢掉”。因此，“逼老师关直播就收20元，不关就给我10元辛苦费”。

“放心，我不会乱收费的。”他表示。

袁之草今年14岁，上初三，也在上网课。他的短视频主页上有自拍。这是一位有着稚嫩面孔，却以吸烟为荣的少年。仅显示的两条视频中，他都在吞云吐雾式地吸烟。底下的评论说他，“真帅””牛X”。

他做爆破手已经有半年时间。2022年上半年，网课爆破风潮刚兴，他纯粹跟着玩。

据他说，网课爆破最早由一帮小学生发起，“觉得老师上网课烦，想办法捉弄老师，就研究了这个”。

用一个月学习了网课炸场技能后，袁之草开始想以此赚钱。他于是在某个有很多粉丝的大号底下留言，“网课爆破找我”。最多的时候，一天能接到5单。日入百元。

“网课爆破”甚至出现了“专业团队”，公开在社交平台上打广告

11月4日11时45分，一场事先规划好的网课在腾讯会议举行。袁之草将名字改成了“梦泪”，在12时许进入了直播间。潜伏一阵子后，他告诉南风窗，打算放“梦泪战歌”炸场。

这是首意大利语电音舞曲，原名叫Tu vivi nell'aria，过去被用作土味视频的背景音乐。但在今年，《Tu vivi nell'aria》在B站遭到二次创作。

歌词里的“Amore”既与梦泪发音相像，也与虚拟偶像“猫雷”音近，二者相融成为新梗，火遍全网。

梦泪因此有了“猫雷”的代称，还拥有了专属背景音乐，成为爆破手间最流行的梗。

最终，袁之草在同伴的协助下，放了一小段梦泪战歌。但很快停止了入侵。

问他原因，他说因为看到会议主持人开启了录屏模式。

“我有个哥们，因为主持人将录屏送去了警察局，被拘留了15天。”

他很清楚风险。

而之所以冒着风险做网课爆破，这位初中生说，他想赚钱。

赚钱意味着赶紧长大，过没有大人管的日子。在初三漫长的网课时间里，白天，父母上班，他玩手机，做爆破手。

到了晚上，父母回家监督他学习。既“不能半夜偷偷出去玩”，也没法做“梦泪”了。

但袁之草也清楚，这次网课爆破的实效不够如意，“梦泪战歌只放了一遍”。他和我商量，好歹爆破动用了三个同伴，“至少给我包烟钱吧。”

刘老师

在袁之草眼里，爆破网课就像恶作剧。他至今认为自己最厉害的一次，是一名教师被他气得快哭了，“老师直接骂我，让我滚”。

但对教师而言，面对来自网络的攻击，没法找到源头的爆破带来的不仅是课堂干扰、尊严扫地，还有失去课堂掌控权的无助。

陈泽在母亲离世查看她的手机才知道，刘韩博生前半个月上的网课，曾多次遭到爆破。10月12日起，钉钉上不断有学生发消息，“来人可能是社会人员扰乱高中课堂，只要有入会链接就能进来。”

学生在钉钉上给刘老师发消息

“刘老师，要不开在线课堂吧，可以全员静音。”

“老师，这人不是学生，踢了吧。”

“老师，你把主持人给我，我看看能不能把这两个人整掉。”

上述消息都没得到刘韩博的回应。

陈泽说，母亲个性温和，对待学生非常有耐心。但在10月21日晚历史课的限时训练上，“梦之泪伤”等人进入课堂时，母亲也失控了。

她提供的录屏显示，那是晚上8时18分，入侵者先播放了音乐，随后控制屏幕，在上面写字。刘韩博用颤抖的声音说，“我把你们这些界面一张张拍照，看看你们在什么位置。”屏幕上随后有了一串文字回应，“小卡拉米（东北话，指小角色）,还想知道谁分享的。”

10月21日晚，钉钉昵称为“梦之泪伤”的爆破手，在共享屏幕上打字辱骂

这场对峙持续了十几分钟。丈夫陈明目睹了刘韩博失控的一幕。

据陈泽转述，刘韩博在家里生气得大叫。这对脾性温和的母亲十分罕见。陈明听见后连忙赶来查看。

最终，他帮妻子提前结束了直播课。

这场闹剧被陈明夫妇解读为偶然事件。没想到，事情还会变本加厉。

10月28日晚，类似的爆破场面再度在晚自习出现。陈泽从班上同学处得知，这一次入侵，刘韩博才刚上课，还没给200多名学生布置完作业。

刘韩博的备课本

爆破约十几分钟。“第一次入侵只有两个（人），第二次就又增加了几个。他们不顾刘老师的阻止和其他老师的谴责，进行人身攻击。”该名不愿透露姓名的同学回忆。爆破者还在中途播放了“不友好的视频”。

据媒体报道，当晚的爆破以隔壁班教师的干预，踢除爆破者告一段落。刘韩博随后对着班上同学说，“同学们专心做题，我下课还要来检查。”

这是学生听到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爆破爆破手

网课平并非是没有注意到爆破大军的汹涌。9月6日，“腾讯会议”在微博发布视频，称“两招教你解决网课入侵”。

第一招是让主持人回收共享权限。第二招是移除入侵者，锁定会议。

9月8日，该平台更新一键“暂停参会者活动”新功能，支持主持人一键暂停爆破者行为。

腾讯会议更新一键“暂停参会者活动”新功能

相比之下，钉钉没有推出新功能。钉钉客服回应称，视频会议发起者可开启“仅主持人可邀请会员”的功能，即锁定会议，禁止外来者加入。

表面看上去完美的技术，实施起来却有前提。

有200万粉丝的微博博主冬亚参加过上百场在线讲座。他的经验是，面对网络入侵，部分年纪长的教师既不熟练运用会议软件，也不理解爆破者的目的。这群人是网课爆破中的易受侵害对象。

令他印象深刻的，是一次学术声望很高的老教师网课。课堂被入侵后，老先生以为是爆破者不满意自己的上课内容，苦口婆心地劝说他：“同学你不要这样，有什么意见讲座后你可以跟我说。”

“看着太可怜了，他们没有经历过这些。”冬亚说。

刘韩博也是其中的完美受害者。

陈泽回忆，母亲喜欢读书，平时很少看手机，“容易接不到电话”。

有学生曾对媒体回忆，刘老师对网课软件不熟练，“她不会操作共享屏幕”。

面对网络爆破手公然的挑衅与入侵，刘韩博既愤怒又不解。课堂录屏显示，她想抓住其中的肇事者，“丁真（头像）这个，这个是谁？”“我就是在核查这个到底是谁？”

有过被爆破经历的教师也有相似的感受。经历了不被尊重的课堂后，教师们的第一反应是揪出泄露会议号的班级“内鬼”和肇事者。

但相较而言，揪出内鬼背后真正实践的爆破手，难度大增。

一名新疆的教师回忆，自己在9月底经历过网课爆破，于是“报了警”。除了成功找到班级里找爆破手的同学外，她至今无法找到真正破坏课堂的爆破手，也沉浸在抑郁的状态中。

“骂人的账号显示是河北用户，但该平台说要北京（该司总部）那边同意才能提供网暴者资料。而且，就算查出这个人，也只能是协查，新疆警察管不了河北的人。”

她说，遭受爆破时，自己“完全气懵了，越想越气。这样的侮辱和痛苦并不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淡化。”

11月2日，新郑市教育局发布消息称，10月28日，新郑市第三中学教师刘韩博在家上完网课后意外离世，经公安机关调查反馈，排除刑事案件可能。

11月2日，新郑市教育局发布情况通报

“针对网传刘韩博老师遭遇网暴事件，公安机关已经立案侦查，调查结果会第一时间向社会公布。”

11月3日，陈泽更新朋友圈写道，“今年冬天太冷了。”

（应受访者要求，陈泽、陈明为化名）

    编辑 | 向由

值班编辑 | 苏米

排版 | 文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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