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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漂,有孩,没户口,她们都去了这里

朱秋雨 南风窗 2023-05-05


作者 | 南风窗高级记者 朱秋雨

图片|施泽科       

发自北京


2021年暑假,四川女人麦子面临艰难抉择。如果继续留在北京城边村,孩子升初中后无法参加北京中考。


她是一个小镇女人,与伴侣“北漂”多年,生了孩子,却一直没有北京户口。


离开北京?那可是她待了10多年、能撑起全家生计的城市。


几经考虑,她像10年前放弃工作当全职主妇一样,成为孤独的“候鸟妈妈”。


丈夫不走。全家靠他在北京的工作维生。


麦子带着两个孩子,只身回了丈夫的户籍地。


东北的冬天冷得辽阔。给大女儿准备早餐的清晨,她手忙脚乱地把小儿子包裹得严严实实,放进婴儿车。拖着小儿子,她送女儿上学,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


只有在暑假,心情才明媚。暑假时,麦子与丈夫团聚,回到流动人口聚集的城边村,苦涩与烦扰才会随风而去。


像麦子一样的“候鸟妈妈”,每年来北京陪丈夫几个月,这样的女人遍布北京五环外的城边村,东沙各庄。


北京城边村东沙各庄,到了晚上是人流最大的时候/朱秋雨  摄


这里位于同心圆布局的北京城边缘。拉着行李箱进村的年轻女人,穿着厚棉袄晒太阳的老太,怀着身孕的全职主妇,来自天南海北,会同时不突兀地出现。


更多时候,女人在这座村庄与孩子绑定。比起男性,左邻右舍的女性碰面容易变得热络。育儿的话匣子一打开,对话就止不住地长。


而这些,只是女人们的一面。


到了周末,麦子与一众姐妹聚在村里的老旧平房,围着唱:“我要大声唱歌,要让世界听到我说。为什么同一种工作,工资不一样;我不想比男同事,少升迁机会。”


租下平房的,是一个名叫“木兰花开社工服务中心”(以下简称木兰)的公益组织。四位创始人都是女性。她们在老旧的居民楼布置房间、天台、活动室,给流动的打工女性提供图书、课程和艺术活动。


在尘土飞扬、电线杆乱窜的城边村,她们在熙攘中,试图创造属于女性的鼓点、网络和秩序。


木兰花开社工服务中心在北京城边村东沙各庄,为基层女性提供支持/朱秋雨 摄



没被遗忘

麦子的生活是在一瞬间被改变的。


发现怀孕以后,她辞了书店收银主管的工作。在此之前,她当教育产品销售。因为不喜欢说话,这份工作没给她带来很大成就感,“一直不自信”。


在东沙各庄做全职妈妈后,生活乏味得让她日感脆弱。近10年,她的一天围着孩子转,身上只有柴米油盐的味道。对麦子来说,生活总有一种恐惧伴随,“觉得自己很弱,什么都解决不了”。


2021年3月,女儿的一位同学家长告诉她,一个机构举办免费的亲子课,周末可以把小孩送去试听。


出于好奇,她把儿子铭铭带了过去,地址位于一座其貌不扬、有“福”字屋顶的老北京瓦房。公共活动室位于两座紧挨着的居民楼的后面一栋,需要穿过吱呀作响的木头栈道,人侧着身走才能抵达。


走进去,率先夺目的是五彩斑斓的外墙,这是女人们自己刷的。一个40平米的房间摆满了书架、童书和女性的手工编制物。


木兰社区外墙五彩斑斓


“怎么还有一个这样的地方?”麦子内心飘过疑问。


她由此给孩子报了班,还认识了机构创始人齐丽霞,一个独自生活的姐姐。自2012年木兰搬到东沙各庄,齐丽霞就一直居住在这个村庄。


她租住在木兰活动室旁的一个单间。室内没有空调,水龙头也没有冷热水开关。


齐丽霞是河南女人,个子不高,但说话办事利落。在生活了10年的村庄,她已经与很多人熟络,建立了关系。


木兰活动室的房东是一个北京女人,留着郎平的锅盖头,嗓门大。但她遇到齐丽霞,语气也柔和,把房子四层的天台一角让给了她布置。


很快,原本晾晒衣服的一隅,被木兰的女人们摆上了桌子、蓝桌布、黑色沙发。方桌上有自己种的大白菜,从市场买回的长寿花,树林里捡的松塔,还摆了一本杨本芬的《我本芬芳》。


木兰姐妹将天台重新装饰了一遍/朱秋雨 摄


原本自认为是“孤雏”的麦子,在这块不起眼的空间,结识了许多社区妈妈。


她惊讶地发现,东沙各庄里五湖四海的女人们,命运竟有如此多的相似性。


木兰的社工赵倩和她一样,安徽人,也是远嫁,曾饱受孩子在京上学的困扰。现在,她的儿子在河北廊坊上高中,丈夫在北京延庆开饭馆,一家三口分居三地。但她并不孤单。在带孩子参加活动后,赵倩与木兰姐妹们打成一片,2017年成为其中的全职社工。


早餐店员工萌萌也是。她2007年来到东沙各庄。十多年里,她围着两个孩子和老公转。“一天三顿饭必须给他们做,锅碗瓢盆他们既不收拾也不洗。”而她自己还要打工,做食堂阿姨、家政小时工,满北京地跑。


面对苦行僧般的家务和工作,她们方方面面感到苦恼。


女性的精神空虚,由木兰来填补。


针对城边村的女人,机构准备了各种课程,定时发布在500人的微信群。解决孩子教育问题的亲子课、早教课,独属女性的写作、摄影、唱歌、尤克里里课,都免费。


于是,2021年东北飘雪的日子,“候鸟”麦子就在各种写作营、线上课程中打卡。


她也不知怎的,变得像一名大学生般热爱学习。连丈夫都发现了她状态的变化。


后来,她才总结出,上课给她的振奋感,是一种“没被遗忘的感觉”。


木兰花开每逢周末举办活动,志愿者会到广场给东沙各庄的小孩们读绘本/朱秋雨 摄



不完美的妈妈

来自五湖四海的男人、女人,通常因为低成本在北京昌平区东沙各庄聚集。


村庄在靠近六环的位置。一马路之隔是京郊知名温泉别墅区。每幢洋楼间距整齐,环境优美。


而东沙各庄这边,吃一碗面只需要9元,租个一室一厅在1000元到2000元。出村口右转是公交车站,一路向南就是5号线起点站。


建筑工人、家政工、厨师、服务员……因为东沙各庄的便宜和便利留了很久。很多的一室一厅,同一个屋檐下住着爸爸、妈妈、姥姥和孩子。


注意到城边村聚集的人口,2010年,齐丽霞和三位女性希望针对北京城边村的女性成立公益组织。齐丽霞曾有南下打工的背景,另一名创始人张睿当过社工,还有两位是中华女子学院的学生。


四名女性关心的,都是女性权益。


她们最终给组织起了“木兰”的名字。


木兰社区内贴的海报


齐丽霞对外解释过,她觉得流动女性和花木兰很像,都是远离家乡、为了支持家庭做出很大牺牲的人。


不同的是,流动女性的付出与贡献,并未像花木兰那样被看见。


齐丽霞回忆,2012年起,木兰开始了记录流动女性的工作。形式是与木兰姐妹深度聊天,从她们的童年聊起,将抛在记忆之外的爱与伤疤,整理成口述史。


口述的项目没有外部资金支持,也不是摆在流动女性面前最切实的生存需求。


但她就是认为这样做有价值。


“每个人都应该有诉说和被倾听的权利和机会。底层的群体一直很少对外表达,也没人听。”齐丽霞解释,“如果我们同样追求美好生活,那么我们就必须从呈现开始。”


大学生志愿者羽玉,旁听过几次这样的讲述,经常耗时整整一下午。他记得,面对木兰的社工,外表坚强的打工女性,会卸下面具,泪流满面。


深度的情感表达和陪伴,让流动女性连结,形成联盟。


因为木兰聚集、交心的女人,经常在瓦房底下聊天,谈起未曾对外言说的心事。很多内容,在齐丽霞的带动下,最终变成了原创歌曲、文艺作品。


木兰歌舞团排练


2015年母亲节,齐丽霞和几个打工姐妹讨论起农村母亲,细数母亲的不完美。


她们又说起了自己做母亲后的变化。多数人因为当妈妈抛弃了连衣裙。那些让人变得五彩斑斓的裙摆,因为不方便抱孩子,被弃置在衣柜底下。


聊着聊着,她们写了一首至今很多人唱起来都会哭的歌:


“沉默依旧的连衣裙,她也向往着阳光。妈妈,拿起你的拳击手套,可以武术也可以舞蹈。”


齐丽霞回忆说:“2015年时,她们大多数人都以为,结了婚很自然是要生小孩的。


我当时就挑战她们,如果有个女人不想生,她可以不做妈妈吗?”


农村出生的女性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假设。“讨论来讨论去,最后大家达成共识,女人也可以不做妈妈。”


她们给歌曲取名《不完美的妈妈》,在各个公开唱歌演出场合,大声唱道:“妈妈只是生活中的一个身份,不是一生的标签。女人也可以不做妈妈,工作中散发着光彩与才华。”


木兰歌舞团排练



木兰丽霞

齐丽霞的微信名叫“木兰丽霞”。偶尔写文章发表,她会给自己署名“木兰”。


没成为打工女人之前,齐丽霞在河南老家拿着铁饭碗教书。


她有比多数同龄女工更高的学历,上过高中、后来读了大专。但毕业后,生活于她像一潭死水。她按部就班地嫁了人,生了女儿。


除了做妻子、母亲,每天,她还要按捺住到外面的世界闯一闯的心。她曾在一篇自述中回忆:“我要努力忘记自己是个有思想的人,才能度过乡村女人每天的日常,让我可以麻木地活着。”


木兰社区内的海报


直到2002年,女儿3岁上了幼儿园,她辞掉工作,只身南下。她在江门的皮包厂当女工,到深圳的电子厂工作,真切地品尝到加班的苦涩。


外面的天地,没能解开齐丽霞内心的结。“皮包厂、电子厂里95%都是女工,但管理层基本都是男的,那女人的出路在哪?”齐丽霞想。


注意到打工女性在城市面临的群体性困境,她加入了一家深圳的公益组织,学习《劳动法》,鼓励大家维护自己的权益。


公益的工作填补了她内心空缺的一块。她找到了毕生热爱的事业,就像歌曲《不完美的妈妈》里唱的,在家庭与事业之间,她接纳自己无法兼得二者。


“老人经常打电话,说我女儿生病了,让我回来看看。我就算心疼,内心也很清楚,陪伴孩子的需求几乎都给了女人,不会要求男人。”


直到2009年,因为工作变故,34岁的齐丽霞将孩子带在身边,去了北京。


紧接着,她遇上了志同道合的公益伙伴,致力于共同建立流动女性支持网络。


木兰社区的摆摊活动


北京外来人口聚集的城边村,没有南方的握手楼逼仄。齐丽霞告诉我,这里的流动女性,也与深圳的“厂妹”有很大的不同。


女性经常跟着丈夫,拖家带口进京,从事服务业。“很多人第一份工作是亲戚介绍的,就算遭遇不公也不好意思维权。”


相比之下,孩子的教育问题,更让流动女性头疼。


决意为基层女性服务的四位“木兰”,决定从儿童工作做起,吸引女性参与,从而结成女性网络。


木兰的第一个“家”选在东三旗村,离“亚洲第一社区”天通苑仅一路之隔。现在,东三旗村有了白色的外墙,但还是没挡住五颜六色的黄焖鸡米饭、重庆鸡公煲等店铺招牌。


四位创始人包下一家饭馆的二层。一个大房间搞活动,给小孩上早教课、电脑课、英语课等等。两个小房间分别用来办公和睡觉。


在东三旗村与女人们深入交谈后,“我们得出结论,不少人的精神文化生活很匮乏,没有放松的场所”。“休闲就是逛街,烦闷的时候给小姐妹打电话,或者躲到出租屋睡半天。”


出自草根的女性,想到了一个最直接的改善办法:给打工姐妹组建文艺队。


木兰社区内


为了动员更多人,她们首先想写一首关于自己的歌。几个女性围坐一堂,开启了零散的词、句子拼凑。只有歌名是确定的,就叫《木兰花开》。


179个字的歌词,写了两个月。


唯一一名学过乐理知识的幼儿园老师,成了她们的“作曲家”。齐丽霞曾回忆:“我们看不懂五线谱,是老师一句一句,教我们跟着唱。”


13年过去,这首歌仍深受流动女性的喜爱。


欢快的旋律踩着鼓点:“来吧!朋友!让她陪我们一起成长。独立平等,前路一起闯。”



被看见的

维系木兰想要建立的女性互助网络,比想象中的艰难。她们近乎每年都在缺钱,“每年都挺困难的”。


所在的城边村,总面临房屋拆迁。


木兰搬了六次家,从北边的东三旗搬到了西南边的芦村,都在五环外;接着又搬回了北边的东沙各庄。


木兰的姐妹也在不断流动。有像麦子一样的候鸟妈妈,因为孩子在京无法中考,带娃回了户籍地;也有很多打工没挣到钱的人,在木兰的500人微信群里低价卖掉自己的家具、行囊,然后带着孩子,像燕子一样飞回了巢。


木兰的女人来来去去,年初用儿童课吸引了一批人,年后又少了一批。“至今很难统计到底木兰有多少姐妹。”赵倩说。


木兰社区内的月捐海报/朱秋雨 摄


而多年来,木兰还在面对相同的争议:“身为打工者,有时间在社区搞文艺,还不如挣钱吃顿大餐。”


齐丽霞回应过:“我(就)愿意用两个小时写自己的心情,喝三杯白开水,为什么不行?”


虽然表面云淡风轻,作为创始人,齐丽霞也曾焦灼拷问过自己。2015年,公益界流行一种论调,称只有规模化,公益机构才有出路。而木兰发展多年,固定成员数与创立时比,没有增长。


还是几个女人。


这里也没有惊心动魄、因为接触木兰此后人生高走的“大女主”。打工的女性依然在餐馆被叫“服务员”,家政小时工被人“大姐大姐”地喊。围着家庭转的女人,很多还在履行带娃的任务。


木兰社区内的照片墙


社会学专业的志愿者羽玉,告诉我他的观察。在木兰观察半年多,他觉得除了仍在木兰的两位创始人齐丽霞和张睿,其他木兰的姐妹“都不算真正具有女性主义思想”。


我把这个问题抛给了齐丽霞。人员来去之间,流动女性因为家庭、社会、性别承受的苦难,似乎没能因为一个机构得到根本改善。


社区里的女人,到底因此改变了什么?


齐丽霞也思虑过这个问题。后来她决定接受,木兰有自己适合的路。比起政策倡导、制度性改革,扎根社区的木兰更适合“面对具体的人”。


木兰的口述史的内刊上,也有类似的思考:“如果没有产生重大效益的成果,这样的工作到底有没有意义?也许,这个执念需要得到一点点纠正,每一个个体并不需要别人的绝对责任。关于行动的意义,可能需要卸下‘打包票’的沉重包袱。只有如此,我们才有可能先去做一个倾听者。”


比起刻意地改变社区里的女人,齐丽霞近年希望能促进对话,让处在不同阶层的女性相互看见。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现实,如果你(通常是上位者)一味怒其不争,只看到她做不到的那一部分,没有看到她深陷下面有多深,那也无法带来改变。”


基于真实的生育经历,2019年,木兰姐妹在中央戏剧学院教授赵志勇的指导下,排演了一个名为《生育纪事》的话剧。


2022年,女工的生命故事被改编成了游戏剧场,在北京、成都、广州等地展出。


话剧《生育纪事》表演现场/图源:微博@木兰社区活动中心


齐丽霞相信,在与具体的人对话,相互陪伴、关照的过程中,“改变会慢慢发生的”。


“就像花一样,每天看它好像都没开。但不知道它是哪一天,因为我们浇了哪一次水,就开花了。但它总会开花的。”她坐直了身子说道。


麦子告诉我,当了候鸟妈妈一年,2022年暑假,她回到东沙各庄后,就再也不想回东北了。和丈夫商量后,她们决定给孩子转学,继续在北京,打算“走一步看一步”。


生活依然艰难,但她有感到开心的事:在木兰,她不叫“铭铭妈妈”,别人叫她“麦子”。


她变得更有力量,推荐我去看2022年赵倩在外演出时朗诵的一首诗。


那是南希·史密斯1973年写的,叫《只要有一个女人》。


“只要有一个女人觉得自己坚强,因而讨厌柔弱的伪装/定有一个男人意识到,自己也有脆弱的地方,因而不愿意再伪装坚强/只要有一个女人,讨厌再扮演幼稚无知的小姑娘/定有一个男人,想摆脱“无所不晓”的高期望……只要有一个女人,向自身的解放迈进一步/定有一个男人发现,自己也更接近自由之路。”


视频里,赵倩读这首诗时,读得很有力气。


马尾在空中摇呀摇,语气里,她很自豪。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麦子、萌萌、羽玉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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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配图除特别标注外,均为施泽科拍摄


编辑 | 何焰

新媒体编辑|向由

排版 | 菲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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