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众上街反排放，政府大办海鲜节
作者 | 南风窗高级记者 朱秋雨
实习生 梁潇静
在韩国西南部，与日本同享一片海域的全罗南道地区，出现了大量死亡的石斑鱼和鲍鱼。以全罗南道的莞岛郡为例，当地水产渔业部在8月28日通报，养鱼场鲍鱼死亡率近日飙升至50%，远超正常情况的5%-20%。
反常的现象并非直接源自福岛的核污染水。当地渔业部门解释，这主要是今年夏天海水异常高温，导致这类适应寒冷水温的鱼死亡。但另一个非自然因素是，由于对核污水的担忧，韩国民众购买海鲜意愿明显降低，这导致大量鱼类的囤积，养殖场鱼的密度过大，加剧了它们的死亡。
韩国养殖场大量石斑鱼死亡/央视财经
“我们正在经历‘双重打击’，消费低迷，鱼类死亡率上升。”韩国养殖场人员抱怨。
信心受损、愤怒难平的不止韩国渔业。铺天盖地的反对声充斥韩国民间。盖洛普韩国8月民调显示，60%的受访者表示不愿意再吃海鲜。超过80%的韩国人，反对日本排放核污水计划。
而自8月24日日本正式启动福岛第一核电站核污水排海至今，韩国多地爆发示威抗议活动。韩国最大在野党、共同民主党党首李在明在9月1日宣布，他将无限期绝食静坐，以抗议韩国政府面对日本排核污水的默许态度。
2023年8月24日，韩国最大在野党共同民主党党首李在明（前排左二）与议员在首尔国会举行的紧急会议上手举标语，抗议日本核污染水排海/新华社
2022年新上台的尹锡悦，这次决然站在了民意的对立面。一方面，他领导的政府，对日本的的核污水排海计划表示不反对，另一方面，韩国政府正积极谋划刺激海鲜消费，未来一个月内将在多地推出海鲜节。
观察、理解韩国面对核污水时的争端，也许更能理解：是否排污入海，远不止一个实际的工程问题。
被抵制的海鲜
全罗道地区的丽水市，拥有大量水产养殖场，从8月15日开始，石斑鱼开始死亡。截至8月28日，该市记录了105.4万条石斑鱼死亡。据韩媒报道，因为海水温度异常高，导致喜欢寒冷的石斑鱼出现这种“滚雪球式死亡”。
但问题并没有这么简单。
事实上，早在6月份，日本开排核污染水的计划，就让韩国民众对海鲜的不信任情绪高涨起来，水产品面临销售难题。
2023年7月6日，韩国釜山，韩国水产业经营者联合会等当地渔业团体在出港捕鱼时举行集会，他们在船只上悬挂横幅，强调水产品安全的重要性，反对日本福岛核电站核污水排海计划
滞销带来的高密度囤积，又碰上高温，使得石斑鱼的生存愈加艰难，这才出现了大面积的死亡。而养殖户人员对此无计可施。到了8月24日日本宣布正式开排，更加重了损失。
民调数据显示，超过80%的韩国人都相信，8月24日以后，韩国海鲜业定会受到影响。多数人都表示不愿意消费海鲜。
与此同时，韩国街头正在爆发声势浩大的示威运动。自8月24日以来，由环保组织、反对党领头组织的抗议运动，每天在韩国多地展开，民众高举“保护我们的太平洋！”“核电？不要，谢谢！”的标语。
事实上，在开排之前，这样的运动就没有停过，领头者多是韩国环保组织。8月18日，韩国最大环保组织之一“环境运动联合会”，就联合四个在野党，宣布其召集了200万人的签名请愿，“我们反对向海洋倾倒污染水”。
2023年8月22日，在韩国首尔的日本驻韩国大使馆前，民众手举标语抗议日本启动核污染水排海/新华社
这样的社会情绪，自然大大降低了人们消费海产品的意愿。但尹锡悦领导的政府给出了截然相反的态度。8月24日后的第一周，韩国总统府第一次公布了尹锡悦的食谱：周一提供烤鲭鱼和各种生鱼片，周三，尹锡烈和其他政府官员将享用海鞘拌饭。周五，他要喝生鱼汤。
总统府官员解释，选择这些菜肴，是为了鼓励韩国人“充满信心”地消费海鲜。
这位2022年新上任的领导人，正以这样的方式向外界释放信号，他们称，虽然不赞成将核污水排入大海，但“在科学上，（方案）没有问题”。
“政府既不支持也不赞同向太平洋排放核废水，”韩国外交部官员告诉媒体。
2023年8月31日，韩国首尔的鹭梁津水产市场，韩国总统尹锡悦（右二）在午餐时吃海鲜。由于公众担心日本向海洋排放放射性水，尹锡悦参观了鱼市，以促进当地渔业消费
韩国地方政府也紧急表态，他们将加强对海鲜的辐射测试，缓解消费者的担忧。首尔市政府表示，将对主要市场的所有海鲜进行日常检测，并实时公布结果。庆尚南道政府允诺，计划直播海产品的检测结果。
而韩国政府8月29日公布的2024年度财政预算案显示，为应对日本核污染水排海，政府的相关编制预算为7380亿韩元（约合人民币40.71亿元），同比增长近40%。
只是，上述措施都无法抵挡滔天的民意。盖洛普韩国的民意调查显示，8月底，尹锡悦的支持率降至几个月来的新低，仅35%的人支持这位不反对核污水入海的总统。
政府与民间的撕裂
韩国的执政党政府反复强调，不反对福岛排核污水，是其符合国际原子能机构（IAEA）的评估结果。IAEA在7月发布了一份最终报告，称自2021年底开始的调查表明，东京电力公司（以下简称东电）一举符合国际排放规定。
这份报告说服了韩国政府，但没能让民间信服。7、8月进行的多次民意调查都显示，80%-85%的受访韩国人，反对日本排核污水计划。
IAEA发布的福岛核电站处理水排放的实时数据
组织过多场反核污水集会的组织“环境运动联合会”，代表着许多韩国反对者、犹疑者的声音。他们在官网上解释了为什么反对：“我们感受到被欺骗，被威胁，是因为福岛核电站的污染水不仅含有氚，还含有钚和镅等剧毒元素，这些政府没有透露其总量……”
“更何况， IAEA等机构的评估，没有考虑排核污水对生态系统和人类社会造成的长期损害。”
海洋生物受污染，人类遭受核辐射、被迫食用致癌物……太平洋周边地区可能面临的将来，是否发生还是未知数。而无论是日本政府、东电还是国际机构，如今都无法给出确定性结论：过去的一切努力，已经确保了上述担忧不会发生。
韩国人的愤怒很大部分源于此——选择将核污水排放至海洋，并非摆在日本政府面前对唯一道路。
韩国市民游行抗议日本倾倒核污水
据日本政府的计划，2021年，由于东电核污水储存量接近于饱和，该公司推出了“多核素去除系统”（ALPS）方案——先过滤掉核污染水中62种放射性元素至安全水平，其中不包括氚和碳-14。接着，为了降低氚的浓度，东电选择使用大量海水将ALPS的处理水稀释。将氚浓度降低至每公升低于1500贝可（Bq）后，最终排入大海。
而早在2013年，日本政府就已经预估到，在不久的将来，用来存储核污水的水槽会用尽。经过多方研究，针对如何正确处理核污水，当地专家提出了五种方案。
其中，呼声最高的方案，是固化处理核污水，并将这些固体埋入日本的地层，或者在地面找地方存放。这一方案保证了核污水的影响只限于日本本土，而且让污染更容易被监测。
但是，据日本三菱综合研究所预计，这个方案面临着最高745亿-2533亿日元（约合37亿-125亿元）的成本。而将污水排海，同样的计算方式下，只需花费约合17亿-34亿日元（约合8440万-1.68亿元）。
2023年8月24日，日本福岛，东京电力公司福岛第一核电站。当天，日本不顾中国和当地渔民的强烈反对，开始向太平洋排放福岛核电站的污水
讨论着讨论着，固化海水的方案没有了下文。后来，一份公开报告揭示了日本专家团的意见。他们认为，这一方案的最大弊端是，国际上没有先例。
面对复杂的核污水处置问题，日本最终选择了成本最低，也是处理起来最简单的方式——启动排水入海。这一方案带来了长期的不确定性，并由国际社会、海洋生物共同承担。
正因如此，韩国“环境运动联合会”等多个环保组织都质疑，日本福岛核电站附近并不是完全没有存放核污水的土地，政府大可以征用。在找出最佳解决方案之前，理应先保持将核污水在日本本土的现状。
而多年来，东电公司并没有处理核污水中最难的一步——取出1-3号机组炉心熔毁的核废料。“福岛核电站内还残留着约880吨熔化的核燃料。如果算上这部分，完全排放这些废料需要100多年，” 环境运动联合会在官网上写道。
“我们将与这些核污水相处百年，太平洋不再太平了……救救我们的后代和海洋吧。”9月1日，韩国民众在抗议活动喊道。
2023年8月25日，韩国光州，日本核污水排海第二日，海鲜市场门庭冷落/IC photo
骤变的日韩关系
这一次，尹锡悦政府以迂回的方式，站在了民众的对立面。
韩国外交部表态称，韩政府积极参与了IAEA对日本排放计划安全性的验证过程，并单独研讨排海的安全性。今后，一旦实际排放与计划不符，或安全性得不到保障时，将对日本加以反对的立场。
立场截然不同的，是韩国上一任总统，共同民主党的文在寅，曾在任期内多次表达对日本排核污水的担忧。
2021年4月14日，韩国首尔，韩国总统文在寅接受新任日本驻韩大使相星孝一递交的国书，对核废水入海向日驻韩大使表示忧虑
2021年4月，文在寅面见日本驻韩大使相星孝一，直言不讳地表示：“这句话我不得不说，韩国与日本距离最近，又共享海洋。对于日本政府核污水排放入海的决定，韩方非常担忧。”
文在寅接着补充一句：“你很清楚韩国政府和国民的担忧，回去好好向日本传达吧。”
这位前总统始终对日本采取强硬态度。有研究显示，文在寅执政期间，日韩关系跌至最低点，两国几乎没有外交互动，且经常在贸易争端和历史问题上发生争执。
2021年，据东亚研究所和东京研究院的一项民意调查，超过80%的韩国人认为，目前与日本的关系很糟糕。且绝大多数人相信，糟糕的日韩关系将继续维持或者更加恶化。
只是，日韩关系和韩政府对核污水的态度，随着尹锡悦的上台，迅速转变。2022年4月，日韩开始破冰。同样是新上任的日本首相岸田文雄表示，日本和韩国必须改善关系。两国将与美国一起，共同应对部分国家的挑战。
2023年9月2日，韩国首尔，一名抗议者举着印有日本首相岸田文雄与韩国总统尹锡悦肖像的横幅，要求日本停止向海洋排放核污染水，并谴责韩国政府的政策
2023年3月，尹锡悦访问东京，成为12年来第一位踏入日本的韩国总统。不到两个月后，日本首相岸田文雄赴韩国进行了工作访问。
日韩蜜月期已至。
也就是在岸田文雄访韩期间，他自豪地对外宣布，两国就韩国政府5月底派专家考察团赴日本进行考察达成协议。岸田文雄说：“我很清楚韩国国内有担忧的声音……作为日本首相，我不会同意以对日韩民众健康或对海洋不利的方式排放（核污水）。”
5月23日，韩国专家赴日本考察。韩国总统办公室对媒体介绍，“日本考虑到与韩国的特殊关系，决定接受单独的一对一考察团。”他强调，专家们的考察不仅是在现场观看，还将参考IAEA的方法，确定污水中可能产生问题的成分。
随着IAEA的最终报告发布，7月，韩国政府默许了日本即将启动前所未有的排海计划。
2023年8月28日，韩国仁川，2023年“国民力量党国会议员研讨会”晚宴上，韩国总统尹锡悦发表讲话，餐桌上摆放多种海鲜
也许就是韩国政府几年间的180度大转变，让民众意识到，政府说辞是有关于政治与外交的游戏。而与核污水排放有关的、真正的科学问题，就在复杂的现实和无法抗力的政治因素面前，失去了焦点。
9月，韩国政府宣称，全国多地将举办海鲜消费节。
“我们根据市场特点，准备了时令海鲜品尝、文化表演、徒手抓鱼、海鲜问答比赛等丰富多彩的观赏和体验项目。还有各种消费券和折扣活动。”该国海洋水产副部长官朴成勋激动地表示。
对比鲜明的是，在韩国民间，包括“环境运动联合会”在内的多个民间团体，宣布正联合日本多个民间团体，共同反对核污水排放。
“我们希望，韩日两国民众不仅能够共同解决核污水排放问题，还能推动解决核处理场的废料。”2023年，因为福岛核污水问题，两国民间团体罕见地达成了一致。
文中配图部分来源于视觉中国，部分来源于网络
编辑 | 阿树
排版 | 菲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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