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流大学教短剧,爽文能进殿堂吗
作者 | 南风窗记者 赵淑荷
编辑 | 黄茗婷
一所一流影视专业院校开了短剧课程。最开始听到这个消息,我觉得有点匪夷所思。
我的惊讶当然首先来自一种偏见:短剧值得被教学吗?
不久前,南风窗记者联系到上海戏剧学院短剧进修班的负责老师黄墨寒和张嫣之。这是国内第一个开设在高校里的短剧进修课程。在两位主办人的讲述里,短剧行业,似乎有着比“爽点”和“打脸”更多的可能性。
有趣的是,有人投奔影视专业院校学习写短剧,而很多影视专业院校或者相关专业的学生,正在逃离短剧。
他们当中的很多人,是因为无法接受专业教育与现实工作之间的不匹配。他们在象牙塔学文学艺术,出学校却在做“赘婿战神”剧本,理想与现实的鸿沟,掩埋了他们的艺术理想。某种程度上,他们堪称“短剧受害者”。
就在影视专业教育的一进一出之间,短剧得到一次对自身形式的思辨和追问。存在于这个行业的问题已经足够明显,而未来仍然尚不明晰,处在转型的剧烈变化当中。我们跟那些戏文专业、电影学出身的学子同样好奇:短剧,能有文学梦吗?
什么样的短剧能成为教材
短剧变成一门课程,最令人好奇的一个问题是:拿什么当教材?
这个问题对黄墨寒和张嫣之来说不算陌生。去年年底,这两位来自上海戏剧学院的老师,在上戏继续教育学院开办了第一期短剧编剧进修班,开行业之先河。他们表示,从决定开设课程之初一直到办完第一期课程,外界对于“影视专业院校教短剧”的质疑就没停过。
电影教育的课堂上会出现希区柯克,也会出现基耶斯洛夫斯基,但是不会出现网大;文学教育的课堂上会出现托尔斯泰和沈从文,但不会有网文小说。而那些即使是短剧从业者也承认“就是为了爽”的短剧,被拿到课堂上来分析学习,似乎是非常诡异的场景。
希区柯克
去年,在上海戏剧学院执教多年,并且有丰富业内经验的黄墨寒,发现很多做微短剧的剧组和平台,都在“海量地缺剧本”。我们约定采访的当天早上,一个他在法国留学时认识的同学,还在问他“有没有学生能用英语写短剧剧本”,因为国外的短剧公司也处在对剧本的焦渴之中。
行业里对剧本的“渴”,触发了他的念头,要在上戏找到解渴的“近水”。对于短剧进修班这个上戏继续教育学院的项目,黄墨寒有着清晰的认知:继续教育学院跟普通本科教育在定位上不同,“继教就是要产教融合”,因此,上戏的短剧进修班更像一个在短剧创作者和短剧公司之间搭建桥梁的工作坊。课程结业安排了学员们对自己的剧本做展示,就像电影创投路演一样,短剧公司的人就在现场,等着看哪些故事值得买。
在此之前,黄墨寒在学校里开了一门全校选修课,讲微短剧的剧本创作。“一集普通的剧40分钟,电影一个半小时,已经形成了相对固定的框架,这套理论不能适用于每集只有1分钟的短剧,那我们就需要有新的理论框架来适应它(短剧)的需要。”除了时长,很多短剧采用竖屏的形式呈现,因此它的构图、摄影、道具都会随之有不同于传统影视的变化,这些变化同样也会显示在编剧工作上。
参加第一期短剧进修班的学员,几乎在影视创作上都是零基础,只有一个同学曾经在上海大学戏剧影视文学专业就读,其他学员最多有一点相近的经验,比如游戏脚本策划、动漫脚本作者,还有网文写手。黄墨寒认为,对他们来说,编剧是最好上手的,也同时是最核心的,戏文系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剧本剧本,一剧之本”。
进修班的第一节课上,黄墨寒跟学员讲短剧要怎么“合规”。他自己手里的五个短剧剧本最近都被退回了,他会跟学生讲自己“做错了什么”,并且提醒他们注意短剧行业日新月异、疾风骤雨般的变化。“今年开始,所有上线短剧都要有一个备案号才能开拍,成片之后还要有一个成片备案号,就像电影要龙标一样。”
推动短剧的精品化,是短剧编剧进修班的最大抱负。
黄墨寒向我推荐了《月白之时》,这是他们会在课上观摩的“教材”。这部魔幻题材的短剧,讲述水族圣女时月前往人界寻找月光宝石的故事,而这部剧的“麦格芬”——“月光宝石”,跟某一手机品牌的色号有着密切的联系。这是企业下单短剧的典型案例,“还有汽车,甚至白酒,都有自己的定制剧”。我们几乎不能想象在一部卫视上星剧里看到这种程度的广告植入,但是这在短剧里已经成为一个重要的类别。
《月白之时》剧照
另一种合作形式是政府支持的短剧开发,“跟着微短剧去旅行,是今年国家广电总局助推的”。企业和政府成为短剧最大的“客户”。
国家广电总局助推“跟着微短剧去旅行”创作计划
我开始意识到,存在我刻板印象当中的短剧,跟上戏老师口中的短剧,已经不再完全是同一个东西。纯粹为了迎合欲望和猎奇的短剧,开始转型为短视频、影视剧、广告的结合体,正因如此,它有了“先有意义再有意思”的烦恼,也有了接纳更多故事的可能性。
短剧受害者
短剧转型带来了什么?
很多身为“短剧受害者”的从业者,还没有支撑到令黄墨寒倍感生机的短剧转型时期,就已经对这个行业失望透顶。
曾短暂涉足短剧行业的一仔,对短剧怀有一种强烈的愤懑。他在影视专业院校学录音出身,大学时曾经被介绍到短剧剧组干了一段时间,当时他根本不知道短剧是什么。
在短剧剧组做了半个月,一仔钱都没拿就离开了,他觉得“国内的影视行业基本上结束了”,于是选择出来留学。
一毕业就干短剧,对一仔来说堪称“简历污点”。“找合作伙伴的时候,问你以前做过什么项目,你说做了什么短剧排行榜上的东西,我都不会跟你合作,别说更大的工作室和录音师了。”
《平凡的荣耀》剧照
“干短剧的都是在这个行业(传统影视行业)里混不下去的人。”第一次采访的时候,一仔做出这样一个判断。第二次谈话,一仔承认这么说可能有一点偏激,但是显然,在短剧行业工作的经历确实给他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制作手法不专业,制作人员水平低,素质差,剧本只玩下三路,各个方面都烂。”
他对影视学子只有一个建议,“千万别干短剧”。
短剧剧组给小贝留下的印象同样糟糕。小贝大学在戏剧影视文学专业就读,后来转到哲学专业,看起来离短剧十万八千里。去年,她在学姐的介绍下去一家短剧剧组帮忙,首先打败她的是短剧的工作强度,“每一天都是凌晨5时才收工,睡到中午12时又继续出工”。很快,小贝病倒了,她不再去短剧剧组里面帮忙,转而开始断断续续地写短剧剧本投给平台。
对女性极其不友好,这是小贝对短剧剧组最深的印象。在那些亲手制造出耸动叙事和擦边情节的剧组里,存在着一种让小贝非常不适的男性霸权,他们会在一起品评、嘲笑女演员的身材,旁若无人地讲黄段子。当时小贝还是大学生,他们不会把她当成“女的”,也就是不会开她的性玩笑;但与此同时,他们在开别的女性的性玩笑的时候,也不会避开她。
青青跟小贝一样,大学在读时就已经给短剧做过兼职编剧。她们的入行方式和传统影视行业的编剧迥异,“在求职软件上找到对接人,以给平台投稿的形式写剧本”。
一开始,青青被拉进一个新人编剧群,里面大概有100个人,一个月过去,大概有3个人的剧本能过初稿。短剧公司的老师在群里讲解如何写剧本,“主角很厉害,但是别人都不知道,都在欺负侮辱他,到关键场合,主角的真实身份暴露,原来欺负他的人就会震惊并且变得唯唯诺诺”。
培训老师说,前期受辱的情节是大多数受众的现实,而后期的反转是生活里没有的,所以能吸引人来看。但是对尚未踏入社会的青青来说,最困难的恰恰在于去想象那个“侮辱别人”的环节。
短剧《招惹》剧照
小贝的工作则几乎等于枪手,跟她对接的人收了她的剧本,她就有收入,跟剧本最终会不会拍出来不挂钩,“但是如果能拍出来的话,点击量高会有分红”。至今,她还没有被拍出来的剧本,她也不知道收稿的人把她的剧本拿走干什么了,“也有可能已经拍出来了,但是我不知道”。
她想了想,“拍出来,我也认不出来那是我的剧本”,因为这些短剧故事——包括她写的,都太相似了,相似的“集团”,相似的“少爷小姐”,相似的“打脸”。
青青形容自己写短剧剧本的时候,“就像把自己的灵魂大刀切块趁鲜血淋漓之际放到火上炙烤,一边烤还要一边根据用户的口味撒椒盐撒孜然撒盐,然后拿到菜市场上唾沫横飞地跟人讨价还价,论斤称两地换个好价钱卖掉”。
她一开始已经对短剧剧情的烂俗和低级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作为一个文学专业的学生真正去接触“爽点、反转、打脸”的时候,她还是受到了超出预期的冲击,“它的节奏快到我跟不上”。
小贝的剧本写作则从改编开始,“知乎小说或者番茄小说,真假千金打脸,大家很爱看”。写剧本的过程对小贝来说,几乎不怎么需要动用她在文学上的积累和剧作上的技巧,“只要有情绪就可以了”。
写了半个月剧本,青青感到困惑:“课堂上老师说,文学的最终目的是引导读者走向真善美,象牙塔里的理想遥不可及,我连在自己开启的潘多拉盒子里保留一缕微弱明亮的希望都难以做到。织梦的人和囫囵夺下幻梦的人一样痛苦,金钱向没有梦也不在意梦的资本流去。”
小贝同样在处理这种割裂,她绝对不是自己作品的受众,也不可能认同其中的价值观,唯一的办法就是“分离”,“生活就是生活,工作就是工作”。
莎士比亚的妥协
就像交朋友一样,我们都喜欢结交谈吐优雅、思想高尚的朋友,而跟语言粗俗、行为粗鲁的朋友每天待在一起,肯定会担心自己受到“近墨者黑”的影响。
小贝确实会担忧写作短剧剧本会对自己的艺术感知和思辨意识造成伤害。她唯一的办法就是多看看书,努力为自己的艺术知觉保存一块能够存活的地盘。
青青有时候看网文会看到“脑子有点木了”,尤其是其中非黑即白、二元对立的价值观,甚至会开始影响她理解正统文学作品。“前段时间看王安忆的短篇小说,我发现我不能像以前那样轻易地就贴近人物的情感世界而跟他们共鸣,我会先挑刺。”
但是,好在青青现在还是一个大学生,仍处在一个尊重知识和艺术的环境里。她所学的专业要求每个同学一个学期至少读15本书,当她大量阅读诗歌和小说的时候,“感知和思考能力会有所恢复”。
从短剧里抢救自己,这是每一个因为短剧而感到痛苦的从业者,下意识做出的反应。
然而在小贝的眼里,短剧还不算真正的洪水猛兽。她相信自己不可能一辈子都在写玛丽苏、赘婿、战神,而且这个行业可能只会存在三五年,“然后就覆灭了”。
短剧《招惹》剧照
这跟很多从业者的预测截然相反。很多人都在等短剧借助精品化转型然后存活下去,而小贝说,如果短剧成功地完成了精品化,那它本质上就不再是现在我们称之为短剧的这个东西。
这个说法给人带来无限启发,但是我无法判断小贝的说法到底算是悲观还是乐观的。
对于一仔的说法,“没有能力进入传统影视行业的人才去混短剧”,黄墨寒觉得可能前两年确实是这样,但是现在短剧越来越规范,也越来越引人注目,它吸纳的那些非核心的、非精英的从业者,反而可能给剧集创作带来一点新的东西。
第一期进修班里,年龄最大的学员是一个50岁快退休的职员,他写了一个故事,使用了穿越的元素,主角在国外学习药剂研发回国报效国家,遇到了大学初恋。据说这是他的亲身经历,因为他本人就在当地药监局工作。“这样的故事是职业编剧写不出来的,或者说如果不经过采风,主流影视界发现不了这样的故事。”
各行各业的人都能来写短剧,确实让这个行业变得更加鱼龙混杂,但是另一方面,它也引入了普通人的视角,彰显了普通人对故事的需要,扩大了这个行业的故事容量。
在创意写作专业就读的喳喳,不觉得写短剧对自己的专业来说很“掉价”,因为对于工作本就难找的他们来说,短剧是“一个很好的出路”。从青青和小贝选择了文学和影视专业的那一刻起,“毕业即失业”和“宇宙的尽头是考公”这样的说法一直环绕着她们,当她们暂时交出了文学理想与短剧做交易的时候,更大程度上有“生活所迫”的意味。
但并不是毫无一丝希望。
青青所接受的文学教育告诉她,从某种角度看,各种文学形式都是平等的。相比更正统的唐诗,宋词诞生之初,“也是没有营养的口水歌”,它能成为艺术,是因为有柳永、苏轼这样的词人存在。
她提到一部晋江小说《她对此感到厌烦》。从形式上来看,是女主角穿越进乙游的快穿套路,但是它的内容却通过对旧的婚恋观念的反叛,同时撕毁了言情小说和乙游的幻象,表达了一个女性作者对世界的新的观点。
《她对此感到厌烦》
这是青青对短剧的希望,尽管她曾经被这个形式伤害过,但是她相信,这个被很多人需要的形式,有它自己的表达潜能。
上戏老师张嫣之的微信签名是“还有多少故事呢”。这不仅仅是短剧,而且是整个影视行业对影视文学专业学生的期待。
青青想起了自己前段时间上的外国文学课。老师讲《威尼斯商人》,到倒数第二幕,这个故事已经推进得很完满,而最后一幕是多余的了。这个缺点,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莎士比亚当时也需要为了迎合那些愿意走进戏院的观众而写作。
当听到莎士比亚都要向市场妥协的时候,青青释然了。跟短剧的搏斗不是她一个人的境遇,而是在文学和影视发展的历史上,所有人都曾面临的危机。
但是她更确定,也更怀有希望的则是这样一个事实:莎士比亚固然有他软弱的一面,而让他流传下来的,却是更坚韧的东西。
本文首发于《南风窗》杂志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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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主编 | 赵靖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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