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暴力伤人,大学宿舍是个江湖
作者 | 南风窗记者 祝越
编辑 | 施晶晶
2023年9月,大二暑假结束,回到宿舍的李楠发现,舍友小A不理她了。她试图弄清发生了什么,可小A要么以“没什么问题”掩饰,要么说“你太敏感了”,要么拒绝回复。渐渐地,另一个舍友也变得不怎么和李楠聊天,她在宿舍里被孤立了。
和李楠一样被舍友孤立的大学生还有很多。2024年4月,李楠把自己的遭遇发到社交媒体上,收获了不少网友的帮助。两百多条评论里,大学生们讲述着自己曾经或正在经历的宿舍矛盾,或是被舍友在朋友圈里公开辱骂,或是和舍友关系疏远,不得不早出晚归……大学生们将之称为宿舍里的“冷暴力”。
2017年,山西师范大学的一篇硕士论文《大学生校园冷暴力研究》,将谩骂、嘲讽等侮辱性言语攻击,疏远、孤立等给他人带来心理压力的行为,以及对待矛盾冷处理、拒绝沟通等行为,都归为大学校园中常见的冷暴力形式。论文以一所山西省省属重点师范大学为样本进行调研,结果显示,约六成大学生存在冷暴力施暴情况,约三成大学生有过冷暴力受暴经历,且有约五成大学生校园冷暴力发生在宿舍。
《二十不惑》剧照
在辅导员们的观察中,“冷暴力”的根源在于,大学生不愿通过对话表达合理的不满与诉求,往往通过回避问题的方式,在“井水不犯河水”的逼仄空间里,压抑彼此,直至其中一方不得不逃离。
但在人际交往越发注重边界感的当下,采取“圈子不同别硬融”的心态应对人际关系问题,这真的是一个好的方案吗?
突然的孤立
李楠原本一直觉得,自己和小A是亲密的舍友和朋友。
她们就读于北京一所大专院校,两人经常结伴上课、吃饭、出门逛街。李楠至今还记得一个周末,她和小A挤在一张床上睡午觉,睡醒了,晚上又一起去听学校里的日落音乐会,“特别惬意”。
变化来得很突然。暑假返校后,小A不再主动和李楠聊天,即便李楠上前搭话,她也只顾做自己的事情,不会回应,哪怕她只是在刷手机。李楠断定小A是故意的,可她始终不明白为什么。
就读于北京一所“211”大学的柯宇同样感到猝不及防。大二刚开学的一个晚上,三个舍友当面提出,希望柯宇换一个宿舍,不仅如此,她们已经帮柯宇找好了去处。
那天晚上,舍友们轮番指出了柯宇的很多问题。寒假时她一个人在宿舍,把自己的书放在了舍友桌子上;她每天八九点就起床,总会吵到其他人……其中一个舍友一直盯着自己的电脑屏幕,没有看过柯宇一眼,语速很快地抛出好几个问题,语气也是冷冰冰的。
《二十不惑》剧照
柯宇头一回知道,原来舍友对她有这么多不满。过去,柯宇一直觉得她们的关系属于“君子之交淡如水”,算不上亲近,但还算友好。
从原宿舍搬走之后,柯宇意识到,想要和她保持距离的不只是舍友,还有年级里的其他人。隔壁班的同学以她被宿舍排挤的经历,拍了一个视频作为结课作业。而小组中的一个女同学,后来见到柯宇时会有点戒备和谨慎,“好像有点怕我,她的神态就像是学生被老师点名了一样”。
视频里,柯宇的形象并不完全真实。虚构的她会在宿舍里打听每个人的成绩,而实际上柯宇从未做过这种事。她猜测,也许视频只是出于戏剧化需要有一定的夸张,视频的本意是好的,但“大家可能会把虚构的角色误认为是我本人”。
流言蜚语和改编演绎以另一种方式影响着大家对她的印象。大四的一次创新实践活动中,柯宇和隔壁班的一个同学成了好朋友,后来这位同学坦言,自己听过别人针对柯宇的不少议论,之前对她有偏见和误解。
离开原宿舍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柯宇都很难再融入一个团体。一次要做小组作业,她找了五六个宿舍里自己认识的同学,都说“不太方便,已经组好队了”。最后,她只能和班里同样落单的两个留学生组队。
李楠也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自己被孤立了。三个人的宿舍,她的书桌在两个舍友中间,舍友之间的交谈常常会越过她,不和她发生任何互动。有时李楠打开宿舍门,两个舍友刚刚还在说笑,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尽管小A不再和她说话,但她发现,私底下,小A还是经常和其他人议论自己,甚至私信她的男友,挑拨了一句:“你对象总说你妈妈,你也能忍。”还有一次,小A不知怎的把李楠男友拉进了一个语音通话里,他们正好在“吐槽”李楠。
小A说:李楠人品不好,别人都不喜欢跟她玩;她去做了兼职,但是工作不努力;她和男友一起租房,但是她没摊多少钱……连李楠过去主动分享的原生家庭问题,也成了小A的谈资——李楠告诉小A,自己的父亲是个“街溜子”,对家庭不负责任,到了小A嘴里,变成了李楠不会为人处世,是因为她没有家庭教养。
李楠不知道,有多少人听信了这些流言蜚语。后来她私下联系了很多同学才发现,有两个男同学删除了她的微信。
李楠更不理解的是,小A不跟自己讲话,却会私用自己的东西:李楠的粉饼被小A带去上班,她找不到的发绳被小A戴在了头上;李楠的眼药水被小A拿走后,直接放在了她的枕边,等到李楠发现时,小A已经围上床帘睡了。
小A到底对自己有什么不满?李楠尝试过沟通。第一次,朋友替她问了小A,小A没给出答案,“就是没听到,我都忙着自己的事,谁理她啊”。第二次,李楠把小A和自己男友的聊天记录发过去,问小A为什么要这么说,小A的态度像是要“息事宁人”,反而说是李楠太敏感了。第三次,她给小A发了长长的两段私信,问小A为什么要传谣,为什么总是不打招呼就用自己的东西,最后没有得到回复。
李楠“识趣”地退却了。她不再让舍友帮忙带饭,上课时也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角落。生活中,她变得小心翼翼,不敢麻烦两个舍友。晚上要关灯,李楠离开关最远,她哪怕自己从上铺下来关,也不敢开口让睡在开关旁边的小A帮忙。
压力之下,李楠常常会哭。那时正好遇上期中考试,李楠学不进去,总是克制不住地想起宿舍里的事。再后来,她每天都会哭,为了不让舍友发现,她都是晚上躲进被窝里偷偷地流泪,一度有轻生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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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尝试和朋友倾诉。可李楠意识到,他们没法感同身受。“这是一种很悄无声息的,只有你在宿舍里,才能体会到的那种不是滋味的感觉。”
渐渐地,李楠不再对和好抱有期待。小A离校去实习之后,李楠决定要彻底把这件事解决掉。她联系了班里的很多同学,收集了小A造谣的“证据”。通过辅导员的从中调解,小A最后在视频通话里给李楠道了歉,还在班群里发了道歉声明,承认了造谣。
可同学对李楠的态度并没有什么改变,“大多数同学就是看热闹吃瓜的心态”,似乎没人真的在意她的感受。
从抗拒沟通到换宿舍申请
刘洁就职于一所公办大专院校,4年的辅导员经历中,她和同事都发现,大部分宿舍矛盾,由头都是一些琐碎之事。
小事主要表现为生活习惯的差异。每个人的作息不同,有人早起,有人熬夜打游戏,都会影响舍友休息;个人卫生习惯也不一样,有人个人卫生不好,或者打扫宿舍只会打扫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晾衣服也会成为问题,“比方说衣服没有及时收,别人晒的衣服又把他的衣服给弄湿了,他们会觉得非常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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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也正因为是小事,大多数人首先选择了忍让。刘洁认为,这恰恰是宿舍矛盾的共性问题:事情太小了,学生不想显得自己特别计较,也不好意思跟舍友挑明。“一般他们不到完完全全受不了的时候,都不会主动找老师,基本上找我们的时候,都是累积得比较久的矛盾。”在刘洁接触到的学生里,有些人能够忍一整个学期。
忍到最后,大多数学生会选择换宿舍。两个辅导员都告诉南风窗,学生要求换宿舍的频率比较高。在一学年里,刘洁平均会遇到5—10次换宿舍的申请。
在辅导员看来,这是一种逃避问题的方式。“他们第一时间不会想着说去沟通,比较快的有效的方法,就是逃离那个环境。”刘洁每次都会问提出申请的学生,有没有向舍友指出他的问题,学生常常回答“没有”“我不想跟他说话”,有的则更为抗拒:“说了他也不会改的。”
在更大范围的调研中,“回避”也较为常见。2017年,中国青年网对958名全国大学生开展了宿舍关系调查,结果显示,发生宿舍矛盾时,选择积极沟通的学生不超过半数(47.81%)。
刘洁曾带过一个女生宿舍,几个女生一起孤立一个舍友。她们会故意在宿舍里讲舍友的坏话,话里不指名道姓,但又保留了一些特征,足以让被议论的学生明白,“就是要让那个舍友待着不舒服”。
而被回避的学生,常常并不知道自己的问题所在。“如果现在的宿舍里没有同学当面给他指出来,他就会默认自己没有问题。”在刘洁的学生中,“不自知”的情况并不少见。
柯宇最初也是“不自知”的。从入学开始,柯宇就感觉到自己和宿舍的“调性”不合。她对学习、对自己选择的专业很有热情,在她原本的预想中,宿舍里的聊天也会是更理想化的。但实际上,宿舍夜聊更多地围绕着偶像、明星和流行文化,柯宇对这些并不感兴趣。
大一的她,身上还延续着“好学生心态”,专注学习。即便回到寝室,她也会去旁边的自习室读书、学英语。
“有一些过于正经的做派,不懂得变通。”后来柯宇回想起来,室友曾邀她打扑克,当时她因要去看书就拒绝了,“其实也没必要那么正经,也可以和她们一起打牌”。后来她甚至减少了课堂发言,因为感受到这是不受一些学生欢迎的事。
《一直一直都很喜欢你》剧照
辅导员林成在安徽一所大专院校任职11年,在他的观察中,“不一样”是被孤立学生的共性。“只要有一个人跟大家不一样,就很容易变成其他人抱成团,感觉跟那个学生不是一路人。”
互不干扰、互不往来也是刘洁所处理的宿舍矛盾中,最为常见的结果,而让宿舍矛盾不再激化,成了辅导员们处理问题的底线。
“回避”的大学生
采访中,辅导员们倾向于认为,宿舍矛盾的本质,是学生缺乏和人有效沟通、有效化解矛盾的能力,宁愿回避和掩饰。
林成说,有时学生会营造出宿舍关系和谐的假象,在他面前握手言和,“大家都是姐妹”,回到宿舍却又明里暗里地指责:“也不知道是谁,总喜欢当辅导员的狗腿子。”
《二十不惑》剧照
在湖北一所“双一流”高校心理中心任职的专职咨询师夏明告诉南风窗,18~20岁这一年龄段,大学生在人际互动中习惯于从自己的视角去看问题,认知相对片面,对不同的性格特点和行为处事方式还难以充分理解、包容和接纳。
学生在初高中时期更关注学业,人际关系相对简单。进入大学,他们远离了熟悉的环境和外界支持,要独自面对人际冲突,这对他们是新的课题。
“大一的学生普遍问题会比较多,因为他刚好处在一个连接的阶段。”在刘洁的观察中,大学之前的教育并没有注重学生其他方面素质的培养,而进入大学,突然要求学生们在各个方面得到发展,“这对学生来说,其实也是他们不能接受的”。
林成两年前曾对自己的“00后”学生做过一次调查,他们普遍是独生子女,主要任务就是在房间里学习。学生当中,父母在外打工、忙于工作的情况也很多见,“他们的成长环境就是自己一个小屋子”,相对封闭。
湖北一所“双一流”高校的辅导员在查寝时发现,学生不仅会围床帘,有的还围上了“桌帘”,完全把自己封闭在个人空间里。她感觉很奇怪:“现在的大学生在宿舍里都不会夜聊了吗?”
最近两年,夏明发现属于“依恋回避型”的学生变多了。她在学校里带领过人际关系主题的团体辅导活动,会提前对报名学生进行筛选。过去,筛选后不同依恋类型(即依恋安全型、依恋焦虑型和依恋回避型)的学生占比较为均衡。而今年,她带的团体从报名开始就比较失衡,团体一共8个人,有6个人都是偏回避、内向的学生。
夏明告诉南风窗,直接说出不满其实也是一种靠近他人的行为,忽视和冷漠则是一种更强大的攻击和拒绝。而回避型的人倾向于回避言语冲突,更容易使用冷暴力,因为这是他们从过去的成长经历中习得的情绪消耗最少的方法。
在团体辅导中,“冷处理”正成为学生之间的一种习惯。夏明发现,谈到人际关系问题时,“没必要”成了大家提得最多的词。“ (现在)大家普遍都是那种没必要的心态,没必要重视这个人,没必要投入时间精力,没必要投入感情。”
焦虑的社会氛围,也使大学宿舍关系进一步冷淡。北京一所“双一流”高校的辅导员于禾告诉南风窗,很多大学生忙于科研、实习或学生社团,没时间与舍友社交,宿舍只是他们睡觉的地方。
因为学校没有设置宵禁时间,学生回到宿舍的时间在晚上11时到凌晨1时,然后他们就会尽早洗漱上床睡觉。一个宿舍里,个人安排和作息都非常不同,熬夜学习的情况也很常见,因此,一个宿舍甚至可能出现24小时都有人在睡觉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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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没有一个茶余饭后,都坐在宿舍里去闲聊的时间。”还有学生告诉于禾,自己一周之内除了跟食堂阿姨说“我要这个、这个和这个”,几乎没有再开口说过别的话。学生也因为缺乏社交而困扰。
在团体辅导中,夏明会注重引导学生关注自己对待人际关系问题的态度,思考什么情况下的社交是真的“没必要”。于禾所在的院系为了促进学生之间的社交,每个大一的暑假都会带学生去偏远的乡村里种地,让他们在半个月里远离手机,有机会和彼此深入交流。而在林成看来,注重集体生活的时代已经变了,现在更应该认可学生的独立性与边界感。
刘洁则认为,理想状态中,学生应当学会化解矛盾,懂得包容差异、接纳并且尊重他人,而没能化解的宿舍矛盾,终究会以别的形式重新出现在大学生面前。现在,学生还能通过换宿舍、回避沟通来解决问题,只是因为他们还有选择,“但是,他们不会永远都有选择”。
(文中受访者皆用化名)
本文首发于《南风窗》杂志第1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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