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胞胎时隔33年重逢,还有多少人在寻亲
作者 | 南风窗记者 唐辛子
编辑 | 吴擎
刘红涛在朋友圈里,发了很多家人团圆的视频。
视频往往很嘈杂,锣鼓声、鞭炮声,夹杂着人们说话的声音。画面中央总是两三个紧紧相拥的人,他们在哭,但还是大声地告诉彼此:“我一直在找你。”“我终于回家了。”
这是刘红涛作为公益寻人志愿者的日常。视频里的主人公是走失者和他们的亲人。为了这一场团圆,他们大多已经等待了数十年。
刘红涛的寻亲视频
很多人仍在等待。有人通过志愿者直播、拍视频讲述自己寻亲的经历;有人把寻亲信息做成图片,到各个相关视频下评论留言;也有人专门注册了寻亲账号,在主页介绍里写满了自己和亲人的个人特征——细节到两个发旋、脖子上的一颗痣,或是无名指上的螺纹。
对于每个寻亲者而言,团圆依旧不是一件易事。在走向团圆的道路上,“技术”与“善意”的结合,正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
举手之劳
刘红涛遇到的第一个走失者,是一个流浪的老人。
老人倒在农村的水井房旁边。2007年,刘红涛住在河南省中牟县下的一个村子,那天他要去抢水井浇地,看到一个“白胡子老头”缩着身子躺在一旁,动也不动。
要和老人沟通并不简单。刘红涛把老人叫醒,问他是哪里来的,可老人说的话,刘红涛听不懂。他只能耐下性子,先去帮老人买了点肉、几个馒头和两瓶水,然后拿着地图坐在老人身边,等他平复了心情再慢慢聊。
刘红涛偶尔能听懂几个关键词。老人说自己是“蒿坪镇的”,这个镇在陕西,刘红涛辗转联系上了该镇的派出所,但不对,他们那里没有老人走丢。聊着聊着,老人嘴里又蹦出一个“前进村”,刘红涛又给村委会打电话,才终于找到了老人的女儿。
刘红涛(右)查找寻亲笔记中的资料 / 图源:中央广电总台中国之声
成为“走失者”,意味着很难凭自力回到家中。抖音寻人项目统计的走失原因显示,29.92%的走失者属于认知障碍(包括阿尔茨海默症),41.75%则是由于精神疾病,疾病让他们丧失了回家的能力。
另一些人则离家多年,缺少关于家的记忆。有人儿时被遗弃、送养甚至拐卖,记不得家里的情况。有人长期住在山里,只知道附近有几家人,对“村子”这种区划没有概念。有人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只知道一个小名。
志愿者要想尽办法。帮助第一个老人时,刘红涛还求助不了高科技,只能拿着地图,坐在田里和老人聊了三四个小时。志愿者甘彪曾帮助过一个流浪老人,老人不会说话,甘彪没有线索,只能每天给老人拍视频发到网上,一共发了四百多个视频,花了一年半时间,才终于被老人的家属看到。
很多时候,刘红涛要跟寻家的走失者打很长的电话,带着对方回忆家里的线索:冬天下雪吗?家在山区还是平原?树上结什么果子?办红白事有什么习俗?春节家里都吃些啥?
“比如他说会吃鱼腥草,那肯定就是贵州、云南、四川、重庆这一带。有人说家里住两层的木头房子,那就要往贵州山区那些少数民族地区考虑。”做志愿者的时间长了,刘红涛感觉自己像刑警探案,需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如果说住两层的木头房子,那可能是贵州山区那些少数民族地区 / 新华社记者杨文斌 摄
但刘红涛知道,这些“麻烦事”的背后,是一个家庭重获安稳的希望。
他见过很多希望重燃的瞬间。一个女儿重新见到自己走失的父亲,愧疚得放声大哭。6年来,她始终自责自己没有照顾好父亲,家里的弟弟也因此和她断了联系,找回父亲,姐弟的关系才终于得以修复。一个走失者的妻子则告诉刘红涛,丈夫找到家以后,发现同一个小区里住着自己的三个亲戚,每天都有人请他吃饭、找他出门玩,丈夫“整天笑呵呵的”。而过去,作为一个在福利院长大的孤儿,他一直过着孤僻的生活,“脸上没有笑容”。
“对于寻亲人来说,团圆真的是一个奢侈。”刘红涛说,自己所做的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什么奇迹都可以发生
随着接触的走失者越来越多,刘红涛逐渐意识到,有时候,帮助走失者回家并非“举手之劳”这么简单。
起初,他能帮助的人有限。刘红涛接触的多是偶然遇到的走失者,采取的方式主要是求助警方,或是通过线索联系走失者的老家。有时候,遇到智力障碍,或难以沟通的走失者,刘红涛会有些束手无策。
技术让困难有了改变。2018年,刘红涛在外甥女的推荐下,注册了抖音账号“宝贝回家-放飞心情”,开始用抖音发布寻人信息。公益内容为他吸引了不少流量和粉丝,用抖音6年,他寻亲成功的案例就已经超过过去11年的总和。
刘红涛的抖音账号“宝贝回家-放飞心情”
大数据打开了一条新的通道。一个女孩一岁半就从家里走丢,除了知道自己来自河南省博爱县之外,什么都不记得。挂上抖音的线索,只有一张养父母给女孩拍的照片。照片先是被一个网友看到,“我们村有一个(孩子)就是在博爱县丢的”,网友把照片发到村民群里,家人一看就认了出来,“这就是当年我走丢的女儿”。
即使缺少故乡的记忆,凭借一块伤疤、一个胎记、头上的发旋,走失者也有了更多回家的可能。
数据的投放机制增加了这一概率。寻亲信息常常被推给相关人的同城居民、邻居、朋友和远房亲戚。最惊喜的一次,刘红涛发布了一个父亲的照片,要寻找他被拐走的儿子。父亲记得,孩子被拐走时还不到4岁。信息发出后,一个网友找过来说:“这个孩子是我。”刘红涛不相信,一个不到4岁的孩子怎么会记得父亲的样貌?但采血比对结果却证明,二人确实是父子。
北京字节跳动公益基金会执行理事长、秘书长乔栋向南风窗记者介绍,作为一项2016年开始的公益项目,“抖音寻人”能够在走失者失踪地点周边直接推送寻人启事,并将寻人启事展示给失踪地点所在城市的头条及抖音用户,这是“抖音寻人”区别于传统寻人公益的优势所在。
北京字节跳动公益基金会执行理事长、秘书长乔栋于2024南风窗社会创新大会现场
一些刚刚走失不久的人,数据能很快从人海中捕捉到他们。2019年的一天上班前,外卖员洪成木刷到了今日头条上的一则寻人启事。照片里的小伙子挺帅气,他想,可惜患了精神障碍。两天后的一个晚上,他骑着送外卖的电瓶车过了一个红绿灯,刚要左拐,看见一个年轻人,大冷天穿着拖鞋,眼神有点迷茫。洪成木多瞄了他两眼,突然才意识到,年轻人长得和寻人启事里一模一样。
这是洪成木帮助的第一个走失者。后来,他一边送外卖,一边留意街上有没有寻人启事里的熟面孔,5年来已经帮助了137人。其中,很多人都是因为认知障碍、精神疾病而无法自己找回家的人。
流量也聚集起一群天南海北的网友,他们组成了寻亲路上的一环。寻亲人记得小时候吃过的一种食物,是用芭蕉叶包着扔到火堆里烤的,网友就在评论里提供线索,可能是四川宜宾,也可能是云南。一些网友了解寻亲人家乡的方言,比如在四川把“鞋子”叫成“孩子”(谐音),在江苏赣榆把满月酒说成“送祝美”(谐音)。
2020年2月,93岁的老人姚鹏娥找回了自己的老家,帮上她的就是网友的一句留言。最初,刘红涛根据老人孙女提供的信息写到,姚鹏娥13岁时被拐卖到山西,只记得老家是“河北魏县杏花营村”。很快,一个网友评论:“是不是河北威县?”
刘红涛发现,威县确实有一个“香花营村”。回家那天,村里还下着雪,村民把路上扫得干干净净,迎接老人的队伍从村口一直排到了她曾经住过的老房子。老房子已经看不出记忆中的模样了,但有一个老太太被人搀扶着走上前来,大声告诉姚鹏娥,自己是“香花”。
姚鹏娥与幼时朋友交流 / 图源:新周刊
听到这个名字,似乎有一扇记忆的门被打开了。姚鹏娥激动地哭着抱住对方:“这就是我家啊!小时候,我们俩都是一起去捡柴火的。”
这种“奇妙”的巧合,在刘红涛的记忆里还有很多很多。他也因此常常感慨,有了技术的帮助,似乎“什么奇迹都可以发生”。
从被动到主动
技术背后,托起这些“奇迹”的,是帮助走失者回家的志愿者。
有时候,志愿者得比寻亲人更加主动。刘红涛告诉南风窗记者,纠结、犹豫是寻亲人的一大特质,“十个里面有五六个都是这样”。有人顾虑自己的寻亲信息被养家看到,有人则觉得自己没有家是件“丢人”的事,还有的寻亲者,担心自己努力也得不到回报。
志愿者要不断给他们鼓励。刘红涛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寻亲人,寻亲就是不给自己留遗憾,早一点回家,就早一点结束父母的痛苦。甘彪也常常鼓励犹豫的寻亲人,他会把过去自己帮助寻亲的成功案例转给他们,告诉他们,你也可以像这些人一样团圆。
对于一些患有认知障碍或精神疾病的走失者来说,志愿者的“主动”更为珍贵。在第一次奇迹发生之前,刘红涛可能没有帮上那个流浪老人。
刘红涛正在做寻亲案例的信息比对 / 图源:中央广电总台中国之声
因为听不懂老人的话,他原本已经驾车离开了。开出一段路,一个念头让刘红涛停下了:“他可能就是某个人的父亲。”他心里一阵难受,又马上折返了回去。
洪成木也有差点没帮上的人。2019年的一天,他在一家奶茶店取到奶茶,准备出发配送时,注意到了街上一个年轻的女生。女生神色慌张,走在路上左看看、右看看,在热闹的人群里有些显眼。洪成木有点怀疑,她可能是一个走失者。
可他没有在寻人启事里见过这个女生。洪成木犹豫了,女生穿得很时髦,白色短袖、黑色短裙,还背着小挎包——如果不是走失者,自己贸然去问,别人会不会觉得我在搭讪?洪成木不敢上前,又停车查了查当地的寻人启事,没有这个女生。他就骑车离开了。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洪成木一边吃饭一边看今日头条的新闻,一则寻人启事跳到他跟前,“和我下午看到的(女生)是一模一样的”。顾不上吃饭,洪成木马上联系家属和他们一起找人。
终于找到女生时,她坐在路边,已经走得筋疲力尽。看到家人出现,女生“哗啦啦地哭了”。洪成木也激动得流眼泪,之前,看着家属在派出所查监控,他非常难过和自责,为什么自己没有去跟女生沟通一下,“怕什么误会呢?”
刘红涛最初的那次折返,开启了他17年的寻人志愿者之路。洪成木也是在经历了一次和走失者擦肩而过之后,开始主动地去关注身边可能的走失者。
走失也意味着无人照管的危险。2016年,民政部发布的《中国老年人走失状况研究报告》显示,每年全国走失老人约有50万人,其中走失老人的死亡率达9.78%。洪成木曾在医院ICU病房里见到一位80岁的老人,因为走失,老人在夜里出了交通事故。后来他找到老人的家属,只能拍下老人躺在ICU里的照片给他们确认,家属哭着发来一条语音:“妈呀,我受不了了。”
2016-2020民政救助人次及总体走失情况 / 图源:公益时报网
洪成木知道,主动上前询问一句,可能是挽救一个人的生命。一个寻人启事里的监控录像画面让他印象深刻,画面里,那个老人坐在路边,没有人上前问他是怎么回事。后来他从家属那里了解到,老人最后因为意外掉进池塘去世。
他不由得开始反思。成为外卖员之前,洪成木的工作也是在大街小巷里跑,比如帮店里送烤鱼、送快递。他想,这么多年,我都没有帮助一个走失者回家,连停下来问一句都没有过。想到过去可能有很多走失者与自己擦肩而过,“真的很难过,很难过”。
如今,洪成木不再只是被动地留意街上的熟面孔,而是主动去观察路人。深夜独自走在路上的老人和孩子,在街上左顾右盼的路人,只要看起来像是迷路了,洪成木都会主动上前问一问。好几次,他就这样帮助走失的人找回了家人。
2024年的中秋节,刘红涛仍然每天在抖音上发布四五个寻亲视频。视频里,有一对双胞胎时隔33年终于重逢,另一对兄弟却还没被他们的父母找到。父母提供给刘红涛的照片里,两个儿子的时间似乎定格在了他们的9岁和6岁,家人还在等待,属于自己的那个中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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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主编 | 赵靖含
排版 | 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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