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 | 俞敏洪：我的老師許淵沖

今天是許淵沖先生誕辰101周年，特此重發本刊去年對俞敏洪先生的訪談，以資紀念。

許先生青年時期求學於西南聯大，和楊振寧等同學，受教於朱自清、馮友蘭諸先生。隨後又留學巴黎，期間留法學生組團去羅馬，受到教皇接見。許先生代表留學生用意大利語和教皇交談，引起轟動。抗戰時期，曾擔任美國飛虎隊翻譯，獲頒鍍金的飛虎獎章。從事翻譯事業長達六十多年，是成就卓著的大翻譯家。也是本刊的第一位學術顧問，對本刊的編輯出版工作多有指導支持。

香港《獨家人物》雜誌封面——許淵沖

• 記者：俞先生您好，很榮幸您能在百忙之中接受我們的訪問。請問您是在哪年認識許淵沖先生的，對他的第一印象如何？

俞敏洪：許先生從洛陽外院轉到北大教書，時間大約是1983年前後。他到北大後，教的第一個班就是我們班，他上課的風格和激情給我們留下了深刻印象，是我們當年最喜歡的老師之一。許先生當時大概教了我們一年半時間。他記憶力很好，跟我們班關係也不錯，教過的學生大多數都記得。

許先生是中國著名的翻譯家，擅長把中國詩歌文賦翻譯成英文和法文，也擅長把國外的文學名著翻譯成中文，迄今為止已經有180多本譯著出版，在學術領域成就很大。我很有幸成為他的學生。

我們班是1980屆的北大英語專業。到了2000年，20周年班級聚會時，同時邀請了所有教過我們的老師一起參加，其中當然就有許先生。當時他已經八十歲，依然侃侃而談、氣宇軒昂，能叫出我們班大部分同學的名字。

到了30周年同學再聚會時，聯繫許老師沒聯繫到，因為他當時從英語系調到北大新聞學院，聯繫不如以前便捷。後來董卿做《朗讀者》，有一期邀請許先生做嘉賓。許老師狀態很好，當眾朗頌自己翻譯的林徽因的詩《別丟掉》，聲情並茂，情感充沛，打動了無數觀眾。我和很多同學都看了那期節目。

許淵沖做客《朗讀者》留影

• 記者：那期節目影響很大，效果很好，我們也看過。

俞敏洪：全班同學看了電視節目後，都很感慨，在微信群裏討論說一起去看看老人家。大家又說，這麼多年沒去見老師，現在去總得帶點禮物。想來想去，任何物質的東西都沒法匹配老師那崇高的精神境界。於是有人提議，當年老師教我們的是漢英詩歌互譯，上第一堂課就教我們李白的《靜夜思》如何翻譯，老人家也出版過關於這首詩的兩個版本的翻譯，乾脆我們按照各自的理解再翻譯一遍《靜夜思》，要做到不和老師的主要用詞重復，然後印出來帶給許先生，博先生一笑。

於是，全班同學開始踴躍翻譯，各顯神通，群裏其他人再對各人的翻譯進行“不懷好意”的嘲諷。進而大家又開始討論唐代的床是不是和現在的一樣？如果是指胡床，有可能就像現在的躺椅一樣；又討論到了李白和杜甫的關係，為什麼杜甫寫李白的詩那麼多，李白寫杜甫的就兩首？討論的結果是李白比杜甫大，幾乎是長輩了，長輩對小輩自然輕慢一些等等。大家突然從一首詩的翻譯進入了學術討論，群裏從來沒有這麼熱鬧過，幾乎全班同學一起參與，通宵達旦，不亦樂乎。

最後有二三十人翻譯了這首《靜夜思》，各有不同的表達，各有自己的理解和附會，真是一千人眼裏有一千個哈姆雷特。由此可見，學術爭論、思想意識想要一致真是難上加難，我們為一個“床”，就打了無數的口水仗。

大家一致建議要給老師做一本精美紀念冊，把大家的翻譯印上去，每個人再給老師寫幾句祝福的話，配上全家照或者個人照，再把大學畢業照附上去，送給老師做紀念。這個任務沒出意外地落到了我頭上，於是指揮手下一通忙活，終於在去看望老師的前一天把紀念冊做了出來。布裝封面，浮水印底色，字體典雅，裝幀雅致，贏得了同學們一致好評。

紀念冊《靜夜思》

問：請講講當時看望許先生的經過。

俞敏洪：第二天，陽光明媚，空氣裏充滿了春天的味道，路旁迎春花和玉蘭花競相開放。我們在北京的五六個同學，還有專門從外地飛回來的一個同學，一起去看望許先生和師母。我們10點半在先生居住的社區門口集合，一起到了先生住的單元。許先生九十六歲，師母八十四歲，一直還住在北大一個很老的社區的三樓，沒有電梯，每天都要爬樓梯。進到屋裏，還是那間他們三十年前就居住的60平米的舊公寓。

許先生和師母歡天喜地迎接我們的到來，把我們讓進用小臥室改成的書房。書房裏兩牆書架，滿滿都是許先生翻譯的著作和收藏的書籍。我們一一介紹自己，許先生居然還記得我們其中的幾個人，又說了一些沒有來到現場的其他同學的姓名，真是記憶力超群。有幾個同學的名字被忘記了，我們就開玩笑說，那是因為他們當時的考試都不及格。

大家嘻嘻哈哈坐下來，許先生一直開心地咧著嘴笑。我們把紀念冊拿出來，把我們印在紀念冊開篇的一封信大聲念給先生和師母聽。

• 記者：信的內容您還記得嗎？

俞敏洪：大致記得。因為接受此次採訪，事先做了一點準備，這封信我今天帶來了（取出來和記者一起看）。信的全文如下:

尊敬的許淵沖老師，您好:

一個人在自己求知成長的道路上，最幸運的事，莫過於遇到良師。您就是我們遇到的傑出良師！您在授課時表現出來的激情，言談間充盈的人文情懷，在詩詞翻譯領域的深厚造詣和酷愛執著，以及您對生命的感悟，對人生意義的熱切探尋，都深深地影響了我們，使我們的人生從此不同。

還記得三十多年前，已是六十多歲的您，在我們的課堂上，比我們年輕人還要更加青春更加熱血；還記得十幾年前，您來參加我們班二十周年聚會，那時的您已經八十歲了依然聲如洪鐘，記憶超人；略感遺憾的是，我們班三十周年聚會時沒有請到您，那時候您在將養身體。前不久我們欣喜地看到，您以九十六歲的高齡在《朗讀者》節目中出現。您依然是那樣對生命充滿樂觀，那樣對學術追求孜孜不倦，英詩漢賦脫口而出......此情此景，我們全體同學無不深受感染，甚至熱淚盈眶：您真是我們一生的榜樣。

自從那晚在螢幕上看到您之後，全班同學都希望親自去看望您。大家一起討論給您帶什麼禮物最好，再名貴的酒、再難尋的佳餚也不足以表達我們對您的崇拜。最後我們大家一致決定，將您兩次翻譯成英語的李白《靜夜思》詩——“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再譯一遍，按照我們各自的理解翻譯成英文，或者其他語言。我們這樣設計，主要是因為您給我們上的第一堂翻譯課講的就是這首詩的翻譯。我們的初衷純粹是為了博您一笑，讓您老人家開心一下。因為我們對李白及該詩的理解、我們的翻譯功力，自然難於同您的譯作相提並論。但當各位同學翻譯出自己的第一稿，並展開討論時，我們才發現，詩中的“床”到底是什麼床，李白是站在屋子裏還是外面，還真是個問題。我們的討論由此不僅僅局限在譯詩本身，還擴展到討論李白和杜甫的關係，甚至延伸到討論毛澤東和鄧小平的關係。群裏發言的踴躍程度不啻於一場學術爭論，而且是帶國際範的學術爭論，不少同學對自己的譯作也一改再改，已經遠遠不是當初那種“彩衣娛親”式的遊戲之作了。由此我們深切地感到，您給我們灌輸的學術精神已經深深融入我們的血液之中。過了這麼多年，在這次偶然的火花刺激下，那些仿佛“飛入草叢都不見”的激情一下子迸發了出來。我們這些學生其實一直沒有忘記您的教導，這麼多年一直在努力。儘管大家已年過半百，不少人鬚髮已顯斑白，卻依然孜孜矻矻走在追求真理的道路上。

同學們把各自的全家福放在了這本紀念冊裏，把我們的深情放進了對您的祝福詞裏。我們想讓您通過這些照片，看到您的桃李們人生成長和進步的身影，看到家庭的幸福和美，看到下一代的茁壯成長。值得向您彙報的是，我們的孩子大多自幼便沐浴在學說英語的氛圍中。他們中的大部分遊學在世界各地，有的已經活躍在各條戰線，像當年的我們一樣開始為了祖國和世界的繁榮揮灑青春和熱情。千言萬語匯成一句話：許老師，我們永遠愛著您！

祝恩師和師母心情愉快，萬事如意，壽比南山！

• 記者：殷殷的孺慕之意，躍然紙上，真是感人。

俞敏洪：許先生和師母聽完後，心情大好。先生講到翻譯，用不輸於當年給我們上課的氣勢，給我們講了“信、達、雅”的區別，講了他現在每天都堅持翻譯到晚上兩三點。要是翻譯時得到一句神來之筆，會興奮得忘乎所以。他下定決心到一百歲時要把莎士比亞全集翻譯完。老師著作等身，還如此勤奮，筆耕不輟，真讓我們這些年輕人(相對許老師而言)為自己的怠惰汗顏不已。

我們來之前，做好了兩手安排，如果許先生和師母想在家安靜，我們看望後就離開；如果老人興致高，我們就請他們出去吃飯。我預先在北大博雅訂好了包間。看到先生和師母精神不錯，我發出了邀請，兩位老人欣然同意，穿好外衣，和我們一起下樓。到了博雅，我們擁著兩位老人一起進入包間，我特意關照安排了比較鬆軟的食品，發現兩位老人胃口很好，席間談笑風生。我又給兩位老人要了份燕窩，看著他們開心地吃完。

我問，許先生為什麼能夠如此長壽？許先生說，天天沉浸在翻譯和學問中，根本就來不及想死的事情，十幾年前得了直腸癌，自己根本不理會，結果病就自己好了。同時，每天都要鍛煉身體，九十歲之前常常游泳，現在不遊了，但還堅持每天騎自行車。師母補充說，許先生作息時間有規律，做事情心無旁鶩，就是長壽的秘訣。同學們紛紛說，都是師母照顧得好。我說，一個男人要長壽，需要兩個條件：一份沒有爭權奪利的事業，一個能夠理解自己並相愛的伴侶。許先生兩者兼備，當然能夠長壽了。

大家熱熱鬧鬧吃完飯，扶著老人上車，帶老人去北大裏面轉了一圈。下午兩點，在明媚的陽光中，我把兩位老人送回家。在上樓時，我想攙扶許先生，但老人家不允許我扶他，一手拄著拐杖，一手拉著樓梯扶手，居然一步不停的上了三樓。從許先生家裏出來，我看著滿天的陽光，不禁感慨不已，面對許先生這樣的人生，我們沒有別的選擇，只有加倍努力而已。

問：後來您就主動承擔起了照顧許先生的任務？

俞敏洪：看望許先生之後，我覺得老先生和師母年紀大了，需要人照顧，於是我主動承擔了照顧老人的責任。我所做的也就是幫忙請了保姆，大概每隔一兩個月去探望一次。我們想，許先生比師母年長12歲，如果先生先走，我們就來照顧保護師母。不料幾年後師母因為生了一場病過世，先走了，這樣一來就變成許先生一個人，更加需要照顧，所以我請保姆全職，一心一意照顧許先生。為解決保姆的後顧之憂，又把許先生住處對面的房子租下來，供保姆一家人居住，這樣，保姆一家生活安定，就能安心照顧許先生。

• 記者：有一個傳聞，說是您曾經計畫給許先生買一套大房子來住？

俞敏洪：許先生八十年如一日，從大學畢業開始一直做翻譯、做研究，從來沒有動搖過。住的房子也非常簡陋，這是傳統知識份子的作風。我曾經提出，由我給他買個大房子，我買好請他直接入住，不用他付錢，等到他百年之後，我把房子收回來就行。許先生堅決不去，他說對他而言，現在所住的房子就是最舒服的。他在這個房子裏住了幾十年，對物質生活沒有欲望和訴求，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翻譯上。這種純粹的狀態，年輕一代達到的真的很少，如此珍貴的品質，跟現代社會甚至顯得格格不入。

我也曾想過把許先生接到泰康人壽的養老院燕園去居住（錢理群等先生居住於此），可先生仍說不去，“那邊都是老年人，我去了要天天和老年人打交道。”我說那好，聽你的。後來我和北大又講，老人家上下樓不方便，能不能安裝電梯？本來我計畫為許先生所居住的樓道安裝外掛電梯，後經北大說明，這些樓住的基本都是老教授，如果只特殊照顧許先生一家肯定不合適。於是北大投了一筆錢，專為每個樓道安了外掛電梯，讓老人家們上下樓更加方便。當時我和北大講，我可以支援一些錢，後來北大沒有拿我的錢，獨自把這件事完成了。

問：師母走後，許先生狀態怎樣？

俞敏洪：師母走後，許先生最初懷念老伴兒，狀態不太好。但慢慢就平靜下來，進入了一個平靜的生活狀態。他每天保持鍛煉身體，由保姆陪同出來散散步，簡單活動一下，工作狀態就是“每天翻譯一點點”，大概就是這樣。

• 記者：請對許先生作一個總的評價。

俞敏洪：許先生是一個很真實、很單純的人，活在自己的世界裏面，這些當然是非常珍貴的品質。如果年輕人要學習的話，那當然好。但我認為現在的年輕人（包括我這一代人在內），大多數是難以沉浸下來的。我們所生長的環境所導致的結果，是已經不可能再有這樣平靜的書齋生活。現在孩子們分散注意力的事情太多，對一件事情的專注、熱愛或者終身不渝的態度大部分人都沒有了。也許有些人很希望、很嚮往這種狀態，但“希望有這個狀態”和“擁有這個狀態”完全不同。即使是留在學府研究學術，能達到許先生這種狀態的應該也是鳳毛麟角。我個人與許先生相比差遠了，我基本沒有這樣的狀態。即使企業做的很好，可與做學問所具備的是不同的能力。

至於許先生的學術成就，我不敢隨意評價。況且我對許先生的學術生涯、翻譯成就等並沒有太多研究。後來通過閱讀許先生著作，對這些雖也有所瞭解，但並不像外界所想的，好像我對他的學術生涯、生活細節等都瞭若指掌。我對許先生，更多的是作為一個學生對老師的關心。我們之間更多的是純粹、樸素的師生情誼。

• 記者：追求精神的自由與專注是不是需要建立在物質經濟的基礎上?

俞敏洪：其實這樣的品質不需要太多的物質基礎。許先生也從來沒有真正的有錢過，他的版稅我不清楚去處，不過確實沒見過他怎麼用錢，他日常的開銷和保姆的工資是我來支付，他就是一頭紮到學術裏，兩耳不聞窗外事。我反倒是過不了這樣的生活，我的心比較浮躁。隨著短視頻的興起，時代更淺薄化了，人看視頻不需要動腦子，不需要思考，直接就是影像，連轉化文字的能力都不需要了。我寫過一本書《我生命中的那些日子》，這本書記錄了我生命中零碎、匆忙的時光，那種狀態並不是我想要的狀態，可是人是可以忙成如書中所寫的樣子。我也在通過記錄整理歲月、領悟生活。

俞敏洪口述

陳志明、高玉婷 訪問、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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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獨家人物》雜誌2022年第三期

——封面人物    普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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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獨家人物》雜誌2022年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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