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陈冲:让一个电影工作者兴奋的,是找到属于今天的电影语言|不散场
MMMonday 10.31
纪念票根
作为演员,陈冲的履历已无需赘述。《末代皇帝》(1987) 中的婉容、《色戒》(2007) 中的易太太,以及《红玫瑰与白玫瑰》和《意》让她在1994和2007年两度夺得金马影后……早已让陈冲在世界影史留下星迹。
而演员之外的陈冲,仍然有着更不为人知,却又更灵光四射的面向。1997年,陈冲凭借处女作《天浴》便拿下金马奖最佳导演,后又产出《纽约的秋天》(2000) 与《英格力士》(尚未公映),直到今日的《世间有她》,持续在电影创作之路进行无畏的探索。
《世间有她》的口碑并不如意。10月31日 MMMonday 映后,我们的观众对这部电影展开了热烈、甚至激烈的讨论。虽然但是,这部电影所展露的丰富切口,竟让我们可以将共情、质疑、感动、愤怒,多种相互矛盾的情感在同一部电影里释放。
陈冲所拍摄的是《世间有她》的第二个故事。它敏感地记录了疫情期间我们感受与观看这个世界的方式——我们被困在自己的一方一隅,只能隔着手机与最关切的人联系,通过媒体接触外界的惊涛骇浪。它用宛如纪录片的质感自然展露了一对普通的年轻恋人,是如何面对爱与失去,如何破碎又重建。
故事片中的「自然」是如何被「刻意」创造出来的?今天就让我们深入陈冲在演员之外的创作历程,揭露她看似「effortless chic」的作品幕后,在创作上的勤勉、坚持,与对银幕情感自然、本真的执着追求。
陈冲分享在创作阶段看到的绘画作品:
Daniel Goldenberg 在15年前画下的哥本哈根街道,仿佛预见了疫情中的时代景象
导演 陈冲
「MOViE MOViE 的观众朋友们大家好,我是陈冲。导演了《世间有她》的第二个章节。」
当我想到「女孩和手机」这个点,我找到了这个电影的语言,电影就开始了
MOViE MOViE:
对您来说《世间有她》这个项目的号召力和魅力在哪里?
陈冲:
疫情刚刚到来的时候,我相信每个人都受到了很大的冲击,亲历了生命当中少有的事件。在这样的冲击下,我会有表达欲、创作欲。差不多是2020年的5月,我们的制片人董文洁就邀请我来参与《世间有她》的导演工作。我有表达的欲望,又正好遇到了这样的机会,就一拍即合了。
MOViE MOViE:
这三支短片分别涉及了婆媳关系、爱情的亲密关系,然后还有夫妻关系。这三种不同的关系是在项目开始之前就商量好的吗?
Story1 by 李少红
Story2 by 陈冲
Story3 by 张艾嘉
陈冲:
其实拍的时候我们各自都不知道互相要讲什么故事。但项目的主题是以女导演的女性视角来反映那一年大家的共同经历,所以它本身的目的就不是以具体的故事来贯穿,而是以发自个体、可引发共情与共鸣的经历来贯穿。
但就是碰巧了,没说好反而也挺好,三个人都以三个不同的但又有代表性的视角,从个人的家庭延伸到社会生活,展示了女性普遍关切、和女性密切相关的几个面向。故事没有讲什么大道理,每家每户都会经历这样的事情,但它记录的都是我们在疫情中最大的感受。我们这些远离疫情震中的人,其实对疫情的记忆就是困在自己家里,通过手机去接收外面的信息。但在疫情中很多情感经验会凸显……亲情、友情、爱情,以及对生命本身……往大里说,它让我们更珍惜身边人吧。
MOViE MOViE:
您的篇章围绕的是一个颇为经典的文学主题,「爱情与失去」。能否聊聊剧本的构思与创作?
陈冲:
「爱与失去」是人类永恒的创作母题吧。像以前美国的《爱情故事》(1970) 啊,日本的《情书》(1995) 啊,爱与失去、思念与放逐,都是人类精神世界的永恒主题。
《爱情故事》海报
《情书》海报
我做功课的时候也去读了很多真实的网友分享:子女见不到父母、情侣分隔两地、生离死别,都影响了我的创作。拍电影有最基本的使命:讲一个故事,引起人的共情,传达社会意义,这是叙事的基本任务。你说这个主题是文学的,但让一个电影工作者兴奋的,是属于电影的东西,是要找到属于今天的电影语言。在普遍的分离与分隔当中,爱人、亲人、家人之间的沟通会用手机。当我想到「女孩和手机」的这个点,我找到了这个电影的语言,电影就开始了。
当我确定了「女孩与手机」这个创作目标,剧本其实写挺快的。导演写剧本的好处是可以自己写,坏处就是一直都在改。其实我拍《英格力士》也改了几十稿,后来制片方都不再跟进了(笑)。拍这个短片也是这样,我每天改,一个月大概写了就有20稿吧。
我看了无数资料,很勤勉地从现实生活当中去寻找每一个情感依据,每一个人物都有原型。每从生活中得到一个新启发,就会再改。比方说我看到一个年轻人记录自己生病去医院的全过程,我就会想写进剧本里。还有我在某个作品里看到,儿子去医院取母亲遗物的时候,护士把手机和一根项链交给他。儿子问:「我妈留什么话了吗?」护士摇头。这对我冲击特别大。
我也看到武汉樱花的视频,往年很多游客、恋人会在那留影。疫情期间,樱花照样悄悄地到来,再悄悄地枯萎。不管人间发生了什么事,自然都按它自己的节奏,把季节的礼物呈现给你。看到这个视频我又回头改剧本。故事里,晓璐和昭华本是要在那个时候拍婚纱照的,樱花也算是他们之间的约定吧。但最后只剩残红满地,花落人亡两不知。这些从现实当中获得的启发,最终都要通过你的创作选择,以最自然的方式,去嵌入你想要表达的情绪和故事的发展。
每天坐在监视器前看到演员给我带来惊喜,让我觉得非常幸运
MOViE MOViE:
两位主演在拍摄的过程中是同场表演还是完全分开拍摄的呢?您是如何跟他们沟通和磨合的?
陈冲:
一开始我的确是担忧过,不知道演员是否能给出饱满的情感。后来拍摄当天才发现太多余了。因为我们已经跟手机太熟悉了,我每天跟我丈夫也是这样通话的。开始几天先拍的千玺的部分,那个时候黄米依每天到场,在另一间房间用手机给他对戏。我很感激她,因为拍千玺部分时,她的表演不会出现在银幕上的。但对戏时她没有半点懈怠。
易烊千玺饰演的昭华
两位主演和角色的状态非常贴合,几乎可以本色出演。我并没有给他们花太多时间讲戏,但我会跟他们分享很多影像资料,因为我觉得这是最好的案头工作。千玺在还没开拍前就挺积极地向我要资料做准备。我给他写过几封信,告诉千玺我写昭华时候,哪些素材是对我有启发的。比如纪录片《毕业后的大多数》(2011),讲的就是刚毕业的年轻人。昭华和他们很相似,幸运的是有一个好的工作。还有真实的视频,让他看病人说话时喘息、咳嗽的样子。在开拍前我写给他第二封信,算是安抚我自己的焦虑吧。我在信里把他们两个的关系、生活情景描绘给他。我还发给他一张非常美的摄影作品做参考(下图)。就是最普通的人,但他们是一对挚爱。人要很幸运才能拥有这种灵与肉都属于对方的关系,很少有恋人是这样的。
开拍前,陈冲发给千玺的参考照片
千玺那时候还不到二十岁,这么年轻,却有着成熟、充沛、细腻的内心世界,对于生活本身的各种渴望,会在镜头前一泻千里,这是一种天分。虽然他大部分都是手机里的戏份,不好演,但懂表演的会发现他是整部片子里最贴近真实的人。每天坐在监视器前看到演员给我带来惊喜,让我觉得非常幸运。
MOViE MOViE:
这个项目的落点在女字旁的「她」。黄米依的表演也令人惊艳。是怎么选到她来饰演这个角色的?
陈冲:
对,米依的表演属于非常自然,没有表演痕迹的——他们两个都是,属于非常现代的表演方式。比如晓璐每天早上睡眼惺忪地去抓充电中的手机,非常生活、天然。找到米依很不容易。晓璐是生活中一个邻家女孩的形象,需要一张很具有生活质感的面孔,但放在银幕上又要脱俗,要让观众耳目一新。
黄米依饰演的晓璐
我们当时看了很多很多演员,米依之前没有太多出名的角色,要说服各方用她不太容易。但我看过她一些排音乐剧的视频,表演跨度很大,有很蓬勃的生命力。他们两个主演都具有强烈的生命力,好像世界都快销毁了,他(她)也会是最后才死的那个人。但他们同时也有柔软和脆弱的一面。最后米依也向制片方以及观众证明了自己。所以创作者必须也有这样的勇气,在其他人可能反对的时候,坚持自己认为最好的东西。有的时候你很难用语言描述你的目标,但最后作品出来的时候,大家都会明白这是最佳答案。
MOViE MOViE:
米依所饰演的晓璐怀抱着对生活天真的信念,但最后天真的信念被命运所摧折。但她有过这样一段美好的感情和不可磨灭的记忆,于是这一切也不是全然无力的,让你觉得虽然带着伤痕,我们仍然能够活在这个世界上。能在银幕上看到带着古典气息的悲剧的启示,让我着实觉得久违了。
电影中的黄米依
陈冲:
从古希腊悲剧到莎士比亚,从人类有剧院、有表演、有文学开始,就有悲剧。悲剧是心灵的一种洗礼,也是产生正能量的一种途径吧。通过一场悲剧,一种绝望,怎样再重新回到生活,仍然能够热爱生命。
我希望拍出都市摩登的外表下,百姓平凡的生活
MOViE MOViE:
家庭戏和同学聚会的这两场戏,对生活质感有非常准确的捕捉,您是如何把握这种群戏表演的?
陈冲:
一开始在选角的时候我就特别注意这一点,比方说饰演晓璐的父母就是夫妻两人。春节聚会的时候我就让饰演父母的演员找来他们自己熟识的伙伴、闺蜜来演家人。同学会也是,米依自己的同学、朋友、同学的同学都找来。我们筹备的时候正好是中秋嘛,我就把大家都请来办公室,大家彼此了解,一起吃月饼、喝茶、聊自己的经历。有时候听到什么,我就会说「你在我的戏里是这样的一个人」,按照他们自己生活中的真实状态来决定我们戏中的内容。
我很高兴你们能够看到这一点。因为一般观众觉得你拍得自然的话,不会主动去想这是怎么做到的。人们有时会评价说:「啊,这看着像纪录片。」我说:「哎呦,这就对了!」这其实是我精心刻画的,重点花了力气的。因为我想要尽可能不带任何姿态地,去刻画生命最本真的状态。
MOViE MOViE:
拍摄的那个房间是棚拍还是实景拍摄的?
陈冲:
是实景。包括昭华的部分,我们也是在北京选了比较像武汉的环境去拍摄的。我当时找景的时候特别希望能拍姥姥家的那种旧的筒子楼,窗外可以看到很靓丽的现代建筑、大裤衩呀之类的。老百姓平日走在这样的院子、楼里,在自己的生活环境中,不论承受自己的命运、还是享受自己的生活,都和背景里的靓丽没太大关系。但在拍摄中出现了一些限制,窗外能看到的部分其实并不多。所以我们安排了晓璐去姥姥家的路上,让她跟昭华在电话里拍了一张「大裤衩」的照片。这不是随意的情节,是想要一个新与旧的对比,让背景的光鲜亮丽和朴实的生活能有一种对比和结合吧。
真实的拍摄场地非常小,对摄影和各部门难度挺高的。那是北京三环内,发电车和重型器械都进不去,原本摄影师要用的那些大功率的钨丝灯都没法用了。但权衡之下,我觉得去承受这样的难度和限制还是有必要的,因为我希望拍出都市摩登的外表下,百姓平凡的生活。
MOViE MOViE:
您之前提到希望用电影的方式表达,的确影片是非常电影的,尤其对于色彩的运用是在看上去毫不费力的情况下把情感传达得很到位。我们有观众把您的这种色彩运用类比了《辛德勒的名单》里的那个红衣小女孩。片中黑白和颜色的对比,您的构思是怎样的?
电影中唯一有色彩的是手机屏幕
《辛德勒的名单》中的色彩对比
陈冲:
对颜色的设计,我在构思剧本的时候就开始了。我当时重温了自己非常喜欢的《柏林苍穹下》(1987),天使看到的人间是黑白的,而当他们一旦懂得了人的欲望,能感受到人的体温以后,世界就有颜色了。表演杂技飞人的女演员突然间带上了最饱和、最靓丽的彩色。那个惊鸿一瞥太美了,让我深深地感到震惊和难忘。
《柏林苍穹下》剧照
对电影语言的选择必须是有机的,并不是单纯想一个噱头就行。我当时考虑的问题就是,如何让观众在一个短片里最强烈地感受到两个不同框的恋人之间的爱。所以我想到了手机,它在这个故事里反而代表了温度。人的视觉会在黑白当中第一时间被一个彩色的、有温度的东西所吸引,观众也会跟着晓璐一次次地投入进电话当中,投入对昭华的感情。所以色彩的形式有机地属于这个故事、也属于这个时代,一开始写剧本的时候它就存在了。要没有这样一个想法,我可能不会选择这样一个故事来说。
并不是每个女性导演都一定要被代表,或者被归类为「女性导演」这个群体
MOViE MOViE:
我们在上一次小型讨论会,几位女性创作者提到,「细腻」这种特质是女性的优势,但同时也或许是女性在职场或生活当中的某种软肋。放眼中外电影行业,您觉得女性创作者的现状是怎样的?
陈冲:
一贯以来女性导演的人数比较少嘛。我们要承担的也比较多,比如作为母亲的责任,让女性从事这一行的代价比较大。但这10年越来越多的女性导演拍出了很精彩的电影。
并不是每个女性导演都一定要被代表,或者被归类为「女性导演」这个群体之内。不管是男性还是女性,每个人都是独特的。比如凯瑟琳·毕格罗(Kathryn Bigelow) 拍摄的《拆弹部队》(2008)、《猎杀本·拉登》(2012) 这种很雄性的类型,一般都是好莱坞男导演的领地。
凯瑟琳·毕格罗
现在有更多的年轻的女性在不断加入这个行业,成为导演。这对环境而言肯定是一件好事,因为毕竟女性与生俱来的视角,她们所关注和关切的一些东西,和男性势必是有不同的。但从创作者自身而言,你得拥有足够广阔的视野,才能找到自己的语言和表达。
THE END
编辑 / Jenny
录音整理 / Digimageek
部分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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