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号│绳子│工作现场(2005-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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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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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现场缘起
这是在现场记录的现场,实际是不被允许的开小差,但是每天面对枯燥的操作数据,精神和体力上的消耗是相当大的,在工艺记录中间夹一张白纸,随手记下片断文字有一种拣到角币不必归还主人的不易察觉的快意。但因为是现场记录,难免被意外的事情打断,变得鸡零狗碎。这种无目的无意义的书写仅仅是因为工作的沉闷无聊。如果涉及人和事也无涉个人隐私,所以不具毒性。无疑这样的现场随处可见,就像到处丢弃的残砖碎瓦,偶尔谁拾一块,都不能改变什么。而且对我的叙述能力也是个考验。就是这样。
01
工作现场 2005.12.11
今天恰逢技改结束,晚班正式调试,总控室里人的噪音,机器的噪音,杂沓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门呼啦拽开呼啦关上,透过周边的玻璃向外看,电焊机、气瓶、电线、工具、一片狼籍。满身油污的维修工三三两两在等待调试结果,目光呆滞、疲乏的躯体得倚就倚,得靠就靠,气温已经零下4—5摄氏度,没有统一的棉工装,穿着五花八门的破损还不算太严重的旧衣服,大致可看出本地前几年的时尚痕迹。
这是两条并在一起的10万吨酒精生产线,总控室在中心位置,大概有30多平方,三面透明,一面是仪表柜和操作台,后面是两名主控人员,其中一个是我。面对一面墙的温度仪、变频调速显示器、电流表、流量计、按钮、电磁控制器,一台罢工的空调。因为酒精生产要有很高的温度运行,受热量辐射总控室不算太冷,简单的棉衣即可御寒。
站在背后的是两名副总,几名车间主任和班长,还有一条正在安装的无水乙醇生产线的学习人员在这里出没,其他几名操作工虽然在总控室有控制装置,但没有停留的权利调节完就走。
车间里女工居多数,自动化程度不高,一些阀门还要人工开关,车间里大量使用球阀,虽然使用方便但需要相当的力气。本地女工大都160CM左右,运行时温度30—120之间不等,膨胀后使用吃力,这不,樊静一下子纵起来利用自己的体重关闭马上要溢出来的醪液。体重不足百斤的樊静动作非常滑稽,但大家各就各位熟视无睹。
总控室里所有的人都盯着不断变换的仪表,实际上真正紧张的是操作工,稍有不谨慎就会被呵斥,而且语言相当粗暴,操作工有什么委屈从来都不敢有任何表露,当面顶撞随时有下岗和处罚的危险,况且得罪了某个上级将来麻烦就大了,因为在实际的操作中工艺是很难控制,控制调节的范围很小,些微地的误差一旦较真就麻烦了。多数时候大家都选择沉默,久而久之也就不觉得难堪了。只是最近招来的几名本专科生,他们大都在实习期间已经有很多经历,在车间里学习用他们的话说“很差劲”。这个公司本是58年建立的国营老企业,经过这几年的发展顺理成章的变成了私营企业。企业虽然转轨但国营企业的官僚作风犹存,难免评价不高,但也是实情。
今天所有生产口的都来了,把樊静吱溜得团团转,偶有空档就抱怨个不停。我们虽然稳坐不动,人太多了吵得头都炸了。一听抱怨我就扔一句“闭嘴”!“谢谢哦”。这两个短句是樊静的口头语,后来被我组合在一起,前升调后降调,总是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这已经成为总控室里经典剧情。
02
工作现场 2005.12.14
几个月前的陈秀芝大学刚毕业,短发在脑后扎一条只有一缕的小辫,干净。清爽中带着几分俏皮的稚气。而性格文静内向,形成奇异的反差。待人接物不温不火,说话几近耳语,看得出已有几分社会历练,果不其然在校期间辗转几个单位,名曰实习,实则是打工,只拿几百元的报酬,用人单位要交纳学校的劳务费,学校变相创收,学生倒有一半时间在社会实习。
招聘本公司试用三个月,月薪800,期满1000以上。三月后的现在精神委靡,动作懒散,原本就言语稀少,现在更甚,且呈降调!吾问合同签否,答曰正和家人交涉。
公司为了揽住人才惟恐绳子太紧飞了,疏于管理,也正因为如此,无所是事,摇摇晃晃似不胜酒力。但也正常,移植新土,色彩压低至深蓝浅灰,一时难以适应,人心浮动的远走高飞,沉稳的十年八载缓过劲来亦是面目全非。无怪乎一进厂区每个人的眼睛都暗淡无光。时间将剥除斑斓,脚步一天天沉重,生存的浊浪将生命压向匍匐的地面,有如卑微的蔓草除了活着了无知觉,流水线上的众生大抵如此。
也有的到处扑腾,或有家庭背景谋个一官半职,马上变脸,大刀砍向昔日的同伴也不鲜见,但大都难以长久。工厂人事沉浮频繁,主人喜怒无常,折戟沉沙也是常有的事。还有那胸墨了了沟壑纵横的,折腾个底朝天的,人人生厌,未得正果,呜呼!
扯得远了,煞笔干活!
03
工作现场 2005.12.15
副操作王颖来主控室交涉工作,摸着头说起一年前在操作中被压力杆砸伤的事,压力杆是一根10KG左右的钢棍,滑脱后弹回来砸在头顶的重量可想而知,至今不敢抚触。王颖平静地复述当时的对话不由让人唏嘘。
王颖:田大哥,我差点被砸死了,砸死在下面也没人知道。
老田:王颖啊!你如果出事了只有上面显示不正常我才能下去找你。
另一女工在厂区被标语牌砸伤,找有关负责人却被反咬一口,非但医疗费自理,请假还要扣工资。即使是大点的工伤,医疗费全报的可能性也不大,肢体残疾的也没什么说法,这种事并不鲜见,大都自己了结。不管事大事小事都没有人动念头找工会,工会也不会出面。公司历史上的劳动纠纷上法庭的只有一例,但也以庭外和解告终。工人普遍对安全保障没有信心,只能自己干活小心。
回头再说老田。
老田是主控室的元老,公认技术最好。为人老实,但老实人有老实的可恨之处,人情世故不够练达,在工厂的生态系统中生存,同类间的倾轧是很平常的,偏偏当前市场混乱。总控是生产终端,产品的质量有许多微妙之处,后来发展到主控人员可以联系中间商让不合格的产品"合理"出线,而这些产品的婆家半数是浓香型白酒厂。此手段老田自是不具备,出局在情理之中。
本行业这几年发展迅猛,人员需求量大,加上本地靠近沿海进口原料运输方便,价格低廉,高素质的操作工成为烫手的山芋,偏偏老田已是50开外的人了,退休不办。买断不准,辞职劳动保险可能不保,再说公司放你就是帮了竞争对手,最后只能看澡堂子,每月仅得300余元的薪水。如果有其他途径老田也是不知,和多数劳动者一样只知有劳动法内容却不甚了了,况且劳动部门对劳动者的权益还有许多内部规定,但这些都是不公开的,一般人很难得知。老田的经历大至可看出这些年一名工人的尴尬处境。
老田就是这个时代的缩影。亦工亦农时一心要变成正式工,后来户口松动花高价买个城镇居民,刚转正单位就开始给亦工亦农的职工转正,那6000大票不是白白的打了水漂?接着又花高价把妻儿的户口扒到城关,不巧城区的地皮房价暴涨,这哪里是老田这样的人承受得起的,不得已又转回80里外的老家,但户口迁移种地的资格都没了,种地也只能种二手地。总之老田一辈子都没找到自己的位置。因为我也是老田的徒弟,感情还不错,但每次见到老田就赶紧打个招呼走人,老田满腹的苦水无处倾泻。
每次想起五官挤在一起的老田,想起一袋尿素要分三次运回家的老田五味杂陈!
04
工作现场 2005.12.16
车间不发笔,记录都是自备。5月底到主控室,一支两支经常拿来老是没笔用,后来发现到处都是蓝笔套的圆珠笔。在岗学习的徐勤梅像个游动哨位,没有自己的柜子,交接班时随手就拿上一个班次的笔用,交班时的主控室忙得唏哩哗啦,电话机、对讲机响成一片,偶尔也要用手机,但大都不接,心照不宣。进进出出那么多人像赶世纪的约会,谁会记得丢了一支笔,徐勤梅乐得归为己有。久了就成为让人忍俊不禁的小恶作剧,后来我们每次拿笔都有别班的人认领,一问才知是这么回事,话说开了这种小伎俩就成为工间里共有的趣味话题,所以交接班是从不将笔拿出来,别人要是借用都含笑不语。后来忘记锁柜子,第二天一看东西全丢了,不知谁说一句,没事,马上就回来了。果然,几天过后,我们使用的小物件都是别人的。今天高莉笑嘻嘻的说现在咱们交接班只能拿计算器了,煞时主控室里笑翻了,说:你看看背面,高莉手腕一翻,果然计算器的背面刻着个“甲”。
05
工作现场 2005.12.17
刘祥松曾经行武,侦察兵也,鸡窝头,哪天要是柔软的毛发谦卑地伏在不大宽阔的脑门上,准是刚剪过。衣服永远大一号,缝制还算工整,什么衣服到他身上都像旧的。肢体不太协调,但哪儿不协调又说不清,总之给人的感觉不顺畅。天天猫在罐体的平台上,3分钟加一次糖化酶,罐内的液位控制在不低于10CM,偶然头耷拉下来就溢了,下面的人就用阀杆敲罐体,刘祥松像弹簧一样弹起来,再继续。
他的作用就是机械臂有规律的孤独的摆动,8小时下来和其他人几乎没有交流,因此他的存在常被忽略,充耳不闻超过90分贝的噪音,内心的磨损不为人知。工业生产只要求灵敏度,放弃人自身的尊严,为了生存,人就是机器的部件,使用价值在于他还年轻,还能跟得上机器的运作。
有时透过玻璃只看到了他,当我和他碰面叫“刘祥松”,和说按钮、泵、温度、电流区别在哪里?昨晚我们在小酒馆喝酒,木讷、语速缓慢的刘祥松说起政治理念口若悬河,对了,不能忽略他的党员身份 ,那时20出头的刘祥松政治理想和青春激情各占多大的比重?特别是前一段时间的政治学习,像打疲劳战,大风刮过之后在一名普通的工人心中究竟留下什么?我知道已经催交多次的党费他还没交,我想他在心里是拒绝的,但这种拒绝不是抵抗,非常软弱,只是拖延时日罢了。如果一种政治理想,在年龄渐长所有的光环都褪去之后,不能给人性一个合理的交代,消极就在所难免了。
06
工作现场 2005.12.19
流水线上的规章制度和工艺标准繁复、庞杂,工艺和工艺牵连,人与人相互制约,企业缺乏人文关怀,人心的黑暗就会得到最大的释放。以人与人之间的利益关系管理,这种管理只能把人的动物本能开发出来,反过来伤害自己。人若变成工具,自然就变得冷漠、残酷,丛林法则一旦变成行为规范,这样的生态就变得极端可怕。所以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极为脆弱,冲突不断,几乎每个人都难脱身,越是年龄大的越冷酷。另一方面企业缺乏文化建设,不能满足工人的文化需求,不允许工人有自主学习的权利,工人被限制在岗位上,生活日益贫乏,没有文化的支撑,看不到希望,工人成为和社会脱节的缺乏温情的边缘人。
那年我病得厉害,胆汁都要呕吐出来了,抬头的力气都没有。平日里几乎放弃所有的休息,特别是节假日几乎都在岗位上顶替那些回家团聚的年长者,最后竟然因为替班不均得罪了他们,及至我病成这样竟然找不到接替我的人。流水线是连续生产,我要想继续在这里生存只能忍受。特别是当日的搭档,那种没有任何表情的眼神深深地刺痛了我,一气之下,我再也没替过他们,反而在以后的日子里得到他们许多帮助。从此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但我也明白这是一种依存关系,不是发自内心的关怀。在流水线上无条件的付出是可笑的,你得遵守流水线上的游戏规则,不然谁都把你当成脑子进水的傻子。
我那些可怜可悲的兄弟!
07
工作现场 2005.12.22
李明君40出头,手脚麻利,活总能干到点子上,人缘好,操作能力强,这种人是工厂的精英。不管怎样这个年龄已经没有优势,不管是男工还是女工都面临着转岗或内退,很多人都在这个年龄迅速衰老,不仅仅是生理上的摧残。六十年代后期至七十年代初出生的人群大都遭遇这样的尴尬。那时候教育基础薄弱,高等教育还是精英教育,很多人都在流水线上度过了人生最美好的时光,但得到的报酬却很低,仅够维持基本生活需要。还有一部分不甘平庸,拼命充电,上职大。夜大。函大。电大。自考,不早不晚正赶上企业已经不鼓励深造,一切自费,而且不被承认,最终只能继续原来的职业,高不成低不就总是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比如刘卫东开始自考中医,后来自感跳不出工厂,转函授,转职大,学以致用嘛,学问做足,实践做透,唯一不懂的是处世哲学,几次内部竟聘都无结果,既然庙小也就容不得大和尚,工人都别想干了,发生活费待岗等待安置。凉透了自然择枝而栖,走?行!什么都没有,像这种企业耍流氓的手段并不鲜见,毅然决然走了也就解脱了。再有蒋绍锋走到半道又舍不得多年积累,不走位置也丢了,两头都不是人,事已至此也就由不得你了。
回头再看老田之流,几百元的收入,还有外销任务,那可是当工资发的,搞得很多职工像乞丐见人就拽。他们的青春年华全部都抛洒在爱也爱不得恨也恨不得的流水线上了,离开了赖以生存的流水线两手空空只能是待宰的羔羊,况且这个年龄经济已是八面风声。现在又要提高退休年限,他们是最大的利益受害者,对于他们来说正式退休才是最好的归宿,只有政府机关的人才巴着不退,因为他们能得到实惠。我最怕和他们聊天了,那种无奈无助的目光,已经能看到我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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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现场 2005.12.23
企业是世事的演练场,不管是因为企业的、自身的、还是社会的原因,企业的存在造就改变了许多人的人生和命运,喜怒哀乐、荣辱沉浮,无不打上特有的烙印!特别是老牌的国营企业在社会转型期的演变和发展,裂变出的人生百态,无不让人感慨万千:
有当年支援苏北经济建设愤而辞职的老厂长
有靠倒卖企业产品发家的控制市场流通的部门经理
有靠运输发展为私营企业老板
有一边上班一边贩卖工业废水的小业主
有工伤没有得到及时治疗死亡和残疾的工人
有盘剥临时工的劳服队长不堪束缚被除名的后来小有名气的自由撰稿人买断工龄的夫妻养殖大户经济犯罪的财务会计打架斗殴的刑事犯抱有现代管理理念缓慢前进的副总高薪跳槽的车间主任和技术骨干小瓦匠成长起来的百万资产的建筑商满口国家大事国际风云的党员擅自开车肇事撤职的保卫科长满腹牢骚小道消息漫天飞的牛皮大王白天上男厕所晚上上女厕所的挪威工程师暧昧不清的女翻译工作电话打声讯台的锅炉工窥视男澡堂的女人女澡堂的男人
和因此衍生的小吃摊烟酒店饭馆发屋五金杂品青菜贩子原料商包工头电器维修供应商推销员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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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现场 2005.12.24
这里没有老城区斑驳的厂房、破损的道路、熙熙攘攘的行人、简陋的广告牌和夹杂其中的民房。没有大型商场、超市。这里的道路宽敞,新栽的苗木培着新土。日夜运转的工厂、建设中的厂房、待建的工地和圈起来的农田,庄稼争分夺秒赶着时令生长,那些被践踏的被铲除的在零下8度的寒风里很快枯萎。在一定的时间段多少人穿着深色的工装在道路上穿行,从不左顾右盼,他们逐渐被敞开的自动门分流,他们很少在稀拉的小吃摊停留,那些简陋的餐具只能招徕运货的司机和附近工地的民工。过了这个点就只是些大货车在路上狂吼、奔跑,卷起的尘沙覆盖在弱小的乔木上,只有雨水才能让它们露出天然的颜色。在路上我经常眺望那些林立的塔体和高大的厂房,在冬日的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如果是有风烟囱冒出的白烟会拉成一条直线。整个天都压下来,工业区鲜有人影晃动,那种无由的空旷仿佛地心的痉挛,在心里激起极大的回响。对于那些栖身其中的人到底意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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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现场 2005.12.25
永远有一种人,不受浊世污染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特立独行不为所动,如同荒漠里一粒清凉的水晶,尽管饱受欺凌,仍然葆有内在的晶莹,不改天然的本质。我们无法得知是什么力量造就了这样的人,有幸在工厂里相遇,使我在多年后还有可资记忆的东西,同时也感到叙述的艰难,因为我无法认定在我一再沉沦的生命中是否能够称得起朋友的信赖。
当张银燕揣着中专文凭来到这个单位时,我已经是个整天提溜着大包利用车间的取暖设备偷偷烤尿布的一个孩子的父亲,生活每天都在蓬头垢面匆忙中度过,同时在工装的内袋里时常塞上几本杂书,工间休息时就旁若无人地读。偶尔和她交换或交流几句倒也有几分见地。表情柔静、声音温婉是那种任何地方都能和环境区分开来的那种女孩。
车间虽然没有多少体力劳动,但那些巨大的齿轮、电机日夜转动,人的内心好象是干涸的河床长不出一片绿叶,何况人性中有许多说不清的东西。空闲时大家都开一些粗野的玩笑,摇唇鼓舌,诽闻不断。张银燕很快被大家孤立了,特别是在同性之间犹甚,每个人都对她流露出富含多种化学成分的不屑表情。为什么一个不惹是非只是默默做着分内事的女孩会不容于同类!如此,一有人事变动第一个出去的就是她,以至后来频繁换工种,但境遇大都相似。内敛的女孩正常的举止都被说成怪癖。后来干脆在自己宿舍里拉起了帷幔将自己囚禁起来,颠黑倒白地在里面读书,我那上千册的藏书几乎挨个轰炸,然后就是图书馆、书店,尽管书读了无数,我想她还是没有找到精神的出路。
但张银燕着意拉起的帷幔却惹出事端,以至于彻底灰心,不辞而别。事情的起因是同室的女孩利用宿舍约会,发展神速,过分地亲热忽略了在帷幔后面还有个大活人,结果张银燕被两个人打得遍体鳞伤,满面划痕,羞愤难当之余,要维护自己的尊严,没想到却自取其辱,单位不管,法院不受理!这种中国特色的官司真是无处不在,《秋菊打官司》之所以获得国际大奖,也许就是民族的烙印过于鲜明,不同的是秋菊的官司赢了,而张银燕只能生生咽下苦果。
走上社会的女孩要靠自己的能力养活自己并不容易,几经辗转求职不成,凄然地和我说,最后去的那家是万通酱油专卖店还是不成,卖酱油的都不用我。这时候我可能是她最后一个朋友了,而她的最后一条路可能就是找个人结婚了算了。还好沉寂一段时间后,张银燕果然携着军人丈夫的手出现在我的面前,言我是她唯一的朋友,希望我能常去看看她。尽管相貌平平,但军人的干练和成熟一目了然,张银燕似乎找到了避风港,让人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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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现场 2005.12.26
刘姐总爱眯着细长的眼睛,用少女的嗓音开着荤素兼备的玩笑,体态在臃肿和健壮之间,肉质丰富的手指常做兰花状。我们是第一批进驻的工作人员。这个厂太破了,进门就凉了,心底没底,不免有几分沉重。到处是厚厚的灰尘、破旧的设备,每个人心底都在嘀咕能否坚持下去,但工作还是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艰难的改造结束之后,生产很快步入正轨,双方的对峙状态逐渐瓦解。刘姐更加口无遮拦。其夫是原保卫科长,瘦健、高耸,当年的篮球高手。我们宿舍就是这个厂的陈列室,还有许多落满尘灰的获奖照片。此时已是标准的门卫,受椎间盘突出折磨,走路有大厦将倾的担心,穿着旧得不成样子的球衫,多肉的脸庞一派祥和。其女常来送饭,生得肢体匀称,清雅、俏丽。这一家三口站在一起直让人惊叹造化的神奇。
刘姐工余常来帮其夫打扫卫生,开门关门。刘姐只要出了车间或其夫一露面马上变成收敛的良家妇女的模样,但那双细长灵动的眼睛是怎么也收不住的。
夏天刘姐常爱偷偷地跑到给装卸工建的简易淋浴房洗澡,简易到在高大的车间一角,上不封顶,周边只砌一人高的砖墙,几根钢管加工的淋浴头,废水随开随用。那天刘姐又去洗澡,不知哪个莽撞的小子愣是没听到稀里哗啦的水声,和刘姐半呻吟的民歌调,一头钻进去,呆若木鸡,刘姐春光乍泄却不以为意,见那小子木头一样栽在那里不知进退,就用一惯娇痴的语气问:小熊!你看到什么了?小子这才醒悟,跌跌撞撞跑出来,张着大嘴喘气,一时成为笑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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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现场 2005.12.27
面临岁终,企业依然奇怪地保持着写总结的习惯,写什么?无非是一些言不由衷的套话,但套话说的人多了就变得有趣:
岁月如梭,时光飞逝
新年的终生(钟声)将要敲响
一年已经过去,回顾一年的工作
2005年即将过去,我们迎来新的一年
但其中有一份开篇写了副对联,不由让人莞尔,现一字不改保存一份让人一窥工厂的原貌,没准明年我能用上。
小 结
红旗飘飘辞旧岁,爆竹声声迎新年。
新年的钟声虽未敲响,但2005年的工作已经告一段落。在这一年的工作中有辉煌也有教训,而更让我欣慰的是在工作中积累了经验,并且可以更加熟练地掌握生产工艺。
在整个生产流程中,本工段占有重要的地位,而且是一个工作量比较大的工段,工艺要求严格,稍有疏忽就会带来损失。班组间的竞争激烈,但我却从不畏惧。而是更加严格地控制生产工艺,保证认真完成指标。
既往如前,百尺竿头——新年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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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现场 2005.12.31
刚入梦,要姐来电,在此地转车,有一个小时的停留.慌慌张张赶去,隔着宽大的玻璃窗,背后是交叉钢构的候车室,铁灰色的背景阴湿冰冷的深冬,长长的羽绒服,那笑着的要姐失去几分颜色,分明是倦怠的旅人。刚烈如火,热情四溢,侠骨柔情,武侠小说中的句子形容那时的要姐,极为恰当。鲁东女子的敢做敢为,坚强柔韧,也为物质社会的要姐埋下了性格悲剧。
那时因为爱情抛弃了舒适的工作、家人,嫁到运河边的小城。行政区划似有几分合理之处,虽然方圆不过一二百里,风俗习惯,人文积淀千差万别,跨省移植的不适应,加上濒临倒闭的工厂,转眼间作鸟兽散,市场上多年历练,只求得温饱。心理巨大的落差,亲人隔阂,爱情有如无源之水。我们异地承包,人员成份复杂,好象斗士角力,虽是蝇头小利。认识要姐,朋友加同事。目睹要姐工作一波三折,几进几出,微薄的薪水,让人放弃自尊,倍受其辱,为了生存,离弃不能。但也有意外的收获,此时的要姐已是行业翘楚,以至于还能时时联系,中转时匆匆见上一面,虽然不能把酒畅叙,云水相隔,偶然一见,互致问候,值得永久回味。
以前晕车至海翻地覆,此时气定神闲,遮掩三分倦怠,二分憔悴,孑然来去,仍快人快语,一吐胸中块垒。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要姐笔记本随身,恐日后读到此篇记述,勾起昨日种种,忐忑之下,先道个歉。再有要姐当年的爱人是我的笔友,如有幸读到,也请念及往日的情份,冰释前嫌,人生不过百年,权且做个相知的朋友,多给孩子倾斜的世界营造亲情的天空,也算是对前缘有了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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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现场 2006.1.1
元旦拔河比赛,又看到了张飞龙。方额阔脸,膀大腰圆的张飞龙,原名美玉,因工友常拿他的名字开涮,当时张美玉每每携着整沓的武侠小说,可能满脑子狭义英雄,遂更名飞龙。开始有不知道的还叫美玉,飞龙同志马上厉色要求更正,偏偏此公口齿不清,每个字只吐半音,而且速度极快,说得多了,大家总算明白美玉不能再叫了。这家伙颇有女人缘,且心地极为善良,细如发丝,和其外形形成奇妙的反差,但好事多磨,身边的女孩一个个都变作他人妇,后飞龙和一无业女子喜结连理。但好景不长,新媳妇和婆婆不睦,搬进职工宿舍。一个人养家虽紧巴巴倒也过得去,隔年生个胖小子,人见人爱。
90年代中期企业陷入困境,此地本就是经济欠发达,交通不便的小城,大批的工人被赶上了市场自谋生路,可想而知,张飞龙浑身都是在工厂练出来的技能,此时派不上丝毫的用场,屋漏偏遭连阴雨,其妻见前途灰暗遂生去意,扔下爷儿俩,一纸诉状上了法庭。这张飞龙本就是心地极为柔软的人,离婚后每当有人问起总是泪水涟涟,有看不下去的做了说客,几度游说不成,病要从根治,乐业才能安居,养活妻儿。后有其兄的朋友从中调和回到了原来的岗位,这才罢了。如此小日子似乎又有了过下去的理由,几经周折媳妇不顾娘家力阻,偷偷回来。但以后每逢薪水不畅就回娘家过几日,这张飞龙的心老是悬着。折腾了几个回合,孩子也大了,才算安定下来,做了点小生意,虽然所得不多聊可贴补家用,小日子一天天有了起色。张飞龙愈发厚实了,满面红润,此时站在队伍的最前端,目光坚定,一夫当关,幸福在握的样子。
来源:《工人诗歌》1号,200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