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丨不精确的节点——半工业化半城市化的混合建造景观丨“非正式建造” 系列企划之三
在旺苍县城半工业化半城市化的城市景观中,我观察到一系列混合、“半”、“之间”、或“共存”的状态。我用“不精确的节点”这一术语描绘这样的状态和建造现象。这些观察并非平行、类比或等级性的,而是从不同视角的一些侧写。
—— 龚晨曦,原文刊载于德国建筑史电子杂志 archimaera No.9 (2021),该期主题为 Rückseiten (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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旺苍县是川北的一个县城,毗邻陕西,与其他三县三区从属于广元市,距离广元市区约一小时车程。它是川北四县之一(北川、平武、青川、旺苍)。它在米仓山中,依托嘉陵江支流东河和黄洋河两河交汇形成的河畔平坝和缓坡发展,并延伸至东河下游。数百年来,旺苍是周围深山村镇的枢纽。
在60年代三线建设的大型工厂和现代机构开始入驻以前,这里的河坝和山坡上就散落分布着前工业化的川北老街和村落;其中老街还是30年代红军驻扎过的地方(旺苍县下属英萃镇曾是川陕苏维埃总部所在地)。而现在,除有意保留的红军老街之外,其他老街和村都融化于20世纪后半叶的城市发展之中,其痕迹尚未完全消失。
60年代至90年代,根据三线建设的全国布局,旺苍县拥有一个国家级别的大规模印钞厂(东河公司),此外还发展了矿务局和县里自有的煤厂、长石矿厂等工业,分布在旺苍县城近郊或更远的山沟里。它们厂居结合,形成独立完整的社区,建造技术上采用当时全国通用的工业建筑技术结合地方材料建造,如大板、筒拱、木桁架、砖石砌体墙等,这些技术也得以向当地其他民用领域传播。这些厂如今已经停工,或搬迁离开,仅留下衰老的物质空间。
新的开发、旧的建筑、自然,混合在一起
近年来,县城的经济相对停滞。它是一个典型的半工业化城市:它经历了被动工业化,不再拥有完整的原生态“乡土”景观,在四川这个旅游大省不属于可以吸引旅游者的胜地——但它如今又缺乏经济动力,相比一些因稳定经济活力而得以快速改变城市景观的城市,旺苍县的新陈代谢完全是一个不同的速度。
可能正因为缓慢的更新,旺苍县的城市景观有三个相应的特征:1)这里丰富的历史层次、不同建设主体的多样城市形式还没有来得及被擦除或同化;2)相比经济更好的大城市,这里对地产开发的吸引力更少,相应地,地方这数十年间自下而上、见缝插针的小规模建设得以存留并仍然在进程之中;3)它的大部分城市景观都还没有为了迎合旅游者的刻板想象来重塑,也没有被大资本同质化地定义,而是保留了它从地方空间生产力量而来的原生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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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旺苍县城半工业化半城市化的城市景观中,我观察到一系列“不精确的节点”。我用“不精确的节点”这一术语描绘旺苍县城诸多建造现象中混合、“半”、“之间”、或“共存的”状态。这些观察并非平行、类比或等级性的,而是从不同视角的一些侧写。
1)建造形式或技术的不精确节点
不同工业化程度的建造——从前工业化到后工业化——在这里是高度混合的:高技工具和低技工具;半厘米级的精确和十厘米级的精确;手工艺、传统技术、工业化技术。一方面导致物理上误差级的并置,而且不只是并置,还有“误用”或“混用”,比如以前工业化的建造来处理工业化材料,比如室内材料用于景观,于是自然地产生物理意义上“不精确的节点”;另一方面,不同工业化程度的建造形式,其相应的视觉和空间属性,也难以协调,于是产生视觉和空间上“不精确的节点”。这种节点分散在整个城中,而形成建造形式/技术“系统”之间的“不精确节点”,微妙地改变着整个城市景观的腔调。
2)象征和非象征的不精确节点
象征形式和非象征形式紧密并存。携带着历史和文化意义的形式,与不指涉任何意义的形式,混合在一起,背后是试图传递象征意义的尝试和试图抹除或忽略象征性的尝试并存。一些构筑物拟合着传统前例,其他的则采用更实用的模板。这常常与上一种“不精确的节点”叠合,比如传统风格的房子做了加建,原有的房子是正统的地方木构,加建的部分是轻钢和塑料的无象征形式。在加建者的眼中,或许这里并不存在追求整体性的必要,或者他们对整体性的定义已经变化,又或许木、钢、塑料都只有可得性的差别而非其他。另一种例子也很常见,比如典型的川北民居之旁是或许从电视剧学来的欧式小阁楼——指涉不同文化意义的象征形式,以迥异的材料建造被自由地引用。
传统建筑和当代建筑并置的街景
3)自然、乡村和城市环境的不精确节点
自然、乡村和城市化区域彼此缠绕,边界难以定义。这在旺苍县这个山城尤其明显。原始地形和建筑物紧密交织。在街道上行走,常会瞥到高密度建筑物之间未被处理过的野生自然。繁忙的街道慢慢就自然过渡为一条窄窄的小道,通向山里。地产开发的小区可能和田野里散落民居的景观相连。这是一个非常松散的总体,其中浮游着前工业化聚落、现当代建筑物、自然等等异质片段。
不同城市化程度的并置融合,城?村?
4)不同空间规划准则之间的不精确节点
这是不同空间规划准则的相遇所产生的:新的和旧的,这样的和那样的。在半城市化半工业化的状况里,人们并不共享空间规划的准则,因此这些准则也往往是时空不连续的。城市景观也显示出相应的复杂性。
比如,旺苍县城主体原来是在平坦的河坝里,其旁边山坡上原有的低密度村子中住居和住居的距离较远,于是延续了米仓山区分散民居的观念做法,在那里人们常常把逝去亲人的坟放在家宅之旁的空地上。这些近郊村子如今已经城市化变成了县城的一部分,低密度渐渐变成了高密度,坟却没有移动,于是就与传统的风水观念相悖,变成坐落于小径和别家的住屋之旁。有些村子的坟地集中在村边的山坡上,山坡如今被道路穿过,于是墓地就紧靠公路。这些来自差异性观念世界的建造物的并置,在有限的物理空间里制造了极大的张力,迥异于被单一观念规训的城市空间。
原来衔接村子和自然的集中墓地现在紧邻省道
再比如,城市景观里有的部分是专业人士规划设计的,有的是漫长历史中逐渐演化的,有的是使用者基于需要和观念而产生的。结构性的规模化空间和 “修补匠”式的小规模建造两条线索并行发展并纠缠在一起,并产生相应的副产品。2000年左右开始的高层地产开发,植入自发形成的高密度低层的肌理中;另一方面,自发的小规模建造在原有的三线建设厂区、村子肌理里弥散开来,形成混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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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精确的节点是否可以刺激新的思考,以及它们应该如何被对应?目前还没有答案,但可以记录一些相关的点:
1)不精确的节点具有若干关联特征,例如:碎片化,低整合,弱组织;多向坐标系统;感知的多样和对比;变化和永恒、“修补”与“结构”之间脆弱的平衡。仍可以从这样混杂的存在中识别出弱结构和关系性。结构性的建造和“修补匠”的建造在这里并不是泾渭分明,而是糅合在一起。这种结构性和“修补系统”的低整合性,也显示出一种建构开放关系的可能,空间在这里不是被严格规训的。
2)它们所具有的多样性和异质性,在一个越来越同质化,以效率为单一指标的环境里,具有价值。尽管普遍认为“新”一定会取代“旧”,在现实里,“新旧”总是共存的,也唯有这种共存状态才能向着变化的未来充分开放。正因为没有单极化的权力分布,才会有这样自然和自主的拼贴、混合、多样、开放的过程和状态。
3)它们非常脆弱。这样的混合状态可能会在一夜之间消失,被抹除和覆盖变成单一的景象。怎样转化,怎样认知,建筑师作为社会空间生产的重要一环,或许可以提供一些思考:关于永恒和临时,关于固定和变化,关于结构和“修补”,关于过去和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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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精确的节点”不只存在于旺苍。它是广泛的现象,尤其是在半城市化半工业化地区。它们同样存在于北京上海。
过去20多年的快速城市化过程中因资本注入不足而发生的大量自下而上的小规模建造过程,将原本分散的对象黏合到一起,制造了松散、不连续的整体。“不精确的节点”就在这些异质且自完的局部之间,就像皮拉内西的罗马地图那样发展起来。在旺苍,这些对象包括数百年历史的原生老街、废弃的三线建设工厂及转化为廉租房的附属家属区、50年代至今的“单位”和政府事业单位建筑物、近年来地产商开发的大规模高层项目、村子转化为“城中村”/“城边村”的村民们自发建造的将低密度村子转化为高密度城市区域的建筑物、尚未被完全占领的农田和住居……这些不同建造主体、不同建造技术、不同空间特质的类型并置而制造了上文所描述的拼贴混合的建造景象。
普遍的观点是上述现象只是发展的临时阶段,它们被认为只是走向“完全的”城市化和工业化状态的过程中状态。人们相信,随着经济发展、政府赋能,这样的状态很快就会变得“更先进”。
那么这些不精确的节点是否具有可供重估的价值呢?它们具有一些“精确”所不具备的品质。它们呈现的状态,既不是乡愁式的或被严格保护的遗产,也不是由单一主体所决定的同质化城市景观。它们是局部生成逻辑的结果,难以识别出某种典型的法则或秩序。它们的存在表征着未被单一价值判断(例如传统、消费或效率)统合的多样性。建造川北民居的农夫如今来加建他们的房屋,他们可不就是会利用起钢构、波纹板和防盗窗吗,这些对他们来说不就是和木材一样,属于可得的“自然材料”吗?他们有着对材料的无差别观。不精确的节点也表征着未被擦除或编辑的历史过程,指涉着进程之中对“变化”充分开放的空间。它们不见得可以作为模板被直接模仿,但或许可以启发城市化的其他可能路径,乃至向实践提供一些参考。它们使用了另一种语言,如罗兰·巴特所言,“通过其他规范、其他句法的作用,以扬弃我们对事物既定的成见”,因此,它们的存在本身便制造了一个距离让我们重新审视。
我们的实践介入如何可以与我们的城市成为一体?罗西看向了欧洲城市,我们或许可以看向我们所处的地方现实——解读复杂的现实及其背后的机制,抽象为可感知可认知的图案,以此为基础,产生新的介入概念。如此,新的介入将融入过去、当下与未来的河流中,并形成文化连续性。
作者简介
龚晨曦,地心建筑主持建筑师,毕业于耶鲁大学及清华大学,现独立实践于杭州,并任中国美术学院建筑学院设计课外聘导师。
非正式建造
系列推送
“非正式建造” 介于城市化与乡土之间、工业化与手工艺之间,是当今城市与乡村无法忽视的现实,无论在东方还是西方,发达还是发展中国家。或许这样的关注不能立即转化为设计的资源,但尝试发现和理解我们所处的城乡空间中的问题,仍然是一个重要的起点。群岛BOOKS安排了“非正式建造”系列,介绍近年来有关这个议题的著作和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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