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体面地死去”
如果生命的逝去已不可逆,你希望以哪种方式度过最后的时光?这一份决定权是留给自己,还是交给医生和家人?
如果曾经问过自己这样的问题,那就很有必要读今天这个故事,了解一个名词——生前预嘱。
如果愿意,或许你可以在新的一年开启之际,送自己的未来这份礼物,为自己的未来做主。
生前预嘱已在中国大陆落地八年,但知道的人依然寥寥无几。
不同于遗嘱,这份嘱托是人们在健康或意识清醒时签署的、关于生命末期采用何种医疗方式的明确授意。
生前预嘱推广协会迄今只有两家,分别位于北京和深圳。后者的负责人李瑛是深圳市第二人民医院老年医学科的主任医师。在她看来,生前预嘱推广面临的最大阻力,是公众对死亡话题的回避。
面对公众,李瑛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我们不是教人怎么死,而是希望每个人能为自己的生命做主,好好地活。
作者-孟影
编辑-流落南方
内容总监-吴薇
2013年,中国第一家生前预嘱推广协会在北京成立。时尚名人洪晃曾身穿一袭俏丽粉衣,为协会做了一场公开演讲。“平常我们都可以活得人模狗样的,但是如果最后死的时候人没有尊严,在中国这是个什么说法呢?叫作不得好死。这绝对不是我们期望的一个终点。”洪晃说。
在她看来,生前预嘱是一次对人生的逆向规划,“你会有一种轻松感:你知道你要怎么样活着。”她大方地分享了自己的五个愿望,这也是中国生前预嘱协会为大众设置的模板:
我要或不要什么医疗服务
我希望使用或不使用生命支持治疗
我希望别人怎样对待我
我想让我的家人和朋友知道什么
我希望谁帮助我
这是生前预嘱的核心内容。同时,每一个愿望下的分项,细微到“是否放弃使用心肺复苏术”“是否放弃使用昂贵抗生素”“是否希望有人定期给我剪指甲、理发、剃须和刷牙”,以及补充说明——用于交代嘱托文件里未能体现的内容。
与八年前最大的不同是,中国正在成为世界上老龄化速度最快的国家。2020年,中国65岁及以上老年人口数量为1.91亿,老龄化率达到13.5%。预计中国的老龄化率在2050年左右将会超过发达国家。
在优生优育之外,优逝这件事,已经无法再被回避。
在担任深圳生前预嘱推广协会负责人之前,李瑛在安宁疗护领域颇有口碑。她身材清瘦,说话声音很轻,但有一种安抚的力量。
如今她在日常问诊结束后、与朋友聚餐甚至搭出租车时,都会多问一句:您有没有听说过生前预嘱?
即便在中国沿海最开放的城市,公众依然对这一话题有所回避。李瑛进社区做讲座,社区负责人的态度往往客气又为难:李老师,都是让人好好活着,谈死亡会不会不愉快?
于是她先讲一个老年健康主题,做许多铺垫,最后再谈生前预嘱。
一个月前,她收到一个时尚活动的演讲邀请。开幕在即,工作人员打来电话:李老师,我们担心现场观众对这个话题有抵触,要不,您还是改为在我们刊物上发文章吧?
“中国人的习俗,总觉得谈死亡是一件晦气、不吉利的事情。但人有来的一天,就有走的一天,这跟瓜熟蒂落一样自然。观念的改变,需要时间。”李瑛说。
李瑛在深圳书城做演讲
重新认识生前预嘱
“关于生命最后的安排,一定要在我们健康清醒的时候,深思熟虑地去做,而不是死亡迫在眉睫了再说。更何况,真到那个时候,不是每个人都能有足够的理智和稳定的情绪。”
在李瑛看来,这甚至是一种非常积极的态度。把死亡这件事想清楚了,只会更加珍惜健康,好好安排接下来的人生。
“没有谁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如果我变成植物人,可以靠一个鼻试管无意识地活几十年,这对自己、对家属是否有意义?如果生存没有质量了,还要不要维系?另一方面,如果事先明确交代无论如何都要抢救我,那我相信家属也不会反对。不管是哪种,家属的担子都卸下来了。”
李瑛一直强调,不要把生前预嘱等同于放弃治疗和安乐死。
“生命末期在临床上有严格标准,必须由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专业医师确认,无论采用任何医疗手段抢救,生命都不可能超过六个月时间。”李瑛说。
2020年,武汉一名教授在感染了重症新冠肺炎后,要求放弃插管抢救,但主治医生坚持认为他还有治愈的希望,为他插管、上呼吸机延续治疗。这名教授最终痊愈,并健康生活至今。
“患者本人意愿虽然很重要,但医生专业的判断,能挽救过早自愿放弃生命的患者。”李瑛说。
从这个角度说,生前预嘱更像是一次对人生尽头的思考,一次自我真实意愿的确认和告知,以及一场面对生死的预演。
李瑛说,2021年修订的《深圳经济特区医疗条例》已经加入生前预嘱条款,有望在2022年人大立法会上通过。
如能顺利立法,生前预嘱将通过电子签署的形式链接到本人医保卡,在符合生命末期医疗标准时才会被启用。
“眼下只能在网站上登记,或者打印出来交给那个‘我希望最后能够帮助我的人’。但只有通过立法,个人意志才能得到保障实施。”李瑛说。
李瑛(右二)与签署生前预嘱的88岁老人
中国式两难:临终时听谁的?
临终患者家属的两难,李瑛在工作中见过太多。
2019年,一位傅先生来找李瑛,他的父亲患有尿毒症,需要频繁血透。
老人有严重的基础病,在血透时痛苦异常强烈,需要两个家属一个陪护全程摁住才能进行。他几次向儿子表示,自己真的不想再治疗了。
傅先生是虔诚的基督徒,每晚都为父亲祷告。无奈之下他找到李瑛,探讨父亲是否应该转为安宁疗护。
“医生说如果不做血透,我父亲的生命不会超过一周;但做了,只要不出什么意外,可以活很久,所以我坚持给他治疗。但李医生,我真的特别痛苦,我知道我父亲是在求死。”
在病床前,李瑛和傅先生的父亲做了一次谈话。
“你的肾衰很严重,必须隔天透析,否则你的生命就会非常危险,这个你知道吗?”
“知道。”
“那你还是坚决不肯继续治疗吗?”
“是的。”
“为什么呢?”
“我太痛苦了,我真的痛苦,我想早点解脱。”
“这样的话,你的生命只有一周时间,你接受吗?”这个问题李瑛反复询问三次,老人的回答都是“接受”。
最后老人转为居家安宁疗护,三周后,在家人陪伴下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
“这是有质量的三周,至少他的意愿和选择得到了尊重。”李瑛说。
傅老先生伸出拇指,同意转为安宁疗护
在工作中,李瑛看到有些患者在ICU躺了几个月甚至整年,一旦离开支持系统就会很快离世,但家属们不敢放弃治疗。
她理解患者家属的复杂心情,有对舆论压力的忌惮,“怕别人说不孝顺,不舍得出钱,不肯花时间陪伴”,但更多还是亲情的羁绊。
李瑛见过最极端的例子,是一对老夫妻。他们的女儿五十多岁,十年前因脑胶质瘤成为植物人。老两口年纪大了,几番商议后达成一致:如果女儿再次濒危,就不抢救了吧。
但这一天来临时,父亲还是不忍,要求医生继续维持女儿的生命体征。母亲得知后赶到医院,希望医生予以拔管。
这家医院曾因类似情况陷入医疗纠纷。与医务科商议后,主治医生向家属表示无法配合,除非家属出具书面声明——“若管道自然脱落,不予复插”。那家属自己拔管,他们默许。
母亲最终无法踏出这一步,于是治疗继续进行。
坚决不进“作战指挥部”的父亲
面对家人的生死,很少有人能云淡风轻,李瑛也不例外。
2012年,李瑛的父亲因肾癌进ICU抢救。出院后,老人开了家庭会议,“以后不管再来一个什么病,千万别再把我送到ICU了。”
父亲形容那里是一个“作战指挥部”。日夜灯火通明,各种机器滴答作响。他睡眠不好,躺在病床上,看着医生跑前跑后抢救那些随时会死的人,内心备感折磨。
“我已经这个年纪了,最后给我插一个氧气管就行了,什么都不要折腾。”这是父亲的叮嘱。
2015年底,父亲的病情突然加重,李瑛将他送到医院呼吸科。
医生面露难色:这么重的病人怎么可以送到这里呢?还是送ICU吧。李瑛看着父亲的各项指标,知道治疗没有太大意义,只好一直安抚同行:没有关系,呼吸科有什么条件就采用什么条件,有什么事情我来负责。
三小时后,父亲走了。
回忆这件事,李瑛的情绪仍然有些起伏。“其实当时我内心受到很大折磨,我特别纠结——父亲这么快就走了,白天我还在跟他说话。事后我一直在想,我这样做到底对不对。我这一辈子都在抢救别人,如果把父亲送到ICU,他会不会多活几天?”
她最大的安慰,在于这是父亲当年的亲口嘱托。
2017年,李瑛参加北京协和医院的舒缓医学研究生课程,第一次系统学习了安宁疗护,接触了大量国内外案例。
她意识到,父亲其实想得比她更清楚。“进ICU可以延长濒死期,但这种延长是有代价的——那些额外承受的抢救手段,对他来说是无效的、痛苦的。”
这个课程的另一个收获,是让她重新思考几十年来的临终救治方向。
临终医疗救护真正的目的是什么?对临终患者而言,医生所做的到底是帮助他还是伤害他?
如果生命不可挽回,医生还能再为患者做点什么?
归根结底,生而为人,我们如何有尊严地、体面地、欣慰地告别这个世界?
“我见过很多病人的生死时刻。一直以来,我们的观念都是医生以救死扶伤为原则,明知病人不行了,也一律该送ICU送ICU,该插管要插管,该按压的就要按压,否则就是没有尽到义务。现在看,我们原先对待生命的态度,多么粗暴。”李瑛说。
深圳生前预嘱推广志愿者团队
尊重临终者的意愿,是在尊重什么?
意愿,一个日常的中性词,在生前预嘱里有更多内涵——在人生的终点,患者内心深处在渴望什么?
在现象级畅销书《最好的告别》中,哈佛医学院教授葛文德提到护理专家苏珊·布洛克的故事。
苏珊的父亲被诊断出颈部脊髓有一个包块,术后很可能会瘫痪。在手术前一晚,父女俩进行了一次真正的谈话。苏珊问父亲:我想知道,为了活着,你可以忍受怎样的生存水平?
父亲说,“如果我能够吃巧克力冰激淋、看电视足球转播,那我就愿意活着。如果能有这样的机会,我愿意吃很多苦。”
苏珊对这个答案感到震惊,在她印象里,父亲作为一个教授,甚至从不看足球比赛。她头一次意识到,自己对父亲的内心知之甚少。
手术中途,医生通知她需要马上进行第二次手术,但后果是父亲可能永远瘫痪。她只有几分钟时间可以考虑。
沉默片刻后,苏珊问医生:如果他在手术后活下来,还能吃巧克力冰激凌、看电视足球比赛吗?医生说可以,她提笔在同意书上签了字。
术后父亲行动不便,颇为艰难地活了十年,但仍然写下两本书和十几篇科学论文。
苏珊告诉葛文德,大部分医生都搞错临终医疗的重点。
“你不是在决定他们是需要A治疗方案还是B治疗方案,而是努力了解在这种情况下,对他们来说什么最重要——这样你就可以给他们提供信息和办法,让他们有最好的机会去实现自己的愿望。”
在尊重意愿这件事上,李瑛不是没有遗憾的,这也是她想推广生前预嘱的原因之一。
1996年,李瑛的妈妈有一天突然递给她四五页稿纸,说是关于身后事的嘱托。
“当时我妈妈是有一些慢性病,但身体状况还不错。我很生气,说你好好的干嘛写这个?从情感上,我觉得她会一直陪着我,眼下就谈身后事,我不能接受。”
年轻的她当着妈妈的面,把这几页纸付之一炬。此后,妈妈直到去世都没再提过这个话题。
“这些年,我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她是一个对自己生命负责的人,所以才会提前交代好,但作为她的家人,我没接住。”李瑛说。
二十五年后,她依然不知道,在那几页纸里妈妈曾交代了什么。
“我想把我的人生讲给你听”
“我想请你讲你的人生给我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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