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镇银行近400亿血汗钱“消失”?储户灼心
40余万储户,近400亿元存款,河南、安徽6家村镇银行在吸纳业内外超乎想象的存储之后,已“躺平”两个月。
从4月18号起,线上线下无法取现。随后外地储户到访河南被赋红码,继而发展到储户人在异地码就变红,“虽远必朱”。
两个月后的6月18号,许昌公安局通报,4月19日,即事发第二天,该局即对河南新财富集团投资控股有限公司涉嫌重大犯罪立案侦查。初步查明以该公司实际控制人吕某为首的犯罪团伙、涉嫌利用村镇银行实施系列严重犯罪,已抓获一批犯罪嫌疑人,依法查封、扣押、冻结一批涉案资金和资产。
涉嫌犯罪时间为:“2011年以来”,跨度超过10年。
许昌公安通报说,“案情十分复杂”。
这400亿存款,是很多储户一生的积蓄。
6月14日11点起,在受到广泛质疑后、在有储户签订不上访的保证书后、在看似储户们不会“制造”群体性事件后,被赋红码的他们健康码陆续转绿。但这些村镇银行储户们的故事,才刚被公众所知晓。
由储户组成的QQ群里,有一张图被人们多次转发,一位宿州储户因无法线上取现被迫放弃母亲的治疗,他发出医院开具的死亡记录并称,“老母亲没有了,血汗钱没有了!”
作者-文阳
编辑-流落南方
储户红码从天而降
在新时代语境下,“虽远必诛”有了新的含义:不管你离我多远,不管你是否在我的地盘上,我都可以对你“虽远必朱”。
连续出现的两类人群健康码无端变红事件,都发生在河南。第一是河南村镇银行的储户们,从入境河南即红码,到人在异地码就红了;第二是河南某烂尾楼盘的业主们在依法信访过程中,被赋红码。
每个人都清楚,手持红码,相当于被关进了一座无形的电子牢笼,你是自由的,但你去不了任何地方——回不了小区,无法上班,不能乘坐公共交通,商场拒绝你进入。
储户们的损失大,但随意赋红码事件更大,这是一件可以伤及国本的大事。
当健康码与健康无关的那一刻起,你就失去了自由。
河南以实际行动告诉你,它可以让任何人失去自由——不管你是不是河南人,不管你在不在河南。
中国银保监会河南监管局门口
早在6月1日,“河南交警”发布的端午假期出行提示就引发广泛关注。其中提到,根据河南省疫情防控指挥部最新通知,省外入豫即赋黄码。
这一规定被认为源于5月底,陆续有外地储户前往中国银行保险监督管理委员会河南监管局表达诉求,在门口拉起白底黑字横幅。
紧接着,大量到河南当地的储户发现,他们的健康码变为红码,行动受限。更有甚者,未入境河南的储户,远在千里之外,红码从天而降,正常生活难以为继。
在微博上,储户“慧常道”说,自己从2月份以来从未离开深圳,但健康码在6月11日晚变红,这在出行需要绿码+72小时核酸阴性的深圳,意味着无法正常生活。深圳政务服务热线的接线员告诉他这是河南省赋的红码,深圳无法改变;但致电河南当地有关部门皆无法接通。
上海闵行区和浦东新区的吴先生等5名河南村镇银行储户,健康码同样无端变红。
越来越多的健康码无端变红,申诉改码的需求逐日增加,来自公众的愤怒、媒体的质疑也将此事推向高潮,河南简单粗暴的行为被网友称之为“河南红”。基于被赋码人群都是当地村镇银行储户的共同点,新名词“储户码”应运而生。“河南村镇银行储户被强行赋红码”、“郑州回应多名储户被赋红码”等相关话题迅速登上热搜。
郑州市12320卫生健康热线在6月14日上午回应一位储户的转码请求时称,“像您这个村镇银行的问题,我们这边已经接到了很多市民的电话,我们这边是没办法解决的,我们不太清楚是哪个部门进行的赋码,如果有问题可以直接到国务院平台投诉。”
至6月14日11点起,被赋红码的储户们的健康码陆续转绿。
河南监管局对面马路上的工作人员
6月16日上午,银保监会河南监管局门口只余两位保安人员,无人员聚集。但在监管局对面,东起中州大道、西至福彩路的晨旭路500米路段,隔不远就有一位监管局的工作人员在徘徊张望。
6月17日,郑州市纪委监委启动调查问责程序表示,对发现违反河南省健康码管理办法的乱作为,将依规依纪严肃处理。
流落南方做个预测,以郑州的层级调查,能调查处理的区域就控制在市级以下了,这不可能有真正的结果。其一源于2021年“720”特大暴雨瞒报死亡失踪人数139人,其二,流落南方不认为赋红码解决社会问题是在郑州这个层面上,这件事需要国家级别联合调查组介入。
50万存款背后的中年危机
名为“说走就走的旅行”QQ群里,200多个储户组成的成员都遵循着固定的群名模式,“所在地+xx银行”,群里信息密集,刷屏的对话中都指向同一个名词,村镇银行。
尽管很多对话中的关键词都用首字母缩写,但联系上下文来看也不难理解,这并不是一个真正的旅游群。“HT”缩写是群里的高频词汇,即为“喝汤”。
群主之一侯志国解释道,“喝汤”就是去河南的意思,“汤”是胡辣汤。
在这个群里,大家都用“宁波老施”拿回钱的故事互相鼓气。
群友们认为,“宁波老施”的存款额度应该是群内所有储户中最高的,“具体多少不知道,传说是两千万”,其本人是宁波当地的一位民营企业老板,把全部身家都存入了村镇银行。
6月7日上午,“说走就走的旅行”群里一条求助信息引起了热议,信息来自“宁波老施”的妻子,求助信息称老施已到郑州但失联。
次日,群友们称老施已经安全,并且要回了属于自己的存款。他们相信,只要人到了郑州,要回存款的可能性也就更高。
6月13日,流落南方致电“宁波老施”的妻子,她回复老施仍然在郑州,人很安全,但是一分钱都没要回,并且打算在郑州继续呆下去,直到取现成功。
凤凰网的调查显示,此次村镇银行的受害者中,浙江、福建有不少储户是百万甚至千万级别的储蓄量。“他们利率可能达到10%以上。”
河南银保监局副局长杨华军对储户承诺:只要储户合法存入的存款都会得到保障。
侯志国是吉林长春人,44岁。
他很少在群里发言,偶尔往群里转发一些其他平台上关于村镇银行的最新消息,或者提醒下群友警惕某些误导性言论。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这几乎是他唯一每天在做的“工作”。
两个月前,侯志国的中年生活颇有点中产概念,在IT私企当主管,妻子做财务工作,孩子刚上高一,成绩也不错,家中有房有车有存款,老人正在三亚养老。
取现时提示“系统优化升级中”
4月18日这一天,他照例打开自己手机里的银行小程序,发现页面上显示“系统维护中”。作为IT技术员的他知道,这在银行系统是常有的事儿,没放在心上。
次日,他再次打开禹州新民生银行的小程序,依旧无法正常使用。他觉得可能有问题了:银行系统维护一般是在半夜进行,最多也就几小时搞定,超过12小时一定不正常。
再看另外三家银行的小程序,分别是柘城黄淮村镇银行、开封新东方村镇银行、上蔡惠民村镇银行,都已经无法将存款取出。
他赶忙挨个儿给银行客服打电话,但只有开封新东方村镇银行客服接了电话,对方称属于正常的系统维护,无需担心,并提醒他不要轻信犯罪分子的言论。客服的话术严谨得让侯志国找不到漏洞。
侯志国提供的开封新东方村镇银行页面截图
挂了电话,侯志国一阵恍惚。在这4家银行里,有他的50余万存款。
也就是这天开始,危机感扑面而来。他的中年生活开始走下坡路,脑子里时常空空的,头发白了一大半,身边一切都“烂透了”。
曾认为是最“安全”的存款
两个月来,无法取款的村镇银行一共6家,分别是河南省许昌市的禹州新民生村镇银行、驻马店市的上蔡惠民村镇银行、商丘市的柘城黄淮村镇银行、开封市的新东方村镇银行,以及安徽省蚌埠市的固镇新淮河村镇银行、黄山市的黟县新淮河村镇银行。
根据财新网数据,这6家村镇银行储户大概有41.3万人。
有报道称,总存款额度或许近400亿元。
中年男人承受风险的能力比他预想中更低。
侯志国早就明白这一点,上有老小有小,作为家中的顶梁柱,前几年他都在接私活、熬夜做项目,舍弃陪家人孩子的时间,陆续存下两百多万元。
他不敢炒股,只想把钱放在风险度最低的地方,比如直接存进银行,“鸡蛋不要放在一个篮子里”是大众最朴素的理财心理。2020年,他决定把这些钱分散存入不同的地方。
作为一名互联网从业人员,侯志国下载了百度旗下“度小满”、360“你财富”、小米旗下“天星金融”、中国人寿国金所等几个金融平台,当时这些平台给出了相较于一般银行更高的收益,尽管如此,4.6~4.8%的年利率也不算是高的。
侯志国没想到的是,他以为把鸡蛋被放入了不同篮子里,可后来查询禹州新民生村镇银行、柘城黄淮村镇银行、开封新东方村镇银行、上蔡惠民村镇银行这四家银行的企业资料,发现发起行和大股东均为许昌农村商业银行。
天眼查上显示许昌农村商业银行股份有限公司的股权穿透图(部分)
工商信息等公开资料显示,许昌农村商业银行成立于2009年11月,在对外投资上,是5家村镇银行的大股东。在上蔡惠民村镇银行和柘城黄淮村镇银行,许昌农村商业银行的持股比例均为51%;在禹州新民生银行,它持股20.5%。
实际上,许昌农商行的股权结构非常之杂乱,共有73位股东,包括23位个人股东,其余为公司持股。
而早在今年3月,许昌农村商业银行的副行长孙振甫就已成为“在逃嫌疑人”,根据许昌市公安局发布的《悬赏通告》,孙振甫涉嫌“严重经济犯罪”,被悬赏10万元通缉。董事长邢某某于4月上旬被带走调查。
在新华社5月18日的报道中,银保监会有关部门负责人表示,会与人民银行持续关注河南4家村镇银行线上服务渠道关闭问题。
两个月过去了,没有任何部门兜底,连解释性公告都没等到。2021年下半年收到的发起行兜底保障文件已没有任何意义——发起行出了问题。
而许昌农村商业银行和“涉嫌重大犯罪”的河南新财富集团投资控股有限公司两者间是什么关系?
天眼查显示,新财富集团已于2022年2月10日被注销。村镇银行无法取款,在其注销两个月后发生。
第一财经6月19日报道指出:新财富集团通过成立多家影子公司的方式,既会通过某一家影子公司同时参股多家金融机构,也会在同一家金融机构中,同时安插多家影子公司,最终形成股权集中,达到控股或大比例持股的目的。
许昌农村商业银行名义上的第一大股东,许昌德亿田农资有限公司曾受郑州开泰商贸有限公司委托,购买并代持许昌魏都农商银行股份702.06万股,认购款2300余万元。魏都农商行正是许昌农商行的曾用名,而开泰商贸的法人间接参股余泽峰担任法人的河南浩宏机械设备有限公司。
余泽峰是谁?正是河南新财富集团的法人、持股80%的股东。
“新财富集团正是通过这样盘根错节的股权公司,渗透进入国内多家金融机构,并通过旗下影子公司,成为这些金融机构的隐形股东,最终成为威胁金融稳定的不稳定因素。”
而新财富集团的实际控制人吕奕,国籍已迁至塞浦路斯,其第一桶金来自于2003年建设河南兰考到沈丘的兰尉高速。
眼下这4家村镇银行里50来万元无法取出,来不及多想,也顾不上会少几千块钱利息,侯志国把其它几家银行的存款取出,共计200余万,分别存入中信银行和长春本地的几家地方银行。
“远离”村镇银行
同为河南村镇银行储户的小李,他始终想不通,他有银行的流水证明,手机银行里也清清楚楚写着自己的存款数额,为什么这些钱还是取不出来?
类似的疑惑也存在于大部分看客心中,这些钱到底是不是合规存款?
北京市竞天公诚(深圳)律师事务所的冯临襄律师告诉流落南方,涉事银行通过第三方互联网平台引流发展异地存款业务,已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但储户和银行之间属于储蓄存款合同关系,储户的资金应当认定为存款,因为从产品特征来看,理财产品一般收益浮动、灵活性较差,而本案储户所购买的产品保本保息、随时可全额支取,具有存款的本质特征。一般情况下,涉事银行违规、犯罪,并不影响储户与银行之间合同的有效性,储户可以向银行住所地的人民法院提起诉讼。
村镇银行设立的初衷,是解决中国农村金融长期供给不足问题,希望实现农村存、农村贷,将农村资金用于建设和发展农村,同时解决农村地区网点覆盖率低、服务供给不足等问题。
但准入门槛低和股权治理结构混乱,及互联网加持的金融APP泛滥,导致了规模化的膨胀风险。
“小李”只是一个化名,这位深圳的40岁储户说完自己的故事后,只要求用一个普通至极的代号,他在深圳龙华区的电子厂里打工20年,和妻子租住在城中村的两室一厅里,每个月房租1200块钱,两个孩子一个上大学,一个上高中。
无法取现的这2个月以来,他不敢告诉亲戚朋友,觉得“太丢人”。
打工攒下来十多万,他放进度小满的“按期付息产品”里,一开始年利率挺高,但这两年来慢慢下降,每个月利息也能拿五六百块钱。“因为是大公司百度旗下的,人人都知道百度,那度小满肯定也是有保障的。”况且他曾谨慎致电客服咨询,客服告诉他“有存款保险标识,有问题必赔”。
度小满APP里仍旧能看到相关产品信息,但显示已下架
2021年1月,银保监会和央行下发《关于规范商业银行通过互联网开展个人存款业务有关事项的通知》,其中要求商业银行不得通过非自营网络平台开展定期存款和定活两便存款业务。这些线上储户大多根据村镇银行提示,通过银行的微信小程序或APP,以网上银行、手机银行的渠道操作。
这笔存款在小李的手机银行里躺着,每天会显示增加的利息,他感到心安而满足。在电子厂里上班,加班的话一个月到手工资近五千块,疫情以来,厂里效益不稳定,加班机会也少了,每个月也就三千多块。
河南村镇银行无法取现的消息,小李是4月20号才在朋友圈看到,他马上打开手机尝试将柘城村镇银行和上蔡村镇银行里共计5万元的存款取出,页面显示“暂停此业务”,他瞬间感到自己“上当受骗”了,冷静了一下,又赶紧把其它村镇银行里的十来万陆续取出,一股脑存进了中国农业银行。
他说,“怕了,再也不敢碰村镇银行。”
小李的村镇银行存款与取现信息
5月19日,光明网发布评论员沈彬的文章《村镇银行再小,也必须保证存款安全》,其中提到,“村镇银行再小,也必须保护储户利益。这是常识,也是底线。处理本案时,必须保证合法储户的存款安全,否则会影响‘银行’整体的社会信用。”随后,人民日报转载此文。
根据银保监会数据显示,2021年末,我国现有1651家村镇银行,3902家农村中小银行。影响面有多大,目前还不得而知。但央行对金融机构的评级结果显示,截至2021年第二季度,共有122家村镇银行为高风险机构。
取现遥遥无期
齐鲁舆情观察在针对“河南村镇银行无法取现”相关舆情信息的监测中,以4月17日-5月27日为一个监测周期,发现舆情信息达到105180条,微博信息占比88.52%,敏感信息占比97.82%。
小李加入维权群才知道,原来有这么多钱被困在了村镇银行里。
群里有一部分人比较活跃,讨论着去河南村镇银行索要存款的计划,商量着各种应对招数。但大部分人和小李一样不知道怎么办,“钱太多了,不是我们该操心的事情。”
知道了去河南健康码就会变红,他更加不敢动了,算了一笔账后决定还是老老实实的,“等通知吧”,要是去变成红码的话就要被隔离,一来一去至少要隔离28天,这厂里的工作或许都难保,家里的吃喝也就没着落了,成本太高,小李无力承担——更重要的是,现在还没听说有人去河南把存款要回来了的。
在等待的日子里,他没等到过好消息。他收到过有门路能帮他取回存款的信息、但要先给保证金。小李警惕地删了信息,他不想再被骗,也不敢再相信任何人。
他想着,也许要等很多年后,这些钱才能回到他手里。或者,不会再回来?
侯志国的50万元,虽然只占到家庭存款中的20%,但也足以改变他的生活轨迹。
他早已安排好自己的中年生活,多花点钱培养上高中的孩子,他不心疼一个月几万块钱的补习班学费,尽可能让孩子上最好的班,这样以后才有机会离开这座小城市。等孩子上大学了,他就随便找个轻松工作,靠着银行里的利息也能过上舒服日子。
念想一瞬间被击碎,然后是无止境的等待。
而恰巧这段时间正值长春长达50天的“封城”期。无法出门,也就无法去河南现场,只能居家办公,网络上铺天盖地各类信息,他得以有时间去一一观看,却发现没一个好消息,悲观情绪逐渐吞噬他。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不记得这两个月如何过来的,“天都是灰的,吃饭也没味道,什么乐趣都没有,夫妻那点事儿也不想了。”
他感觉到自己有点抑郁倾向,时间一长,情绪变了,预期也被降低,能被公众称为“储户”也是值得庆幸的,“这说明我们的存款是合法的”,一开始还期待着存款能够悉数取回,但现在“把存款打个折,八折也行。”
目前,禹州新民生村镇银行依旧显示系统”维护中“
但绝望的生活还要继续。五月中旬,侯志国复工上班,经历了长达快2个月的居家办公,薪资逐月下降,同事纷纷离职,现在公司仅不到10人。作为老员工,他默默地交接项目,整理好资料,准备月底离职。
这是双方都心知肚明,无需言语的默契,保全了男人的体面。
侯志国下了决心,在月底之前一定要找到一份一万块的工作,再拼个三五年,把这困在村镇银行里的存款挣回来。
人到中年,他不得不踏入从未想过的一条路。
(本文受访者均为化名,图片来自于受访者及网络)